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先森顯然是特意在家裡等消息的,平日裡這個時間,他一早就已經在辦公了。
如今既然知道了她自有成算,他勸了一停,也就說服自己放下了心,在她頰邊淺吻了一口就顧自上班去了。
瞿凝摸着自己猶帶餘溫的臉頰,脣角幾乎是不由自主的露出了一抹微笑,旋即她就安靜的在桌邊坐下來用完了剩下的早餐,然後開始將今天的報紙也做了歸類。
這幾天的報紙,她全部都有細細的將它們分類起來,又將代表性的文章貼在牆上代表它們各自分類的欄中,她還分別用顏色標上了記號。以女性敏銳的第六感,她一篇篇審覈過去,總能發現那些字裡行間的口吻和角度微妙轉換的不同,或許是因爲事涉她個人的關係,她能很清晰的感覺到,有一些報紙是對人不對事,有些則是對事不對人,有些是身不由己,有些是恨不得置她於死地。
這麼一來,它們背後的派系,指使者各自誰屬,也就很是分明瞭。
最後,瞿凝看着代表“口是心非”的,也就是她特意以灰色標明的那一欄,看着那其中的幾個名字怔怔的出了會神。
這幾家報業,發行量都不算太大,但他們幾家在做報道的時候,都有些陽奉陰違,寫的東西筆觸軟弱,頗有些做戲虛應故事的味道。
在瞿凝目前的分類裡,紅色代表着對她個人敵意很重的敵人,而黑色那一欄代表着的男性沙文主義很難拉攏的政敵,綠色的是盟友---目前只有唐少帥站出來撐腰的那一份報紙而已,可憐巴巴慘兮兮的,至於數量不多但也不容忽視的灰色,她心裡也已經有了考量:或許,是時候找他們來談一談了。
綠色緊貼着灰色,而在那空蕩蕩的一欄裡,樂傅雯的署名因爲獨立,就格外的顯眼,瞿凝的目光在那個名字上一掠而過,心裡卻又升起了一抹無法忽視的彆扭和難以壓抑的好奇心:這個問題,在她心裡徘徊太久了,唐少帥毫無疑問的是極其相信樂傅雯的,他們之間哪怕就是沒有曖昧,但必然存在着特殊的紐帶,將兩個人緊緊的綁縛在一起。而這種紐帶,秘密,牢固,旁人窺視不見,但也很難斬斷。
她忽然又想起了那一次見到樂傅雯的時候,從她身上感覺到的桀驁不馴和客氣底下冰冷的鋒芒,她心裡的疑惑就越升越高:他們之間到底存在着什麼樣的秘密?
瞿凝很快的,就叫人秘密請了那幾家報館的主編來和她一晤。也不知道是她少帥夫人的名頭好用,還是從事新聞行業的從業者們都有着旺盛的求知慾和好奇心,她派人去請的,全都到了。
瞿凝和他們約的是地處京郊的一所書寓,等人來齊了,她就揮手揮退了正在賣力吹拉彈唱的女人們,揭下了臉上的面紗,像是終於可以透一口氣一般的深深舒了一口氣,向着那幾位神色各異的男人們微微一笑:“諸位今日能來,我就已經很領情了。”不待他們說客氣話,她已經繼續說了下去,“今兒個將大家召集到這裡,我是想和諸位聊一聊,最近發生的一些有趣的事情。”
這裡坐着的有五位主編。從老到少都有,臉上的表情或者微笑或者陰冷,或者一語不發冷眼旁觀,但總的來說,以不太友好的居多。
瞿凝這麼一說,立時就有人有些陰陽怪氣的反問了:“少夫人難道是要在書寓開記者招待會麼?這地方是不是有些不適合唐少夫人的身份?”
瞿凝的眸光淡淡的往人堆裡一瞟,準確的捕捉到了說話的那人,目光如刀一般的在他臉上一轉,只看的那高瘦男子心底發寒,她這才笑一笑開了口:“我跟諸位只能算是半個同行,你們既然喊我一聲少夫人,就該知道,我雖然出資辦了知音,但歸根結底,我不靠這個來討生活,不像你們,一家老小怕是就靠着你們的筆桿子和眼力吃飯吧?”她微微一頓,旋即準確的叫出了說話那人的名字,他的履歷一早就已經印在了她的腦子裡,此時信手拈來,毫不費力,這些都是在聚會之前她一早就已經做好的功課,“你是京都時務報的閆懷閆主編吧?假若我沒記錯的話,京都時務報三年以前的發行量是十萬份,但現在的徵訂量是多少?兩萬份?閆主編,你們老闆怕是不會滿意吧?你的日子,沒了年終分紅,甚至可能連每個月的薪水都分不到,恐怕是不好過吧?家裡四個孩子嗷嗷待哺,若是你再沒了這份工,奶粉錢怕是都不知道該從哪裡出吧?”
其實豈止是不好過,不好過三字絕對是客氣話---從這人身上洗的發白的衣服就看的出來,他連置辦像樣的門面都已經是不太做的到了,這日子過的何等捉襟見肘,可見一斑。
不僅僅是他,閆懷還不過是個給人做事的打工仔,都已經面臨着被拖欠工資的情況,另外有幾位主編是兼着創辦人和老闆的,境況就更加的不樂觀。
瞿凝之所以特意點了閆懷的名,一則是種震懾,表示我知道你們每一個人的情況,二來,槍打出頭鳥,誰叫他出聲呢?
閆懷一震,幾乎是驚疑不定的擡頭看她,不知道她葫蘆裡又賣的是什麼藥。但只有一點,是在座的這些男人們這會兒在滿座的沉默裡都確定了的:那就是她毫無疑問的,非常認真。
認真到事先做了很多的準備,認真到寧可踏入書寓這種不符合她身份的地方,也要將他們召集攏來。而上位者的認真,很多時候,就是他們沒辦法抗拒的,必須要重視起來的信號。
幾個人互相對了一個眼神,最後是他們當中看着年紀最大,大約有不惑之齡的留着一撮小鬍子男人對瞿凝點了點頭,語調十分客氣的開了口:“少夫人年輕有爲,知音短短一個月就在京都聲名鵲起,我們自然是知道的。其實我們私下底談起來,也很是佩服少夫人的魄力,能力和手段,既然少夫人對我們的情況都瞭若指掌,那麼想必今日不是隻想和我們一晤這麼簡單的,少夫人若是有什麼吩咐,不妨直說。”
瞿凝看了他一眼,微微揚了揚下巴,語氣裡帶上了幾分驕矜:“我吩咐了,你們就會去做?”
“……”要不要這麼打蛇隨棍上啊!
但既然都答應來這裡了,聽一聽也是無妨的,頂多再陽奉陰違一次罷了,於是男人們都慢慢的,點了點頭。
瞿凝就笑了笑:“我之所以要說京都時務報的事情,不是爲了侮辱你閆主編。我爲的,是向各位再一次強調一個事實,那就是在座各位的業績,在這三年多以來,一路都在走下坡路。要說我華夏如今講究自由開放,能識文斷字的人事日漸增多,這一點,從學堂學子的數量就能看的出來。若是按照常理來說,既然能閱讀的人多了,那麼也就意味着更加廣闊的市場前景,但爲什麼訂閱你們報紙的人越來越少,這點諸位有思考過麼?”
諸人面面相覷。
她說的誠懇,但他們卻皺了眉頭。
這個問題,當然被反覆的提出來討論過。訂閱量的減少,其實只有一個原因:就是他們的報紙,不夠好看!既然吸引不住讀者,那麼自然,人家就不再長期訂閱了。
不過,這個問題也是如今業內很多報社都面臨的難題,不只是他們在座的,實際上哪怕是如今京都那些辦的最成功的報社,他們的銷量雖不至於減少,但也不過是勉強持平而已,這就說明,市場實際上是在萎縮,讀者對他們並不滿意。
一羣男人都皺了眉頭,欲言又止。
瞿凝笑着搖了搖頭:“我知道是什麼原因。在這裡,你們也不必諱言。就是因爲‘報業協會’這個機構的存在。”
這就是事情的重點了。
因爲報業協會對報紙上的內容做了非常嚴格的限定,其一是“流言煽惑,對國體有破壞弊害者,除停止出版外,其發行人、編輯人並坐以應得之罪”,也就是說,假若新聞當中有政治傾向導致了一些後果的,編輯和發行人都要坐牢。其二是“調查失實,污穢個人名譽者,被污穢人得要求其更正,要求更正而不履行時,經被污穢人提起訴訟時,得酌量科罰”。至於這條雖說後世也是一樣,但在報業協會的眼裡,這個“個人名譽”就變成了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彈性太大,總之如果報道一些涉及隱私的事情,比如像離婚案子那一次---假如他們真想揮起這把尚方寶劍來的話,瞿凝跟金允珠都是可以被關進去的。
這也就導致了,那些沒有後臺,沒有大樹撐腰的小報們,生存艱難,舉步維艱,必須得唯報業協會馬首是瞻,就像是這次的事件,報業協會要叫他們寫什麼,他們就得寫什麼,所謂的新聞自由,不過只是一句空話罷了。
既然在報道的時候縮手縮腳,這個會觸雷不能寫那個是高壓線不能碰,那麼到後來,讀者看的索然寡味,看見都是“萬里江山一片紅”,繼而導致訂閱量的日減,也就是情理之中了。
可這個報業協會雖是個毒瘤,卻到底依舊是政府下屬的半政府性機構,是以這裡除開瞿凝之外,其他人的身份,根本就連議論一句這個“法西斯”機構的膽子都沒有。
是以瞿凝一口道破了這件事之後,場面立時變成了一片寂靜,在場的人居然一下子都啞巴了,冷場了好一會都沒人開口。
最後還是那方纔說話的中年人乾咳了一聲,臉上尷尬了一下:“少夫人自謙是剛剛入行,不靠這個餬口,但看起來,知道的並不比我們少啊……”
瞿凝點頭毫不謙虛的來了句繞口令:“你們知道的我知道。你們不知道的,恐怕我也知道。”
“……”那中年人呵呵了一聲,又很小心的審視了她好一會,之後這才慢慢的說道,“可知道是一回事,我們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有過熱血的時候,也都有過踟躕滿志的一天,但報業協會……”他搖了搖頭,“不是以我們的力量能夠撼的動的。”然後他慢慢嘆了一口氣,“不是我們甘於被那些人閹割我們言論的自由,只是爲了維護我們僅剩的辦報的權力,我們不得不和那個龐然大物妥協而已。少夫人可以看不起我們的唯唯諾諾,也可以覺得我們是一羣無能爲力的小人物,但這就是小人物的生存哲學。”
他解釋了一大堆,瞿凝耐心的聽完了。
然後她的迴應,只是略帶一些輕蔑的擡眸一笑:“所謂小人物的生存哲學,就是看着自己的心血一點點衰敗下去,最後淪落到被溫水煮青蛙,慢慢蒸死的地步?”她的語音裡再沒了開始的溫和,相反的,冷的像是冰刀一樣,深深戳痛了這些男人的內心---被一個女人這樣鄙視,是個男人就不能忍啊!
“那少夫人你說你有什麼法子?”那閆主編第一個忍不住跳了出來,他顯然年輕又衝動一點,斜眼看着瞿凝道,“空口白話人人會說……”又低聲嘟囔道,“飽漢不知餓漢飢……”
作者有話要說:昨天有一條評論紅口白牙的說這篇文像謹言……我默默的把那條刪掉了。
我可以保證一點,在動筆寫這篇之前,我沒看過謹言,也無從參考那篇文的寫法跟設定,在寫完這篇之前,爲了防止我下意識的將自己看過的情節寫進自己的文裡,我應該也不會去看那篇文,這是我下筆之前和之後的習慣。
假若文下有妹紙謹言的真的發覺有哪裡相似的,歡迎留言告知細節。我不排除自己哪個時候腦洞開太大居然跟大神撞梗了(雖然我主觀猜測既然謹言是耽美這篇是bg,女性跟男性在那個時代會做的事情應該不太一樣,撞梗的可能性很低),但我最後重申一次:不歡迎無證無據的就跑來說“和謹言相似”云云,因爲我寫文的時候是很認真的,陰謀戲跟商業戲的環環相扣我想了很久很久才設定完全的。另外我做人的態度也不會容許我去借別人的梗來改頭換面自己改寫。
希望這種“相似論調”我是最後一次看見。
虎摸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