瞿凝的最後一個音剛落,皇帝的臉色就轉爲一片鐵青,到底是年紀輕,養氣功夫不夠,露出了幾分真情。在他難得流露出了短短片刻的,大約是針對未來妹婿真正的情緒---顯而易見的憤怒和冤憎過後,他的臉上飛快的劃過了一絲愧疚,看向瞿凝的表情也有幾分淡淡的不自然:“妹妹,你都知道了?”誰的手伸的這麼長?好不容易纔說服她答應了婚事,這事關乎大局,其中牽扯甚多。他竭力將一應消息瞞住這個妹妹,就是爲了不至於在婚事前夕在起什麼不必要的波瀾。
瞿凝坦然點頭:“皇帝哥哥,我就是爲了這件事來的,我聽說了,唐少帥不想娶我。”她神色並不見絲毫憂傷,卻只餘下一片彷彿深潭一般的淡然。
皇帝不由的爲她此時的鎮定有些訝然---大凡女兒家,有幾個能在聽說婚事不順的時候既不羞怯也不難過的?
這倒是出乎了他意料之外。沉默片刻,皇帝忽然覺得,自己這個妹妹自從答應了婚事之後就像是完全換了一個人。饒是心底驚訝,他定了定神卻搖頭說道:“三妹妹,別擔心。這件事自有朕爲你做主。自古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做兒女的自說自話的?那姓唐的若真敢負你,便是不忠不孝,到時候自有人討伐。”皇帝的眼眸彷彿漫不經心的刮過孔景豪的臉上,如願的在其上瞥見了一抹沉思,他這才緩緩說了下去,“妹妹你回宮安心待嫁便是,餘事一概莫憂。”
瞿凝聞言卻搖頭笑了笑,頰邊酒窩深深:“哥哥,若真這麼簡單,你就不必封了我的宮門,不讓人送報紙進來啦。”不待皇帝開口反駁,她已經笑吟吟但不容人拒絕的說了下去,皇帝本不願她多說,但偏偏聽着好像是似模似樣,內容也不像他之前想的是要“一哭二鬧三上吊”吵着鬧着要退婚,居然便聽她說完了,“唐少帥這人,按照報紙上說的,自打他歸國開始鬧起義鬧革命,到現在也已經十年了。這十年裡頭,和他父親一起打天下的老臣子,紛紛都開始廣選美人,娶妻納妾生子。但偏偏,唐少帥潔身自好,從不參與,身邊連個通房小星都沒有。這說明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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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和孔景豪幾乎面面相覷:這能說明什麼?那唐少帥據說留學時候信了那什麼基督教,那可是不興納妾那一套的。洋人的那一套,可不就是一不納妾,二不講傳宗接代,三不講君臣父子麼?姓唐的背祖忘宗,除此之外還有什麼?
瞿凝一笑:“這說明了唐少帥是一個有自制力,也有遠大目標的人。”血氣方剛的少年郎,一朝功成名就,一腳踏進了花花世界,卻全不爲所動,生生隱忍十年,在周圍人紛紛開始享樂主義擡頭的時候他卻獨立獨行,在一連串交際花名媛女學生紛紛示好的情況下連一點兒拈花惹草的苗頭都沒有,這已經不是簡單一個“自制力超羣”能概括的了,若一切如報紙上的‘花邊新聞’所寫的那樣,那麼這個人的堅定就讓人動容,相對的,他的目標,也必然極爲遠大。
“……”妹妹/公主殿下這麼爲那個匪首說話,真的還好嗎?皇帝和孔景豪的臉都扭曲了一下。
瞿凝的手指輕輕一敲報紙,笑着開始清數:“過往對他示好的那些人當中,僅僅就報紙上寫的,就有許多常人不太會拒絕的誘惑了,”她低下頭來數了數,嘴角的笑容熠熠,彷彿那個被花蝴蝶們環繞的不是她的未婚夫,“跟他一樣背景,或許會有共同語言的留美學生,美麗的讓普通男子追逐的城中名媛,進步學生,革命同仁,哦,還有唐大帥左膀右臂的下屬的女兒,分別是各種不同類型的鶯鶯燕燕,這麼多卻一概未入他唐少帥的眼啊。皇帝哥哥,那些美人他一個沒看中,遲遲不婚,現在卻要娶我,他會心甘情願麼?”這男人,在她看來只有八個字能夠概括:毅力如鋼,心如鐵石。
皇帝一拍桌面,神色震怒:“朕的妹妹,是這個天下最尊貴的女子之一,他敢不心甘情願?!”他身後的孔景豪也微微頷首,顯然深以爲然。
得了吧,我的好哥哥,這種話也就是自欺欺人罷了。瞿凝嘴角的笑容僵硬了一下:她知道自己這副身子的樣貌是不錯的,也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份,在某些人眼中可算得是奇貨可居,但對唐少帥來講,女子美貌約等於糞土,而另外那些身份上的所謂優點,怕偏偏是他的眼中釘肉中刺吧。
事實大約是,她如今的身份越尊貴,越顯赫,那個男人就越是不想娶她吧。
無力的揮了揮手,瞿凝嘆道:“好在如哥哥多說,唐少帥想不想娶我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這種潔身自好和節制,在他的親人和關心他的人眼中,變成了他的‘無能’甚至是罪過。所以唐大帥要匆忙逼着他娶我,還將婚期定的這麼急。另外一方面,在一些和唐家有矛盾,又看重我們皇室身份的人眼裡,卻是希望這樁婚事不成的。所以唐少帥自己的意願,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唐家的臉面,以及這樁婚事上所附帶的價值。”可憐唐大帥非要用這種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開始過禮,分明就是不想給唐少帥一點反應的時間啊!
唐終自己不急着結婚生子,甘願想着要爲理想獻身,但他身邊的人卻急不可耐了。
雖說相比之於過去,國門已經打開了,西方的自由主義之風已經吹進了神州,但說到底,傳宗接代的思想還在。在她的前世,這種想法甚至到二十一世紀都還有人深受荼毒。
唐終的進步對比之於他身邊人的焦急,簡直就是一樁悲劇啊!進步於時代的人,總是很難被人理解的吧。
“和唐家有矛盾的人……”皇帝輕輕重複着這句話,面上顯出了幾分沉思。
他旋即瞭然:“妹妹你說的是馮家?”
唐家執掌東北,馮家坐擁西南。兩家幾乎劃江而治,在國會裡,也擁有着幾乎相等的席位。若說誰最不想看着唐少帥結婚生子,誰最希望唐家斷子絕孫再無後嗣,怕非馮家莫屬。
倘若唐家和皇家的婚事不成,那麼暗中額手稱慶的人,第一個,怕就是要數馮家了。皇帝先前只想到這件事傷了皇家的顏面,瞿凝一提醒,他這才驟然發覺:原來更着急這樁婚事的,應該另有其人才對。
“所以,這一次要將我們整個皇宮的所有變爲公有化,要逼得我光着身子出門,又會是誰家的意思呢?我出嫁的時候空無一物,打的又到底是誰家的臉面呢?”瞿凝的脣角微微勾了起來,話裡的誘導之意十分明顯。
皇帝的眼眸倏然亮了起來,他想了一會兒,最後興奮的站起來反覆踱步,重重一擊掌:“對啊,朕怎麼沒想到呢!”他沒走了幾步忽然意識到了什麼,虎着臉回了頭,“誰說妹妹你要光着身子出門的,這種話你一個女兒家家的怎麼能隨便掛在嘴裡呢!好了好了,這件事自有哥哥爲你處理,你還是早點回去準備你的嫁衣吧。”
瞿凝今日來的目的已經達到了:皇帝自有他的辦法能讓唐家去爲他們出這個頭,她相信,別的東西不敢說,她至少是能拿到等同於聘禮價值的嫁妝的。
她在心裡長長舒了一口氣:她本不想找事兒的,可惜嫁妝直接關乎了她日後萬一要離婚的日子的好壞與否,這事兒她沒法推,也不能讓。至於幕後主使到底是不是馮家?重要麼?
只要唐家那些人信了是馮家在背後做的手腳,哪怕是爲了唐少帥自己的臉面,他們也不可能退縮,他們就必須得代她得出這個手,讓她風風光光的嫁出門。
這就足夠了。
目的達到,她便沒再糾纏,笑着福了福身子,指了指桌上擺着的蜜糕:“哥哥,記得要嚐嚐哦,這可是我親手做的呢。”
“妹妹的手藝和心意,我一定不會浪費的。”皇帝點了點頭。
瞿凝這才安心的告辭出門。
她跨出宮門閒閒散散的準備逛回壽康宮去,半途上剛經過御花園,卻忽然聽見背後傳來了高聲的呼叫:“公主殿下,公主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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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男人的聲音。
還好這時候宮中的太監侍衛宮女早就放出去了一大半,這路上也沒人守着,否則這可就成了一樁大丑聞。被這呼聲攪擾,瞿凝隱隱蹙着眉頭轉過身,對上正氣喘吁吁跑過來的男人點了點頭,聲音淡而冷:“孔先生。”
她的聲音不是一貫的溫柔,相反的,在秋風裡彷彿帶上了幾分肅殺。
孔景豪只覺得自己遍身的燥熱都像是倏然之間一盆冰水澆滅,但他都已經跑到了這裡,自然不會半途打退堂鼓,畢竟有些話,他已經暗中反覆練習過很多很多遍了。
實在像是骨鯁在喉,不吐不快。
“殿下,您受委屈了。”他嘆息着說道,“嫁給那樣的反賊,實在是委屈了您這樣的金玉之軀。只恨微臣人單力薄,雖有心殺賊,但無力迴天。您且忍耐幾年,若一朝有機會……”
他的聲線靡麗,聲音裡彷彿含了無限的呵疼戀愛。
若是落在一般女子耳中,或讓人心神搖擺,難以自制。
但孔景豪面前的女人卻只是揮了一揮手,輕輕屈膝:“孔先生,有些話您自己也知道不該說。既然如此,那恕我不便聽下去了。告辭。”
孔景豪怔愣,他伸手就要去抓那女子彷彿是游魚一般要從他眼中滑脫的衣襬,口中急急說道:“殿下,您是生微臣的氣了吧?臣也不想讓您受那樣的委屈……”
他怎麼就不明白呢。
瞿凝無奈的轉過頭來,看向這個男子端正俊秀的臉龐。
面前的孔景豪身上一身長衫,容貌清俊,出身山東孔家嫡支的他,渾身上下都充斥着一種文秀的書生氣---沒錯,說的好聽點叫做書生氣,說的難聽點,叫做迂腐。
他自十九歲起入宮做皇帝的幕僚,因如今宮闈不秘,加上皇帝有心,故而和她見面的次數不少。而瞿凝,作爲皇帝和他眼中“國內最尊貴的女子之一”,隨着她的發育和容貌漸轉成熟豔麗,也毫無意外的,很多次在他眼中捕捉到過揮之不去的執着和代表慾念的火焰。
這人對她的想法,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了,可偏偏以前他什麼也沒說過,到了今日……瞿凝心裡忽有所悟:或許,是因爲受了“有人爭”這件事的刺激吧。
對於這樣的書生,或許她不把話說透了,他是不會明白的吧?
瞿凝默然片刻,嘆息一聲開了口:“您以爲您現在說這樣的話有什麼意義麼?還是你以爲您是范蠡,我是西施?您以爲,您和我的好哥哥背地裡在策劃什麼,我真的一無所知麼?”她稍稍一頓,或許是因爲這些話也在她胸口憋悶了太久,而四下裡無人,只餘下蟬鳴聲聲,掩住了他們這裡說話的聲音,她的語速便因爲情緒的波動而越來越快,“哪怕是范蠡和西施,最後的結局也不可能是泛舟西湖上!破了的鏡子,又怎麼可能再圓!孔先生你知道我最佩服前朝什麼麼?”
這是一句反問句,當孔景豪懾於她此時越來越亮的眸光的時候,她已經自己給了答案:“不和親不賠款,不稱臣不納貢,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有國二百七十六年,一直到末代皇帝死在煤山,他們做到了。你們呢?”
瞿凝的聲音漸漸高了起來。
她沒法忘記,當自己第一次聽見他們商量割地賠款時候,自己失手摔爛的茶杯。
就是面前的這個男人,對她的哥哥進言,說‘欲攘外,必先安內’。又說‘寧與外人,不與家奴’。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
就是面前這個男人,爲了保住她哥哥的皇位,殫思竭慮---最後想出來的法子,就是和列強簽訂一系列的合約,把土地財富拱手讓給外人,換取他們對他皇位的支持。
她勸過哥哥,但女子的呼聲,被徹底的無視了。
有一些話,她憋在心裡太多年,如今一朝面對這個男人,她幾乎是脫口而出,流暢的一點也沒有停頓:“孔先生你知道我們國家現在剩下的面積還有多大麼?你知道多少國寶就此流失,再找不回來麼?你知道就因爲你們的卑躬屈膝,我們的國人在那些洋人面前都是下等國民麼?戊戌年的賠款,庚子年的割地……哪一樁不是你在背後的策劃?孔先生,我不會和你在一起!就算我最後衆叛親離,孤身一人,我也絕不會和你在一起!因爲總有一天,你會被歷史死死的釘在恥辱柱上,爲了你的那些所謂的權宜之計!孔先生,你叫唐終賊子,你在我面前自稱微臣,但實際上,在我心裡,你纔是最大的賣國賊!而我,寧可睡在一個賊子的身邊,也絕不會和一個賣國賊爲伍!孔景豪,你聽清楚了麼,你和我,絕對不可能是一路人!我不愛你,不會愛你,也不可能和你在一起!永遠不會!”
這是瞿凝第一次,在孔景豪面前露出她真正的想法。
或許是因爲她話裡顯而易見,毫無僞飾的激烈憤恨,又或者因爲她眼中燃燒着的灼灼火焰,那種難以掩飾的厭煩,孔景豪竟覺得腦海裡一片空白:在他今日終於下定了決心,要在公主出嫁之前和她表白心跡之前,他絕對沒有想到,他得到的會是這樣一番劈頭劈腦的怒罵。
沒有臉紅。沒有心跳。沒有感動。
有的只是憎恨和厭惡。
爲什麼?到底是哪裡出了錯?他們不是應該……不應該是有着一樣的目標和追求的麼?她難道一點也沒有喜歡過他麼?
他們孔家,可是最堅定的保皇黨啊!
孔景豪頓了半天,最後只憋出了一句話:“可若不是我和一干同仁們在其中周旋,陛下早就逼着退位甚至被逼出皇宮了,甚至性命都未必保得住。”
瞿凝長久的凝視着這張臉龐,最後她面無表情的點了點頭:“如果哥哥因爲不肯籤那些屈辱的賣國條約死了,我願意陪他一起死。又或者,若我僥倖得脫,我願傾盡全力爲他復仇。但現在……”她長長的嘆了一口氣,“他是我最親的親人,我雖然勸不動他,也不能傷害他,可我心裡……”大義滅親,這個詞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太難,人終究是有感情的動物,“所以我只能當自己死了,不看不聽不說……”她長長嘆了一口氣,臉上浮出了幾分複雜,搖了搖頭,神色漸漸沉靜下來,又回到了最初淡然平靜的模樣,彷彿方纔像是咆哮一般指責着這個男人的人,並不是她。數年沉寂數年靜默,不過都是因爲,她和他們從來不是一路人。
“言盡於此。男女授受不親,以你我關係,日後最好不要再見。”瞿凝的話很冷。
孔景豪彷彿是被凍住了一般站在原地凝望着她嫋嫋娜娜離去的背影。
這是他一見傾心的女人,是他終於鼓足了勇氣向她表白心跡的女人。
不,這種結局,他無法接受!
孔景豪在樹蔭下攥住了拳頭,將關節壓得啪啪作響,聲音彷彿是從牙縫裡擠出來一般:“瞿凝……你等着,我一定會娶你。”
不,若你和我不是一路人,那麼你又能和誰,是一路人呢?在這世上誰能像我愛慕着你那樣,日後還接受你入門?
等唐家倒了,皇帝自會將你許配給我,到那時候,我自然會扭轉你如今扭曲的想法……
孔景豪神色陰鷙的走了。待得這裡終於又恢復了平靜,一旁的紅牆之側,走出了兩個軍裝打扮的男子。
前頭一個面色沉冷,後頭一個嬉皮笑臉。
只見後頭那個給了前面那人一肘子:“提早見你媳婦的感覺怎麼樣?”
“……”男人閃身避過,點了點頭,卻沒說什麼。
後頭那個瞬間愕了一下:“欸?你不是哭着鬧着不要娶她麼?”怎麼這會兒聽他說媳婦兩個字居然沒炸毛?然後他一下子反應過來,笑了起來,“難道說,這麼一見就喜歡上了?不說是跟封建腐朽聯姻了?”
男人終於開口,他的聲響低沉而平穩:“能說出這樣話的人,不是封建腐朽。對,我會娶她。”
他轉身斜睨了身後的男人一眼:“我們回去吧。”
“你不是來退親的麼!!”早知道見一面就能打消了他的想法,他又何必想盡辦法的求人讓他唐少帥能進宮啊!
“不退了,我們回去吧……”
“你不怕她那番話是故意說給你聽的啊?”
“誰能教她說出這樣的話?小皇帝?還是那個孔景豪?”
“……”
抗議的聲音漸漸消失在風裡,御花園重新恢復了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