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二、勝利只是緩期死刑(6)
“……放心,只是手臂上的一點擦傷而已,我暫時還不會有事。”
望着自己右臂上彷彿噴泉般飛濺出來的血液,以及新任貼身副官那張驚恐萬分的扭曲面龐,吉爾伯特少將無力地翻了翻嘴皮,言不由衷地隨口敷衍道。
事實上,他從來也沒有想到過,自己竟然會變得如此虛弱,甚至就連擡起那隻完好的手臂似乎都艱難無比——那枚鍍着秘銀的破魔子彈,不僅射穿了他身上因爲連番格鬥而早已傷痕累累的護甲,還打斷了骨頭、神經和血管——異常艱難而又遲鈍地勉強挪了挪身軀,吉爾伯特驚駭地發覺浪潮般的麻木感正在逐漸蔓延到全身,甚至連疼痛都被完全排斥了,而聽覺和視覺也很快變得模糊……這是身體在大量失血的症狀。
意識朦朧之中,吉爾伯特少將隱約感覺自己被簡單包紮了之後,又被架在某人的肩膀上,搖搖晃晃地拖走,期間似乎還爆發了幾次槍戰和肉搏——隨着城堡一點點化作廢墟和毒氣室,守軍的活動空間也在不斷地縮小,並且彼此之間先後失去了聯絡。他剛纔就是在作戰室徹底塌方的情況下,不得不帶着身邊最後的衛士左衝右突,如磐石般擊退了敵軍一波又一波的攻擊浪潮。
但這也已經快要到達極限了……吉爾伯特少將幽幽地想,因爲他們沒有任何援軍可以指望——通貝斯港市區內的其他守軍早已崩潰,正在被嗷嗷亂叫的土著暴徒們追着屁股大砍大殺;港灣內的海軍艦隊被炮擊、沉船和大火阻攔,無法進港靠岸;最後的預備隊都已經聚集在這座城堡裡了,卻仍舊阻擋不住進攻者的步伐。實際上,如果不是因爲實在無路可逃的緣故,就憑藉着城堡內這些七拼八湊勉強張羅起來的雜牌軍,也未必會戰鬥得如此頑強。
“到此爲止了嗎?不知道女王.陛下和公主殿下有沒有逃出去了……雖然我並不是什麼鐵桿的保王黨,身上也沒有流着金精靈王族的血脈。但是,如果連她們都陷在了這裡,精靈王國就真的要徹底瓦解了啊!”
吉爾伯特少將昏昏沉沉地思索.着,各種亂七八糟的信息迅速從腦海中掠過,拼湊出一幅支離破碎的悽慘圖畫——饑荒、叛亂、內戰、兵變、殖民地起義……在這短短的一兩年時間裡,他所熱愛的偉大國度就已經變得面目全非,並且正在進一步地朝着毀滅的深淵加速墮落下去。
當然,這並不僅僅是女王陛下.和她的新政府的責任,儘管他們確實在各方面都做得很不象樣。同樣的,也不能把全部責任歸咎於那個被推翻的薛佛拉斯教會**政權。事實上,萌發這些危機的種子早已被深深埋下,也已經被許多智者敏銳地覺察到。可是,如果沒有來自於下層的巨大壓力,就無法期望領導人會向他們的制度發動任何挑戰,不管這個制度有多麼的不合時宜——因爲,正是這個不合時宜的落後制度,給他們帶來了至高無上的威望、財富和權力……哪怕只是一些幻覺。
當然,極少數富有遠見的偉人,會在徵兆出現的一.開始就推動變革,規避危險。不過,大部分的庸人卻只有在來自外部的壓力和要求已經不可抗拒,或者處處危機四伏,甚至發展到暴力鬥爭的邊緣,從而讓他們覺得別無選擇時,纔會很不情願地採取一些對應的行動——但問題要是被拖延到了這個時候,恐怕已經是無藥可救了。
不過,這種閉目塞聽的鴕鳥政策,還不算是最最糟.糕的。而更加可怕的情況,則是即使危機已經徹底爆發,高高在上的領袖們卻仍然不願意採取積極行動……或者說根本沒有辦法採取任何積極行動!
“在過去,我們過分地沉湎於優雅、美麗與藝術,將.那句‘欲求和平,必先備戰’的至理名言拋在了腦後,結果讓好戰的異族逼得無處容身,最後被迫以‘精靈大撤退’的形式放棄了大陸。到了現在,我們的眼睛完全被鮮血染紅,心中只剩下了武力與殺戮,雖然暫時征服了比過去更加遼闊的版圖,卻在這個世界上變得連一個朋友都沒有了……或許,當我們第一次舉起屠刀的時候,就已經註定瞭如今的結局吧。”
他那正在逐漸.陷入混沌狀態的垂死頭腦中,突然響起了阿克迪娜女王幾個小時之前在夜色下發出的幽幽嘆息。不得不承認,這位總是眼高手低的女王陛下,雖然遠遠稱不上什麼力挽狂瀾的中興明君,但卻是目前勉強維繫着國家命脈傳承的最後一條紐帶。精靈王國在永聚島之外的版圖上,已經到處都是叛亂的烽火狼煙,假如統治階層在這個時候還要繼續內鬥的話,結果肯定只會是同歸於盡。
可是,如果沒有一個勉強能夠說得過去的大義名分,早已撕破臉面的國內各方勢力,十有**還會在這艘滿是破洞的大船上繼續拼殺下去,直到災難性的共同毀滅最終來臨……
因此,作爲精靈王國最後的粘合劑,金精靈(日精靈)王室的血脈絕對不能在這裡失陷!
吉爾伯特在心中如此推斷着,同時感覺到一陣舒服的暖流逐漸在全身蔓延。各種嘈雜的聲音慢慢地鑽進耳朵,調動着有些僵化的肌肉,他先是微微顫動了一下眼皮,接着終於從深沉的暈厥中甦醒過來。
然後,在這間光線昏暗,不斷有灰塵被震動抖落的狹小地下室內,吉爾伯特少將模模糊糊地看見了滿臉憔悴,額頭上還裹着一圈血污繃帶的丹尼爾中將;腰繫寶石佩劍,身披華麗秘銀甲冑的阿克迪娜女王;手持法杖與聖徽,剛剛給他施展過治療神術的艾倫妮塔公主;以及……一位頭戴黑色寬沿帽,身穿土黃色風衣,腳套長統黑皮靴,相貌平凡普通的陌生旅行者?
儘管依舊感到渾身乏力,一點都不想動彈,但少將還是努力地眨了眨眼睛,想要辨認出那位陌生人的身份。同時,他那充斥着麻痹感的腦細胞也迅速運轉起來,開始思索這傢伙出現在此時此地的原因……直到阿克迪娜女王陛下首先開口打破沉默,向意識還有點混亂的吉爾伯特說明了一切。
“吉爾伯特愛卿,雖然稍微有些唐突,但眼下正有一件相當緊迫的大事實在難以決斷,因此想要聽取一下你的意見。”女王神情複雜地解釋說,同時伸出一根芊芊玉指,指了指那位看上去似乎顯得很突兀的陌生人,“在這裡先介紹一下,這位先生是……”
“在下歐凱,請您叫我歐凱將軍就可以了。”陌生人微笑着搶過了話頭,同時以右手撫胸,朝着半躺在擔架上的吉爾伯特少將躬身行禮,“鄙人從無限深淵而來,希望和貴國探討一些合作事宜。”
“無限深淵?難道你是惡魔的人?不過,歐凱這個名字,聽起來倒是有些耳熟……”
吉爾伯特少將不由得心頭一沉。他微微皺起了眉頭,隨口應付着,同時迅速在腦海中搜索起了塵封已久的相關記憶,“……哦,我想起來了,你就是那個號稱是‘第二像魔鬼的惡魔’,以成天夢想着‘推倒女神’而出名的奇怪傢伙,並且還是烏黯主君格拉茲特的心腹爪牙?”
“烏黯君主?哦,不,不,那只是過去的事。因爲長年拖欠扣發薪水,我已經把他炒魷魚了。”
呈現出青年人類外貌的惡魔將軍爽朗地大笑起來,同時伸手撩起土黃色風衣的領口,露出襯衫胸口位置那一排金光閃閃的耀眼徽章——代表着亡靈君王奧喀斯的黑色山羊頭、代表着暗夜女神莎爾的紫邊黑圓盤、代表着龍巫教的銀色骨龍浮雕、代表着冥河銀行團的黃金浪花……
“……現在,我是代表着亡靈君王、夜女士和薩馬斯特閣下的外交特使,前來與貴國進行友好交流!”
聽到這麼一大串聲威顯赫的邪道大人物名號,吉爾伯特的表情一時間變得非常奇怪:一個人,不對,是一個惡魔同時要做這麼多份兼職……你的老闆是不是也太多了一點?
不過,這幾個鼎鼎大名的老牌邪惡勢力,居然推出了一位共同的代表人……莫非是已經締結成了同盟?
由於相關信息的嚴重匱乏,少將的頭腦中頓時呈現出一片混沌和茫然。而另外三位聽衆也是神色木然,閉口無語,從外表上看不出任何一絲的情緒波動,只是默默看着歐凱將軍唾沫橫飛地表演獨角戲。
“……當然,在下也不是不清楚,貴國和我方之間素來沒有什麼交往,甚至還有過一些誤會和衝突,但這同樣也已經是過去的事了,而那些有理智的聰明人,都是一切往前看的……”
通過輕描淡寫的幾句話語,幾個月之前發生在庫斯科城的那場覆滅了數十萬大軍的毀滅性恐怖襲擊,被歐凱將軍很輕易地含混了過去。然後,在聽衆們難看臉色的環繞下,他意味深長地作出了一個總結,“……我始終相信,在某些有關於未來命運的重要話題上,我們雙方之間一定會找到很多共同語言的!”
“哼!與其說什麼虛無飄渺的未來命運,還不如先談談現在吧!”
面容憔悴的丹尼爾中將悶哼一聲,用他那沙啞的破喉嚨反駁說,“戰線早已全面崩潰,這座城堡也已經陷落在即,而且還突圍無望,逃生無路,求援無門!我們這些倒黴的傢伙,眼看着不是戰死殉國,就是要淪落爲階下囚了,哪裡還有什麼未來可以拿出來談的!”
“呵呵,這正是我在這種時候潛入此地的直接原因,如果坐視諸位喪命於此,我又該找誰去談呢?”
雖然遭到了這一番搶白,但是惡魔將軍臉上的燦爛笑容依然絲毫未減,“……如果貴方堅持想要守住這座通貝斯港,從現在的情況來看,應該已經是不太可能的了。不過,假如只是想要逃出去的話,卻還不能算是什麼難事。我這裡就有一個簡單辦法可供諸位參考,也算是一份小小的見面禮……”
伴隨着歐凱將軍的話語,又一次“強者變弱,弱者變強”的戲碼,終於在這片土地上徹底拉開了帷幕。
而且,這一次是決定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