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只是在火車上睡了一覺的時間,瞿凝就發覺,他們已經將將到了這趟旅程的目的地。
和上京城相比,火車越是往東北開,視野所能見的鐵路就越新,鐵軌也越密集,而那些上頭全部滿滿當當的載着一車皮一車皮的煤礦的車頭時不時的從他們眼前,轟隆隆的冒着煙奔馳而過,將一車一車的資源運送往全國的其他地方。
瞿凝凝神近乎於貪婪的看了好一會窗外的景色,坐在她對面的男子則是神態安逸,微微眯着眼睛---她在看窗外,他卻在看她,看的光明正大,眼也不眨。
注意到了對方毫不掩飾的目光,瞿凝沒一會就收回了自己飄向外頭的眼神,朝着他一笑,問道:“謹之,你給我說說那邊的情況唄?現在我兩眼一抹黑……總覺得自己成了個廢人似的。”
唐少帥瞅了她一眼,點了點頭。
他的聲音醇厚而低沉:“瀋陽的情況,比上京要簡單的多。”他稍稍頓了一頓,想到了什麼似得微微皺了皺眉,“臨走之前,父親對我說了,他近日裡就會娶馮思嬡入門,婚禮之後,會再將三妹妹送到我們身邊來,只是爲着名聲計,婚禮進行之前,瀋陽的官邸,都只有我們兩個人。哦,對了,倒有一條不比上京,瀋陽官邸裡沒有賣身的奴才,灑掃之類的粗使下人們和廚子等人籤的全是短契,我身邊倒是慣了不用小廝,可只怕到時候夫人要覺得有所不便了。”
瞿凝反而笑眯了眼睛,用力的搖了搖頭:“怎麼會不便!求之不得纔對!”她衝着顯然有些驚訝的唐少帥俏皮的眨了眨眼,“有謹之這樣風神如玉的男子陪在身邊,如此秀色可餐,難道我還喜歡將這等美人送予別人養眼不成?”
唐少帥目瞪口呆,呆了兩三秒才反應過來自己被她調戲了一把,看她已經捂住嘴開始得意的笑彎了一雙大眼睛,他輕嘆一口氣,伸手過去擰了擰她的鼻樑:“夫人哪裡學來的葷話兒?”
瞿凝攤了攤手:“這也要人教?無師自通的啊。”
出了京師,不必忌諱隔牆有耳,瞿凝這會兒說話做事都漸漸鬆散開來,臉上也漸漸多了幾分少女的嬌羞---儘管已經爲人.妻子,但她說到底,不過只是二九年華啊。
瞿凝想了想,道:“不過謹之,如今將三妹妹一個人留在京裡,你真的放心?”她一邊問,一邊倒是有些不安心的頗有幾分狐疑的盯着他等他答覆。
他對唐三小姐有多好,這點是不需要她再贅言的。
這哥哥做到這種程度,簡直可以說是二十四孝,說不得她這做妻子的都得靠邊站……不對不對,這就變成胡思亂想了,怎麼跟吃醋似的。她連忙止了自己的這個念頭。
京里人事複雜,他們是一走了之了,她擔心的是,到時候馮小姐入了門要拿唐三去聯姻,說不得萬一扣着她不讓她啓程來瀋陽,而他們到時候卻鞭長莫及。
她能想到這個,難道唐少帥反倒是想不到不成?
唐少帥沉默片刻:“離京之前,我和父親有過一番長談。”他面上原本淡淡的笑意倏然散去,變成了不融的冰封之色。
他單膝跪在父親的辦公桌前,無視了那男人極端氣惱的目光:“我已經決定了,今夜啓程。”
父親的聲音越來越響,幾近咆哮:“你這個逆子,爲父現在有多忙,你難道沒看到?千頭萬緒繫於一身,你非但不想着替爲父分憂,反而這時候說要去瀋陽?你是不是被女色迷昏了頭腦,連誰把你供養這麼大都給忘了?”
唐少帥擡起了下巴,他的聲音依舊寒如冰,沒有絲毫的情緒波動:“我沒忘。但父親你跟我都很明白,有些事情,我不會退,我也不能退。您也是一樣。”
“逆子,逆子!”唐大帥氣的胸膛都在劇烈的起伏着,恨得恨不得拿鞭子抽他一頓,呼哧呼哧喘了好一會,才怒道,“我就你這麼一個兒子,就算我有什麼,還不是都是你的?我就算殫思竭慮,得了點什麼,日後還不是都是給你的?我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要不是爲了你,我爲什麼還要這麼辛苦?”他看着面前和他面容相似但身姿挺拔如白楊,身形俊朗年輕的兒子,搖了搖頭,“爲父的手段想法你不贊同,這都沒關係。我來做壞人,你日後才能做好人……”
唐少帥重重搖了搖頭:“父親,這時代已經不同了。”他的聲音凜冽而清潤,帶着一種擲地有聲的決絕,“世襲的是帝位,至於大總統或者別的……從來都沒有父傳子,子傳孫的道理,至於什麼繼承什麼根基,您這又是何苦?”他擡眸看了他一眼,眸子裡閃過了一絲隱約的痛苦之色,“兒子已經長大了,您也就該服老,該好好休息休息,含飴弄孫纔好。您難道是不相信兒子的能力,還要做護犢子的老母雞麼?”
“滾!”唐大帥伸腿出來輕輕踹了他一腳,顯然是被他最後的‘老母雞’的比喻給弄得哭笑不得,半響才擰着眉頭說道,“你這小子從小就倔,罷了,到底是孩子大了說不聽了,”他好像一瞬間蒼老下來,疲憊的搖了搖頭,“老子就讓你自己去闖,瀋陽那一塊,聽說日本人現在動作頻頻,你不是不要老子的遺產麼?瀋陽那個爛攤子,就丟給你回去收拾吧。一年爲期,一年以後,一切順利平安,我就把你妹妹也給你送過去,要是你惹了亂子,就自己乖乖的滾回來,老子到時候再去給你小子擦屁股。”
唐少帥眼也不眨說了一聲“好”。
他跟父親這麼多年來,有很多隔閡和誤解。
實際上,自打那一年,他留洋歸國卻看見母親的靈位的時候,他的心裡,和父親的關係就已經是大不如前了。
後來又有了些旁的事情,零零總總加在一起,最終導致了他們父子這麼多年來,除了公事之外,就幾乎沒有了彼此交心的時候。名爲父子,實如上下級一般。關係越鬧越僵,反而多了互相防備和對峙,少了真心。
這人跟人之間的關係,說到底都是處出來的,父子之間也是一樣,這種對峙和防備久了,雖然血緣關係還在,可那種隔閡,卻深得誰都跨不過去。而現在他挑破了,做爹的就知道,聰明的兒子其實什麼都清楚,包括他的野心在內---故意說起世襲,這就是一種明明白白的通告。
兒子的意思他明白,但他不甘心。多少年前就有人喊出過“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他現在手裡又掌着這樣滔天的權勢,離那御座不過就差了短短一步,這一步,若是少了兒子隱約的掣肘,他連跳帶蹦的一下子就邁過去了。到時候他還就不信了,那小子還這能這麼高風亮節,到手的御座都不要。男兒不可一日無權,只要嘗過了這種滋味兒,就再休想鬆開。不過現在這時候,他既然打定了心思要走,那做爹的,也只得讓一步---放他們自己去闖,總好過他在京裡拽他的後腿。
但同時,唐大帥心裡卻又覺得隱約的心酸起來:這小子哪裡光是爲了什麼父子情分?分明是娶了媳婦忘了爹,這會兒是怕他媳婦難做,就拋下京裡的一切不管不顧寧可去瀋陽從頭開始啊!
他最後還是說了同意,唐少帥跪下來磕了三個頭,再沒半句多話,站起來就頭也不回的大步往外走,一眼也沒再回頭看過。
“喂,喂喂?想什麼呢?”他思緒剛轉到這兒,面前就已經伸過來一隻細細白白的小手,在他面前晃了一會,他想也沒想的就一把伸出手過去抓牢了放在自己的膝蓋上,牢牢的死死擒住不放開。
瞿凝也不掙扎,偏了頭瞧了他一眼,看他終於回了神,這才樂了:“謹之,這眼看着車子就要到了,瀋陽的事兒你還沒跟我說完吶,這樣,不大好吧?”
唐少帥回了神,點了點頭:“明日當地的官員要宴請我給我接風,夫人們應該也會陸陸續續給你下帖子,瀋陽城中,現在最大的麻煩,是親日。”
瞿凝一凜:親日?
她幾乎要把自己的牙齒咬的格格作響。
皇帝跟日本簽了二十一條,最大的得益者,不是國內那些從皇帝退位這件事裡頭攫取了多少利益的政客們,而是華夏的近鄰,曾經的屬國,如今虎視眈眈想咬下一塊肉來的惡狼。
只要經歷過原本歷史的華夏人,怕都不會對這個島國有任何的好感,可是在這個時代,恐怕還沒有過那樣慘痛的經歷,那麼這個親日,就變成了一種很危險的事情。
她眯起了眼睛,臉上原本笑眯眯的慵懶神色一掃而空:“怎麼個親日法?”
唐少帥很滿意的看見她瞬間就領會了他的意思,臉上的神色很鄭重---日本的威脅,真正的有識之士這時候已經意識到了,可是還沒多少人在這年代真正把日本當成是天字第一號的敵人。
她的重視,在他的心裡留下了一圈淡淡的漣漪,好久這才漸漸散去。
他已經習慣了她敏銳的政治嗅覺,這一次也沒有太吃驚,不過是依舊的印象深刻而已:“北方如今有大約70%的鐵路,”他伸手指了指他們的腳下,“包括我們腳下的這一條,都是日本出資建造的。當然,他們幫我們修路並不是免費的無償勞動,代價是也要允許他們使用,而近幾年,東北一直在持續的輸出煤礦,鋼鐵等等戰備的資材,哼……”唐少帥冷哼了一聲:他想起了他當時查賬,發現賬面上錢糧豐足的時候,那管理者居然還敢得意洋洋的向他表示他把鋼鐵等賣了一個多麼好的價錢,他有多震怒,那人的結果又有多慘!
“光瀋陽一地,就有不少日本僑民,他們有些已經和我們的國人混居,甚至有了孩子……堂而皇之的進入了我們的社交圈子,儼然還是座上賓,”對上瞿凝驚訝的目光,唐少帥隱約有些心煩起來,皺了皺眉,“你到時候見到那些日本女人,不必給我留面子。”
“哦。”瞿凝微微一笑,伸手理了理自己的衣襟,十分罕見的,粗魯的扭了扭她纖細的指骨,任由它們發出“咔吧咔吧”的咯吱聲,“到時候肯定讓你滿意。”
唐少帥看着她熱血滿滿的表情,會意一笑,湊過來在她耳邊細細說了自己的計劃,看她只是一愕,就重重點了點頭,他的笑容裡更加多了幾分真切:這纔是默契!看起來,他那不靠譜的爹唯一做的一件對的事情,就是給他娶了個這麼個好老婆。
要他說,再沒有比這更滿意的了。
孰不知瞿凝這會兒看他也很順眼:嗯,當年居然因爲小小摩擦主動從日本陸軍學校退學,加十分。現在就知道早早想着反日,加十分。喂,唐少帥你原本感情上只有及格的分數瞬間就可以變成優秀了啊!
絡莎扔了一個手榴彈 投擲時間:2014-05-10 14:13:53
第一卷還有很多尾巴的,不要着急,我都記得,一切都在計劃之中。
另外肉番,大概會是過兩三天我放在作者有話說裡,大家看過之後我會隔一天左右就刪掉,避免被鎖文。
ps:按歷史走向,原本這裡的瀋陽該叫做奉天,不過因爲本文架的很空,就不採取清朝的叫法了,大家姑且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