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訴訟期限,大陳朝(宋)開始有明確規定:大事不過二十五日,中事不過二十日,小事不過十日,規定是這樣規定的,可是官場上多得是陰奉陽違。一般小案件可能不受理,可能無限期的拖延,所以管勾給鄧如楊的日期是五日,根本不合常理,一個不送禮,不走門路的案件,怎麼可能五天就給你受理了,想得美,只能是忽悠人的說法,這案子衙門可能不會管。
衙門不管的原因有二:一是民間約定俗成的一些事,比如陰婚,官衙都懶得摻和;二就是剛纔所說的沒走門路、沒送禮,案件只能石沉大海。
賀修利到此時才確定,什麼京裡來消息讓他留下來,都是藉口,夏子淳居然真得對陰婚案感興趣,什麼意思?他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心裡沒底過,二月裡的天氣,他的後背竟隱隱有汗冒出。
一個時辰後買、賣陰婚的人被叫到了公堂之上,鄧如楊也跟着原告到了公堂之上。
夏小開輕輕走到坐在堂審席邊的夏子淳身邊,悄悄耳語道,“公子,小黑丫在外面!”
夏子淳微微歪了一下頭,大堂外,衙門口聚集着衆多圍觀之人,童玉錦便是其中一個,正站在稍靠前的位置,她好像比上次看上去長高了一些,似乎不那麼黑了,依然作男孩裝扮,一雙不錯的丹鳳眼正看向大堂內,不期然間,兩人的目光撞到了一起。
夏子淳倏的一下垂下雙眼,如果很仔細很仔細的看,你就會發現這個貴公子有些不自然,可惜太細微了,估計就算貴公子本人也沒有在意到這一絲絲的不自然。
童玉錦見夏琰不屑看自己這個貧民百姓,也沒心思計較,看到夏琰坐在公堂之上,她知道自己做的事起作用了,暗暗鬆了一口氣,不動聲色的站在人羣之中。
賀太守賀修利按常規問着堂下人,“來者何人,所告何事?”
原告年紀近半百,因常年勞作的關係,顯得非常老態,滿頭灰白的頭髮尤爲引人注目,只見他伏地跪禮後回道,“回大人,小民辛大民,是城北棚戶區的住民,小民要告那黑心牙作。”
“爲何而告?”
“回大人,小民爲死去的兒子配個陰間娘子,小民買人之前就跟牙作說好了,要黃花大閨女,那曾想,那牙作居然拿死去的妓人充當,小民狀告牙作爲了錢財欺騙愚弄小民!”
“牙作何在!”賀修利程序式的問道,問完之後,和衆人一樣,等待牙作的回答,可惜,大堂之上沒有牙作的影子。
捕頭迅速出列上前回話,“回大人,小人帶差役去了牙作住處,無人!”
“無人?”賀修利感到驚訝。
“是,大人,據周圍左右鄰人回憶,兩個瘦腳牙作已經幾天未回住處了!”
“他們平時在何處?”
“回大人,他們是天香樓的腳伕。”
賀修利聽到‘天香樓’三個字,眼角肌肉緊了一下,繼續問案,“現可在天香樓?”
“回大人,天香樓的掌櫃說,他們也幾天沒見到這兩個腳伕了!”
“竟是如此!”賀修利彷彿思索了一下,對原告說道,“辛大民,被告現下不見蹤影,這案子需押後再審,你可有什麼要說的?”
“回大人,小民沒什麼要說的,小民有另一件事要上報給大人!”辛大民雖是低層貧民,但是在公堂上的回話,吐詞清析、條理分明。按道理,一個市井小民進了公堂早就該嚇得抖抖索索說不了句完整話了,可是此時……
賀修利一路從末流小官做到如今的四品大員,必定有他的能耐和本事,還有長時間爲官的警覺,他本能的覺得自己不應當受理接下來的事,可是……他轉頭看了一眼正坐在自己左手邊不遠處的夏琰,容不得他不接着問話,“哦,要上報何事?”
“回大人,小的因爲上當受騙所以跟牙作糾纏了一段時日,有一天,小民再次來到牙作的住處想討回公道,無意中聽到了幾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賀太守暗暗罵了一句,你不就是想等着我問嘛,真是刁民,壓着怒氣問道:“是……什麼話?”
原告辛大民回道:“天香樓去歲,前前後後竟死了三十多妓人,她們都被埋在……”
“不可胡言亂語!”賀修利聲厲言咄。
“回……大人,小……民……不敢!”原告被賀修利的威嚴官勢嚇得全身伏地,可是貼在地上別人看不到的雙眼,卻隱隱透出一股泄憤的快感。
夏琰出聲了,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適度,透出良好的貴族修養:“說下去!”
“是,天使大人!”辛大民重新直起身子,叩拜回道。
慶昌府坐在大堂上的官員個個從這句‘天使大人’中聽出了玹外之音,一個貧民是如何準確的知道夏琰就是天使的?
不是他們警醒,而是對於很多貧民百姓而言,根本弄不懂各種官職的具體名稱,更弄不明白大人們具體所行的差事,他們只知道‘大人、大人’的叫,其他一概不懂。
無論是通判還是推官都感到了這個案子的不同尋常之處,他們感覺不妙,這根本不是爲了配陰婚案而來的,究竟何人借堂生事?
原告辛大民直起身回話,“天使大人,罔顧人性命,是大罪吧?”
“是!”夏琰答道。
原告辛大民深深嘆了一口氣,“小民兒子的陰婚不配也罷,各位大人們還是辦要緊事去吧!”
“你……”賀修利一口氣噎不下去,提不上來,射向原告辛大民的目光駭人。
夏琰當然感知到了,姓賀的竟如此坦護姓尤的,看來自己要好好查一查了。
觀察使有聖上手諭,可以便宜行事,只見夏琰淡定的從座位上站起來,“來人!”
“屬下在!”夏小開上前行禮。
夏琰從腰間拿出一個令牌出來,“調府軍!”
“是!”
直到此時,年近半百的賀修利才明白,眼前的年輕人不僅僅是貴公子、小候爺、觀察使,他還是侍衛親軍馬軍副都指揮使,他有權調度府軍,他大意了,希望兒子做的事幹乾淨淨吧。
夏琰調度的府軍很快到了原告所說的埋人地點——一個荒草叢生的郊區。附近村人見官府有軍隊前來都好奇的圍了上來,當他們看到一具具半腐爛的女屍時,都捂鼻嘴驚歎,顧不得害怕官兵了,議論之聲頓時炸了鍋。
於文庭搖頭嘆息,真是慘不忍睹呀!真是……轉頭看向年輕的夏琰。
夏子淳不動聲色。
一個時辰後,府軍包抄了天香樓。
再一個時辰後,府軍包抄了稱霸淮西南路的尤家。
三天後,此案轟動整個京幾路。
某破舊老巷子的某一間出租房裡
鄧如楊正在房間裡轉圈子,爲何轉圈子?激動!他滿臉通紅,顯得很興奮:“小錦,尤大就這樣被抓了?”
“嗯!”童玉錦淡定的點點頭。
鄧如楊抿嘴道:“這就是你所謂的借勢?”
“嗯!”
鄧如楊轉着圈沉思,想了想後又問道:“可我還是想不明白,他們怎麼就知道我們意在尤得祿?”
童玉錦輕笑:“別忘了,他們可是官場上的人精,我們這點小伎倆根本不夠他們看的!”
“原來如此!”鄧如楊若有所悟道。
童玉錦對對面的老頭說道,“老丈,你們夫婦可能要躲避一陣子了,或許……”
“恩人,啥也不說了,能給女兒、兒子報仇,就算現在死,我們也無憾了!”辛大民大聲說道。
童玉錦搖頭不忍:“還是好好活着吧!”
“知道,我們要親眼看着尤惡狗被斬首示衆才能了願。”辛大民娘子抹着眼淚說道,她忘不了女兒被尤惡狗生生糟塌之死,忘不了自己兒子爲了給妹妹討公道五臟六腑被打至爛,回到家後拖了不到一個月就離他們而去的悲慘情景,沒有了兒女,他們活着還有什麼意義!
一直站在邊上沒有說話的彭大丫說道,“小錦,你真厲害!”
“沒有你們幫忙,我一個人怎麼能行!”童玉錦謙虛的笑笑。
大丫搖頭感嘆:“你還是厲害!”
童玉錦說道:“那也是因爲你深夜看到那兩個瘦子埋人!”
“可配陰婚,打死我我也想不出!”彭大丫感慨道。
“我也是,”鄧如楊說道:“你怎麼就能把配陰婚扯上妓子,再由妓子扯上尤得祿的?”
童玉錦簡單的分析道:“很簡單,尤得祿的惡行已經到了人神共憤的地步,這件事不過是個引子而以!”
鄧如楊開始期待明天的事:“那下面……”
童玉錦咬脣說道:“那就得看天使大人想辦到什麼程度了!”
鄧如楊聽到這話想想也是,哀嘆道:“不知之純嫂子現在成什麼樣子了!”
“明天去衙門看看吧!”
“好,”鄧如楊想了想又問了一句,“你說我恩師的家產能拿回來嗎?”
童玉錦卻沒有說話,她直直的看向破牆面,不知想着什麼,幾人被她的沉思弄得不吭聲了。
一直到半夜子時,童玉錦纔開口,“鄧舅舅——”
“小錦,啥事?”鄧如楊坐在哪裡都快睡着了,驀得驚坐起身子問道。
童玉錦問道:“林山長的兒子什麼時候死的?”
“去歲四、五月間,”鄧如楊問道,“你問這個做什麼?”
“我聽林山長家的老僕說是醉酒而死?”
“是!”
“他平時能不能飲酒?”
鄧如楊和先生的兒子林之純走得並不近,林之純總覺得他奪了他的父愛,對他有些敵視,心情低落的回道:“我也不太清楚,但他經常約友人出去談酒論詩!”
童玉錦分析道:“也就是說,他其實能喝點酒?”
“應當是!”
童玉錦嘆氣,“要是能找到一個有經驗的仵作就好了!”
鄧如楊問道:“你要仵作……”
童玉錦回道:“我只是猜想,想把這些猜想驗證一番,可惜沒有人手!”
“能驗出什麼呢?”鄧如楊想象不出,之純哥去了都一年多了,已經化爲白骨了吧。
童玉錦反問:“你不是想拿回林山長的家財嗎?”
“可……可這跟之純哥死有什麼關係?”鄧如楊不解。
童玉錦瞟了一眼鄧如楊,“現在沒關係,可是驗過之後有沒有關係,我就不知道了!”
“什麼……可……”鄧如楊撓了撓頭說道,“我認識一個老頭,他的鄰居對我說他曾是仵作,也不知是真是假!”
童玉錦一聽說有仟作眼睛亮了一下:“明天帶我去看看!”
“好!”
夏夜的月光似乎格外明亮,小小的破舊衚衕在月光下安靜的沉睡着,近處的樹木,投下斑駁的影子,或大或小,或密或稀;偶爾,遠處傳來幾聲‘汪汪’的犬吠,一切彷彿靜謐而美好。
然爾,夜晚又是罪惡最好的隱藏之地,賀府書房,一向笑面如虎的賀敏峰站在自己父親面前,“父親,尤大他……”
賀修利細長的魚眼眯了眯:“尤大連自己的事都不肯認,夏琰拿他沒辦法!”
賀敏峰嗤笑道:“只要他抗得住,我們就能翻了這案!”
賀修利冷哼:“在我的地界上,他想翻浪還得掂量掂量!”
“父親,我派人找那兩個腳伕了,可惜一直沒有找到!”
“暫止先別管那兩個,那個姓鄧的給我盯着,必要時幹掉他。”
“是,父親!”
慶昌府驛站
於文庭眉頭皺起,“公子,已經三天了,無論是天香樓的老鴇,還是尤得祿說出的供詞都不是我們想要的。”
“我知道!”夏琰凝着眉頭。
“老鴇說妓子是自己調教時失手打死的,承擔了所有罪名,這可真不好辦啊!”
夏子淳沒吭聲。
時下,官府辦案雖也講驗證、複審,但大部分情況下,以取口供爲主,所以對當事人判罪就必須取得他的口供,依口供形成狀紙,然後畫押,作爲判決的依據,犯罪當事人不吐口,那麼案件就會陷入僵局。
夏小開急急忙忙的從外面進來,“公子,我們的人發現有人盯上小黑丫了!”
夏子淳眉目一緊:“查到是什麼人了嗎?”
“目前還沒有!”夏小開搖頭。
夏子淳嚴厲的說道:“再盯!”
“是!”夏小開說道,“公子,今天一大早,小黑丫跟姓鄧的去了西郊棚戶區!”
“去那裡做什麼?”於文庭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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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黑丫的家人去了哪裡?”夏琰想起自己曾經留宿的船隻。
夏小開回道:“據查往北了!”
夏琰眯眼說道:“往北?也就是說,她一個人留了下來!”
“公子,看來,他留下來是爲姓鄧的”!
於文庭分析道:“而姓鄧的是爲了他的恩師——林久成!”
夏琰冷嗤:“就憑她能解了林久成家財被奪之事?”
於文庭明白夏琰輕視小黑丫的原因,小黑丫再怎麼聰明過人,那也是平民一個,而且是個人小式微的小屁孩,她要成一件事,非非常之力不可,可是他隱隱的相信,小黑丫有這股‘非常之力’,遂開口道,“公子,我們不僅要盯着小黑丫,還要暗暗的幫她!”
“幫她?”
“是,”於文庭肯定的回道,“爲我們所用的‘幫’”
夏子淳擡眼看向於文庭。
於文庭點了點頭。
童玉錦和鄧如楊找到了西郊棚戶區,入目滿眼都是貧困、衰敗、頹喪。
二月裡的天氣,竟然還有蠅蟲,可想而知,要是到了夏天,這將會是什麼樣的場景,也許就如現代她曾看到過的垃圾場一樣吧。
童玉錦一邊走一邊和站在門口曬太陽的人聊天,一路聊到他們要找的老頭屋前時,下午太陽都快要落山了。
老頭正坐在屋前曬太陽,看着童玉錦和鄧如楊一路問了過來。
老頭子渾身上下沒有多少肉,乾瘦的像老了的魚鷹(鸕鶿)一般,黑漆漆的,一件如抹布般的短褐鬆鬆垮垮的掛在乾癟的身上,可是那曬得幹黑的臉,那一對深陷的眼睛卻特別明亮,很少見到這樣銳利的眼睛,這是一個非同一般的老頭。
老頭見他們走到自己跟前,笑笑問了一句,“都問到什麼了啦?”
童玉錦示意鄧如楊回話。
可鄧如楊認爲童玉錦不就是問了幾名,‘你吃飯了嗎’‘你們什麼時候住到這裡的’‘你們老家還有田嗎’……這些話而以呀,有什麼好說的。
老頭看愣住了的鄧如楊笑笑,目光看向童玉錦,“小娃兒哪裡人?”
童玉錦朝老頭拱手半行禮回道:“東湖塘圩縣童家村人!”
“東湖那一帶的呀!”老頭的閱歷不淺。
“是!”童玉錦微微笑道。
“那你這一路走下來,行了不少路呀!”
“走得都是水路,還算好!”
老頭突然收住閒聊問道:“找老夫?”
童玉錦再次拱手微笑回道:“是,海爺爺!”
“連我也打聽了!”老頭嘴上驚訝,面上卻波瀾不驚。
童玉錦搖頭笑笑:“可惜你隱藏得太深,我只打聽到你姓海,平時以掏大糞爲生,孤家寡人一個!”
老頭意味深長的說道:“你這小娃兒有意思,我就這點家底,被你全掏了!”
童玉錦沒接話,話鋒一轉:“海爺爺覺得這裡怎麼樣?”
老頭順着童玉錦的目光看了看衰敗的棚戶區,“不怎麼樣!”
“我也覺得不怎樣,即便這樣,這裡還是將不斷的有人涌住進來,你覺得我說得對不對?”
老頭銳利的眼睛眯起問道:“什麼意思?”
“海爺爺,你就說我說得對不對吧!”童玉錦好像一點也不怕他迫人的氣場。
海澤天銳利的老眼緊束了一下,然後鬆開,輕鬆的笑道,“是這樣!”
“這裡有很大一部分人原來都略有薄產。”
“那又怎麼樣?”
“我想扳倒某些人,讓某些人手中的東西重新迴歸到他們手中!”童玉錦轉身看向周圍窮困潦倒的平民百姓。
海澤天的老眼再次緊束,看了童玉錦好一會兒纔開口,“就憑你?”
童玉錦搖頭,“當然不是就憑我,得憑剛好來到慶昌府的天使,得憑你一手驗仵的好手藝,得憑我無知無畏的精神!”
海澤天慢慢的從小凳子上站起來,站起來的海澤天雖瘦卻很高,他低頭圍着童玉錦走了一圈,“無知無畏?”
“是,此時的我,無知無畏,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就是想管一樁閒事而以!”
海澤天擡頭望天。
二月傍晚的天空,蔚藍純淨,空明清朗,漸漸落山的太陽,慢慢染透飄悠的白雲,形成蔚爲壯觀的晚霞美景。
過了許久,海澤天才慢慢悠悠的說道:“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里,明天是個好天氣!”
“是呀,海爺爺,你覺得明天動手怎麼樣?”
海澤天轉回頭,笑着點了點頭,“不錯!”
“好,那就這樣說定了!”童玉錦暗暗鬆了一口氣,不管事情的結果怎麼樣,只有做了纔有機會。
海澤天進屋收拾自己的東西。
鄧如楊愣在那裡目瞪口呆,聽到老頭鎖門的吱呀聲才驚醒過來,問向童玉錦,“他真是仵作?他什麼時候同意的?”
童玉錦笑笑,“鄧舅舅,你不僅學習的資質一般,你看人讀人的資質更一般,你……得多鍛鍊呀!”
“我……”
“走吧,小夥子!”海澤天搖了搖頭,果然不能以年齡身高論人長短。
“我……”鄧如楊腦子還是沒跟上他們。
童玉錦對海澤天說道,“海爺爺,你去驛站找天使大人,第一拔要驗的,你應當聽說了,外城那幾十具女妓子,至於第二拔,等我們的狀紙!”
海澤天點點頭,“明白了!”
海澤天的出現並未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一直到他進了驛站,拜見了夏子淳。
夏子淳年輕,對海澤天可能並不瞭解,但是於文庭知道他的大名,十年前,此人在京城刑獄司的大名如雷貫耳,他瞪着一雙不相信的眼睛問道,“你說誰讓你來的?”
“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黑丫頭!”海澤天瞄了一眼於文庭說道。
“她——”
“她——”
夏子淳和於文庭同時大驚,互相看了看,不知何意!
海澤天看着兩個不明所以的人解釋了一句:“她對我說,想要西郊貧民區的人變少,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扳倒斂財之人!”
“什麼意思?”夏子淳腦子裡只有淮鹽案,沒聽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於文庭懂了,搖頭長嘆,“大道,大道啊!哈……哈……枉我於文庭以天下蒼生爲已任,竟然不如一個娃子……哈哈……哈……”
童玉錦請海澤天的原因其實完全是臨時起意,她原來準備了好幾種說辭,結果走進西郊棚戶區打聽海澤天時隨便跟人聊了聊天,發現小商戶的資產兼併跟土地一樣,都慢慢集中到門閥世家手中,世家大族兼併資源後,平民百姓的日子過不下去了,怎麼辦?起義造反,這是封建王朝更迭交替的根本原因,難道自己所來的大陳朝其實已經由興盛走向衰落?
童玉錦從來沒有覺得僅憑一已之力能力挽狂瀾什麼的,這樣說純粹是爲了忽悠海老頭出山,沒想到海老頭吃這一套,她內心倒是有點過意不去了,哎,說都說了,做都做了,只有往前走吧!
作爲門閥大家子弟,夏子淳確實沒懂海澤天帶過來的訊息,甚至在他心目中,門閥大家手中握有資源不是件很正常的事情嗎?
於文庭搖頭,給夏子淳上了一節‘資源’政治課,“公子,這世上的土地和資源是固定有數的,如果土地和資源都到世族大家手裡,那麼平民百姓手中分得的土地和資源就會少了,如果少到一定種度,那麼就會……”
聽到這裡夏子淳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想了想說道:“也就是說,慶昌府已有‘怨聲載道’?”
“應當是!”於文庭點頭,“公子,我覺得淮鹽案裡落馬的最大官員也許是賀修利,你覺得呢?”
夏子淳從椅子上站起來,站到窗口,兩眼看向鬱鬱蔥蔥的大樹,淮鹽案牽扯到的官員讓人觸目驚心,可是他只能看、只能感慨,卻動不了七品以上的官員,這是一整張利益網,他們緊緊的護成一團,讓他無法下手,聽到於文庭這樣說,他反問道:“會嗎?”
夏子淳帶着海澤天去義莊驗屍,當他全副武裝開始驗屍時,夏子淳才向衆人介紹道,“海澤天,十年前任京城大理寺正六品主事、善刑獄檢驗,賀大人,我請他來驗屍你沒意見吧?”
“聽憑夏大人作主!”賀修利板着一張老臉,陰沉得可以滴下水來。
夏子淳內心冷嗤,他聽明白了,叫自己‘大人’,警告自己正五品沒他正四品的官職大,那又怎麼樣?先不說自己是聖上直接派出的觀察使,我的官位雖是正五品,但官階卻是正三品小候爺,你能耐我何!(文官既有官階,又有職位。官階標誌品位等級,代表其身份地位之高低,資格之深淺,俸祿之多寡;官品標誌權力等級,代表職責之輕重,任務之繁簡。官階與官品是不等同的,這就是許多世族大家只有官階沒有官職的原因。)
賀修利知道自己大意了,想不到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子這麼有野心,居然想到這招,他瞬間處於被動。
大理寺出來的人果然非同凡響,這一出手,條條目目,不得不讓人心服口服。驗屍報告瞬間推翻了老鴇調教妓人是失手打死的說法。
尤大被提上了公堂,即便面對條條目目的驗屍報告,他也抵死不承認自己的所作所爲。站在公堂外的童玉錦早就料到了,讓辛家婦夫把兩個瘦腳牙作人從地窖裡提出來送上了公堂。當兩個瘦腳牙作出現在公堂之上時,老鴇癱倒在地。
尤大跪在公堂正中慌了,大聲呼叫“大人,救命啊,大人,大人,男人玩死幾個女人這也算罪嗎?”
賀修利臉色發青,拿着驚堂木啪一聲落下,“尤得祿,你這可不是幾條人命的事,慶昌府狀告你的狀紙已達百份之多,你……死罪難逃。”
“不……大人——”尤得祿直到這時才明白,誰也救不了他,他雙眼圓瞪,暗示着賀修利人,自己可是你兒子的幫兇啊,我不好了,你兒子……
賀修利能看不懂他目光中的意思,緊眯雙眼,至於心裡想得什麼,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夏子淳的余光中,童玉錦抿嘴站在哪裡,她正盯着公堂裡的辛氏夫婦,彷彿有悲意。他順着她的目光看了看跪在堂中的辛氏夫婦,這對夫婦雖說提供了證人,但他們本身的行徑觸犯了律法,他們能不能在慶昌府地界上活着還真是個問題。
圍在衙門外的羣衆聽到尤得祿死罪難逃後,竟當衙放起了鞭炮,那齊聲歡呼的聲音振聾發聵、聽到消息的當場大哭的大哭,狂笑的狂笑。
“蒼天有眼啊,真是蒼天有眼啊……”
“老天啊,你終於開眼了,我那枉死的女兒你可以安息了!”
“老天爺啊,請快點讓這條惡狗下地獄吧!”
……
夏子淳看向賀修利等官員,他們的顏面已經蕩然無存。
鞭炮聲還沒有消退,鄧如楊雙手舉着狀紙擠到公堂門口,大叫,“天使大人,冤枉啊!”
賀修利暗叫不好,卻無力駁回,因爲他叫‘天使大人’完全衝着夏子淳來的。
夏子淳內心隱隱有些激動,難道自己出巡近半年,能扳倒的不僅僅是七品以下官員,還能……他幾不可見的瞄了一眼公堂主位,又看了一眼公堂外的黑丫頭,深吸了一口氣,平了平自己的心緒:“有何冤屈慢慢道來!”
“是,大人!”跪到夏子淳面前的鄧如楊此時淚如雨下。
這個淚是真正的淚,爲了恩師的事情,他求走無路,狀告無門,早已心神俱疲,從沒有想到會有今時今刻,不管事情結果如何,他終於有了陳冤的地方。
“有何冤屈慢慢道來!”聲如其人,溫潤和沐,讓人不知不覺放下心中的不安和緊張。
“是,大人,”鄧如楊直起身,開口說話還是有點哽咽:“大人,小民今天狀告慶昌商賈尤得祿,他罔顧律法,謀財害命,奪人妻,據爲已有!”
“可有證據?”
“有”鄧如楊給夏子淳磕了一個頭,“證據有三,其一,恩師家產已經被過戶,大人只要稍稍一查便可知,其二,恩師兒媳婦前幾天在尤府被府軍已經關入牢獄,其三,小民請大人開棺驗屍!”
“開棺驗屍?”
所有人都被這話震到了。
大陳朝及大陳朝之前,判案又叫問案,爲何叫‘問’,當然主要是以問訊爲主,其他方法爲輔,像仵作這類型的人基本上都是驗活人傷爲主,或是未入葬之前的死人,開棺驗屍幾乎沒有,也許只在京城這樣的天子腳下有個例。
“是”鄧如楊聲音如堅,他相信即使先生在,也會同意他這麼做的。
“誰?”
“小民恩師獨子林之純!”
賀修利大聲喝止:“大膽刁民,人之已死,入土爲安,居然要開棺,你包藏何禍心?”
“賀大人,小民只想還死者一個公道,讓他死得安心!”鄧如楊跪拜道。
“胡言亂語!”賀修利根本不給鄧如楊說話的機會。
夏子淳轉頭對賀修利說道,“賀大人,海大人在京城做過此事,算不得傷風敗俗、有礙風化……”
“死者爲大,你……你不怕被世人唾罵?”
夏子淳站了起來,一臉言正嚴辭,雙手抱拳朝京都方向“爲了聖上,爲了百姓,子淳被罵又防!”
“你……一定要驗”賀修利兩眼緊盯着夏子淳。
“是……”夏子淳堅定的回道。
“好,好……”賀修利站起來,“那就選個黃道吉日開棺吧!”
夏子淳眼神突然變得凌厲,對方跟他玩手段,好,好,收回凌厲的目光,風輕雲淡的回道,“好,選個黃道吉日開棺!”
就是鄧如楊一個不懂官場的人都感覺到了這兩人之間瀰漫的硝煙,他的心突突跳起來,他能爲師哥討回公道嗎?
站在公堂門口的童玉錦當然也聽到了,姜果然是老的辣,姓賀的不虧是官場上的老油條,不動聲色間扳回了一局。‘黃道吉日’可不是隨時都有的,而且這個理由合情合理,根本沒有駁回的餘地。
童玉錦看了看年輕的夏子淳,他會是老油條的對手嗎?他這個外來的京官能扳倒在地方經營數十載的地方官員嗎?
於文庭也感到了壓力。
推官接了鄧如楊的狀紙,按程序登記造冊,“回家等着吧!”
“是,大人!”鄧如楊拱手彎着腰出了府衙。
鄔雙春冷笑一聲,低低說道,“冤?天下有冤的多得去了,有幾人得報的,不知所謂!”
白果巷客棧
鄧如楊不安的走來走去,“小錦,你看……”
“我看到了!”童玉錦深吸了一口氣。
大丫從門外進來,神情緊張,“小錦,有幾拔人跟着我們,你看……”
“意料之中的事!”
“那我們現在怎麼辦?”
“都已經走到這步了,繼續!”童玉錦視死如歸。
“小錦……”彭大丫有點過意不去,這裡所有人都有仇在身上,唯獨童玉錦沒有,她是個無辜之人,爲了他們的事,她竟身陷囫圇。
童玉錦沒理鄧如楊,她問向大丫,“你爹呢?”
“正在盯邵老頭”
正說着話,彭老頭進來了。
童玉錦連忙問道:“彭老爹,怎麼樣了?”
彭老爹順手帶上了破門:“盯了幾天,發現邵老頭有一個姘頭住在西門小巷裡,這個姘頭是個寡婦。”
“還有其他發現嗎?”
“寡婦今天打了酒,我估摸着,邵老頭今天晚上必定會去!”
“行,我知道了,晚上我們去去看看。”童玉錦點頭道。
慶昌府賀府
賀府書房裡站着一個黑衣人,他正在回稟事情,“回大人,小的們已經查到了!”
“說!”
“是,”黑衣人說道,“姓鄧的帶着一個來歷不明的小黑丫頭住在白果巷快半個月了!”
“白果巷?”
“是,好幾個胥吏被他們盯過了!”
“盯小吏?”
“是,”
賀敏峰突然站起來:“爹,事情不妙!”
“都盯了誰?”賀修利如何不明白,耐着性子繼續問道。
“有仵作牛九通,有……”
賀修利慌了,打斷黑衣人的話問道:“盯得最多是誰?”
“戶司部書記小吏——邵連光!”
賀修利不明白:“盯他做什麼?”
賀敏峰卻大叫:“爹,不好!”
“怎麼了?”
“尤大在衙門過契的手續最後都是此人上檔存案的!”
賀修利大喝一聲:“找死!”
慶昌府驛站
夏小開飛步進了夏子淳的書房,“公子,公子……”
“何事這麼慌張?”
“因爲聽從於先生的建議,大合查案時特別讓人盯了小黑丫,發現她今天晚上去了慶昌府戶司小吏邵連光外室那裡!”
“小黑丫爲何要盯一個小書吏?”於文庭撇着鬍子說道,“讓我想想!”
夏子淳突然問道,“此人具體負責什麼事務?”
夏小開想了一下才道:“辦理一些文書入檔存案之事!”
於文庭接口道:“也就是說,尤得祿不管找誰辦契,最後的文案都要經過他的手?”
“可以這樣說!”
於文庭看向夏子淳:“公子你看——”
夏子淳點點頭,“我明白了,她想從結果往回推,找出他們剝奪的鋪子或是其他物產。”
“是,公子,小黑丫深懂衙門內部的吏事,而且不是一般般的懂,簡直到了出手必中的地步!”於文庭欣賞的分析道。
夏小開急切的說道:“公子,你們先別討論這事了,除了我們還有人馬盯上小黑丫了,而且小五帶回來的口信,盯的人馬身手不一般。”
“竟是如此!公子,這說明什麼,說明他們慌了!”於文庭顯得很亢分:“小黑丫此行怕是兇險萬分!”
夏子淳略一思索高聲叫道:“來人,備馬!”
“公子——”夏小開被公子的眼神震得低下頭回道:“是!”
早春二月,春寒料峭,天格外地冷,夜晚黑的早了一些,似乎連空氣都要被凍僵,童玉錦等人裹着厚厚的棉襖掩在衚衕口的一口廢井臺後面。
清冷的夜晚,縮着脖子的行人匆匆,衚衕口前不知名的樹木光禿禿的立在寒風中,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悄無聲息的包圍了過來。
童玉錦看着衚衕裡的人漸漸變得稀少,直到衚衕裡完全變黑,慢慢的有油燈亮起。
漸漸的油燈也慢慢熄去,大約快到一更天了吧,童玉錦焦急的看着衚衕時,只見彭老頭縮着頭到了衚衕口,低低說道:“燈熄了有大半個時辰了!”
童玉錦點了點頭,剛纔井臺後面起身,一支箭矢疾聲飛過來,她駭得本能的往邊上滾過去,邊滾邊叫“都趴下!”
滾過去的童玉錦沒能躲過其他流箭,她的後背中了一箭,瞬間疼得她額頭冷汗直冒,幾息過後,她感覺自己身體裡的血彷彿要流乾了似的,極度的疼痛讓她咳了幾聲,等咳聲停止時,她能感覺到自己的嘴裡有血溢出,難道自己要死了嗎?無力趴在井臺邊的童玉錦聽到了刀劍的碰撞聲。
鄧如楊抖着身子爬到童玉錦身邊,“小錦,小錦,你看,有人來救我們了!”
童玉錦用力睜了睜眼,費力的說道,“舅舅,趕緊逃命去吧!”
“不,不……小錦……”看着渾身是血的童玉錦,鄧如楊嚎啕大哭,雙手不知所措的亂揮着,“怎麼辦,怎麼辦……”
衚衕口停了一輛黑色的馬車,府軍前後輪流上弓箭手,終於控制了整個衚衕。
於文庭和夏子淳兩人在侍衛的保護下來到了井臺邊上。
童玉錦躺在井臺邊,地上溢了很多血,她緊閉着雙眼,即便她長得很黑,依然能感覺她的臉色越來越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