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三十五、運去英雄不自由(上)
山**.因幡國.鳥取沙漠
連綿不斷的高大沙丘,貼着海岸與山嶺,朝着東西兩端蜿蜒起伏,一眼望不到邊際。
或許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或許是創世神的不慎失誤,在這片被大海四面包圍,終年溼潤多雨的弧形列島之上,竟然也有着這樣一片東西長三十餘里,南北寬三四里的微型沙漠。
這片與島國環境格格不入的沙漠地貌,自古就給許多文人墨客賦予了無數靈感,還有許多畫師爭相前來描繪這壯麗的沙丘景色。而住在這片貧瘠沙漠邊緣的居民,也依靠招待絡繹不絕的遊客來謀生。
但是,當戰火燒遍了四方,世道變得紛亂動盪,以至於遊客絕跡之後,這個國度唯一的沙漠地帶,也就逐漸斷絕了人煙——畢竟,這裡種不了地也沒有水,實在不是什麼適宜居住的地方。
鉛灰色的陰鬱天空下,護駕“西狩”奇兵隊總長緋月宗一郎,站在一座高聳的沙丘上,迎着夾雜了雪粒的凜冽北風,環顧四周這片零星點綴着皚皚白雪的黃褐色沙漠,以及更遠處那片漆黑如墨、濁浪翻卷的冬日怒海,還有身邊這幾個精神萎靡,直打哆嗦的部下,不由得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今天已經是除夕了,衆人逃出京都也已經有十幾天了,但仁孝天皇的御駕,卻還只是剛剛離開了近畿地區,走到了山**東部的因幡國而已,距離最東端的長州藩目的地,還有數百里之遙。
——雖然走山**逃難,避開敵人的海路追捕,是緋月宗一郎自己提出的主張,但是直到仁孝天皇的御駕踏上了這條道路之後,他才真正地瞭解到,這條道路已經破敗難行到了何等程度
由於所經之地都十分貧瘠偏僻,行人異常稀少,因此這條號稱是國家級主幹線的山**,其實已經幾百年不曾整修過了。偏偏山**沿線又盡是連綿不絕的山嶺,結果不僅路面極爲崎嶇狹窄,僅僅能容納三四人並排行走,到處都坑坑窪窪的,而且在很多地方,甚至還橫着折斷的樹幹和從山上滾落的石塊,更有一些路段已經被山崩或泥石流給整片吞沒,幾座橋樑也都遭到燒燬或被洪水沖斷,行人只能下河涉水而過。
在如此糟糕的道路上,連騎馬都很困難,公卿的牛車自然就更加無法行駛了。逃難衆人只得丟下笨重累贅的牛車,然後把拉車的牛宰了做成肉乾,以便於廢物利用。一部分自幼嬌生慣養,從未出過京都的世家公卿,看到前途居然如此艱險,不由得紛紛打了退堂鼓,趁着旁人不注意的間隙,調轉車頭回返京都方向,打算去投靠那位曾經被他們百般嘲笑,出身於雜貨鋪的熊澤天皇了。
——可惜由於逃難途中消息不暢,而陰陽師又盡數倒戈,這些開小差的逃兵們,並不清楚身後的千年古都平安京,因爲靈脈暴走的緣故,已經化作了妖獸肆虐的魔都……
於是,真正能夠僥倖逃到大阪城裡,向一頭霧水的熊澤天皇哭訴着“求包*”的公卿子弟,只有寥寥數人而已,其餘人等則盡數死在了妖魔鬼怪的爪牙之下……
由於這番變故,仁孝天皇的御駕纔剛剛踏上山**,整個隊伍就已經縮水了一小半。
然後,在坎坷蜿蜒的山路之上,外觀華麗的天皇御駕,又被那些窮瘋了的山民們視爲難得的大肥羊,頻繁遭受小股山賊盜匪的零星偷襲,人員和財物都損失慘重。
隊伍前邊那幾面象徵着天皇威嚴的菊花御旗,雖然能讓武家諸侯有所顧忌,但對於這些沒文化的惡徒而言,卻根本就不存在任何的威懾力;無數雙血紅的眼睛,都盯着這支逃難隊伍中的美女和財貨。
面對如此險境,緋月宗一郎只得硬着頭皮,率領一幫最忠心的老部下,簇擁着御駕邊打邊走,每日的行程都緩慢無比。但即便如此,他也難以將整個逃難隊伍護衛周全。甚至連仁孝天皇的幾位美麗寵妃,都不幸被土匪劫走,綁票到某個賊窩裡改行從事壓寨夫人這一很有前途的工作去了。
——這可真是亂世貴戚不如狗啊
原本這山**沿途雖然貧瘠窮困,但也零星散佈一些諸侯大名的城堡。在離開京都的時候,緋月宗一郎曾經希望能夠憑藉着天皇御駕的大旗,從中補充到一些糧食和兵力。可是真正到了地頭一看,卻發現這些城堡不是已經變成了一堆焦黑的廢墟,就是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影。
——當初倒幕戰爭剛剛爆發的時候,緋月宗一郎率領奇兵隊縱橫西國,四處煽動農民起來造反,於是四方暴民蜂起,將那些因爲太平已久而疏於戒備的領主城堡攻破了許多。而剩下的諸侯們眼看着暴民橫行鄉野,自己又兵微將寡無力鎮壓,只得讓親戚老小全都搬進居城,漫無止境地籠城據守,巴望着世道恢復平靜,卻由於人口極度擁擠和進出不便,導致了城內衛生條件的大幅度惡化……
於是,在秋天這場大瘟疫的肆虐之下,山**殘餘的諸侯大名們盡數中招,很多最倒黴的城堡因爲爆發了黑死病,甚至有一夜之中全城死絕的慘事。就算還有幾個身體特別好的強人,熬過瘟疫僥倖活了下來,也都不敢在城中多待,紛紛打點行李逃進荒山野嶺避瘟去了。
除了領主的城堡之外,沿途山麓間的村鎮市集,也都在動亂和瘟疫中十室九空——位於道路兩側,交通比較方便的村鎮,是流寇們的第一波下手對象(容易到達和進入,並且相對富庶);而相對頻繁的人流,也讓瘟疫更容易傳入——剩下的村子也都成了賊窩,想朝他們徵糧徵人,簡直是在與虎謀皮。
最後,在這片羣山之間,還零星點綴着一些佛寺古剎,由於地形險峻、人煙稀少的緣故,暫時還沒有被戰亂破壞。若是換了別人,或許可以去廟裡請求幫助……但這位仁孝天皇可是剛剛頒佈過滅佛令,屠滅了京畿名山間不曉得多少寺院,還勾結龍巫教把佛陀陛下都給幹掉了的,與佛門之間當真是一天二地仇、三江四海深,兩邊人馬只要一個照面,就必然是不死不休的狠命廝殺,如何還能上門去向和尚尼姑求援?
在這種四處皆敵的絕望情況之下,求助無着的天皇御駕一行人,也只能頂着風雪,餓着肚子,踉踉蹌蹌地繼續趕路,每天的行程都比烏龜快不了多少,並且天天都有人掉隊開小差……最後,他們在這崎嶇荒僻的山道間足足走了半個月,才穿越了丹波、丹後、但馬三國,來到因幡國的這片微型沙漠之中。
而整個隊伍已經只剩下了不足三百人,此時也已經快要到新年時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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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沙丘之上,緋月宗一郎望着遠處波濤洶涌的海面,茫然地佇立了好一會兒,這才招呼幾個部下繼續前進,慢慢繞過這片高聳起伏的沙丘地帶,留下一串漫長的腳印。
在他們的前方盡頭處,是這片沙漠之中唯一的人工建築物,一座被沙漠吞沒了大半的傳奇之城。
最外面的一圈城郭已經不見了蹤影,裡面的二之丸和本丸也只剩了幾段殘垣斷壁,唯有最中央的天守閣尚算完好,儘管瓦片窗櫺已經多有脫落,但卻依舊傲然挺立於風沙之中。
殘破的城池四周,見不到一星半點的綠色,唯有點綴着零星積雪的無邊黃沙,一直延伸到北方的海濱。
這就是矗立在鳥取沙漠的正中央,永遠被漫天黃沙與海市蜃樓所包圍的古老要塞——下酷城。
至於究竟是哪個腦殘的傢伙,選擇在這片寸草不生的沙漠之上,浪費大量的人力物力,修築了這樣一座怎麼看都毫無軍事價值的城池,如今早已是無法考證了。
不過,可以確信的是,在一段相當漫長的時間內,這座下酷城曾經被一個劍客家族世代傳承,頑強地在這片一無所有的沙漠之中堅持着生存了下來,甚至一度成爲關西著名的劍術道場。
直到這個偏執狂家族的末代傳人,在決鬥時被人斬殺於該城天守閣上之後,下酷城才真正成了無主之地,從此被人們拋棄在沙漠中置之不理,任憑其一點點坍塌崩壞,被沙漠慢慢吞噬。最多間或有幾個遊客慕名而來,對着這座奇異的城池長吁短嘆一番。
然而,在這一年的歲末,這座荒廢已久、日漸傾頹的下酷城,卻又迎來了一批喧鬧的新住戶。在飽經風沙侵蝕而坍塌了一角的天守閣上,甚至豎起了用金線刺繡着十六瓣菊花圖紋的皇家御旗——儘管這面御旗早已在旅途中變得骯髒不堪,但仍然無損於其象徵着的神聖意義。
——天皇駐蹕
雖然,這只是一位已經丟失了都城、宮殿和權勢,幾乎什麼都沒有了的落難天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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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滿目瘡痍的戰亂島國,DR1993年末的冬天可謂是非常之寒冷。
在比較靠北的關東地區,已經下了連綿近半個月的大雪,完全斷絕了交通,某些地區的積雪甚至可以深達膝蓋。在相對偏南的關西地區,積雪雖然少一些,但那凜冽刺骨的寒風,依舊時時刻刻都在空中發出尖銳的呼嘯聲,讓每一個飢寒交迫的人,都不由得哆嗦着生出幾分恐懼來。
對於追隨仁孝天皇一路顛沛流離的這支逃難隊伍而言,則更是感到前途迷茫。
由於僅存的天守閣空間有限,不夠所有的人全都住下。因此除了公卿貴族和服侍他們的侍女侍童可以住在裡面之外,緋月宗一郎麾下的奇兵隊士卒,就只能在天守閣與殘存的城牆之間,用木板、蘆葦、草蓆、瓦片等等一切能夠隨手找到的東西,搭建起草棚居住。雖然士兵們已經儘量用溼泥堵住草棚間的縫隙,並且在裡面生火取暖,但是依舊有刺骨的寒風穿牆而入,吹在人的臉上,就彷彿刀割一樣的痛苦。
當緋月宗一郎回到城中的時候,就看見他手下最後一百多名衣衫襤褸的忠實士兵,正圍聚在一堆最大的篝火旁邊,虎視眈眈地盯着火上那隻大鐵鍋中翻滾的食物。
雖然在這口鐵鍋裡,其實只有一些芋頭、番薯幹、醃蘿蔔甚至粗糠之類的雜糧亂燉,連一粒大米都沒放,但隨着火焰的上下跳躍,還是隱隱有一股誘人的香味撲面而來,勾得每個人都難以抑制地流出了口水。
但當他們注意到緋月宗一郎的返回之後,還是全都趕忙離開了火堆,畢恭畢敬地向首領行禮問好。然後便有人站了出來,吞吞吐吐地問起了他們眼下最關心的事情。
“……那個……緋月大人,請問您此行收穫如何?有沒有在附近收集到什麼吃的?”
望着這一雙雙充滿期盼的眼睛,緋月宗一郎頓時不由得心頭一酸。
“……情況不是很好,沙漠邊緣的幾個村莊全都被燒光了,更南邊的鳥取藩主城也變成了一堆廢墟。”
他搖了搖頭,臉色沮喪地說道,“……最後只在沙漠靠海邊的某座小屋子裡,發現一個因爲得了痢疾和天花,已經病到快要死去的農夫,從他的竈臺旁邊找到一籮筐這玩意兒……”
隨着緋月宗一郎的揮手示意,另一位跟着他一起出去找補給的士兵,便上前幾步,將一隻稻草編成的籮筐放在地上,展示給衆人觀看——那裡面是一堆本地特產的醃青蔥。
這種青蔥又叫沙蔥,因爲有着很強的吸水能力,可以在嚴峻的沙地環境中生存,所以在鳥取沙漠四周乃是很常見的野菜。但如今偏偏卻是深冬季節,就是想挖野菜也無處尋覓。
因此,這樣一籮筐醃青蔥看起來似乎挺多,但若是平攤到全部兩百多人頭上,只怕是一人幾口就沒了。
所以,在看到只有這麼一點兒收穫之後,在場圍觀的所有人都忍不住唉聲嘆氣起來。
“……緋月大人,若是再這樣坐吃山空下去,可絕對不行了啊我們手裡的這點兒存糧,最多隻能維持上三五天而已,再往後就得要宰殺戰馬了……”
一位穿着青衣的削瘦武士站了出來,向緋月宗一郎大聲地抱怨道。與其他那些魯莽粗漢相比,他的面貌頗爲清秀,鼻樑上還夾着一副圓圓的小眼鏡,一看就是負責管錢糧的文書之類。
“……這些情況,不用你說我也知道,但是……唉,還是先等過了年再說吧”
緋月宗一郎心情煩躁地揮了揮手,不願意再多費脣舌,就轉身徑自朝着天守閣的方向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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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當他們從京都逃出來的時候,身邊還是帶足了糧食的,至少吃上一個月絕對不成問題。之後在進入山**之際,因爲山路之上牛車難行,又宰了一批不頂用的拉車挽牛,做成高熱量的肉乾隨身攜帶。因此按理來說,他們這隊人在旅途之中應該不會有食物短缺的問題纔對。
可問題是,由於崎嶇坎坷的殘破山路上沒法拉車,這些食物都只能裝在挑夫的擔子上,然後因爲負擔過於沉重,時不時有人掉隊失蹤,連帶着放在擔子上的貨物也一起消失了。
此外,在遇到盜匪和流寇的襲擊之時,奇兵隊的戰士必須優先護衛天皇御輦和公卿女眷,在混戰之中往往顧不上其他人。而被阻斷在後面的挑夫,則因爲得不到保護,往往不是把擔子丟給賊人,自己抱頭鼠竄,逃入大隊人馬之中躲藏,就是捲了擔子上的東西,自己開小差溜了。
如此一來二去,等他們抵達鳥取沙漠的時候,身邊已經沒剩下了多少食物。而且由於在寒冬臘月里長途跋涉,體力消耗得非常厲害。爲此,緋月宗一郎只得安排大家在這座廢棄的下酷城裡休息幾天,稍微養一養精神,同時在這附近就地蒐集一批食物……可惜結果並不怎麼如意。
而且,隨着這段逃難旅途變得越發艱險,那位仁孝天皇原本就不怎麼好的脾氣,最近更是變得愈加暴躁,時不時就要藉故發作一番,讓人實在是一個頭兩個大……
想到這裡,緋月宗一郎苦笑着搖了搖頭,擡腳繞過已經被流沙掩埋的天守閣正門,隨即藉着沙丘的高度,直接踩上二樓的屋檐,又通過一扇半掩着的木板窗,縱身翻進了室內的榻榻米上。
然而,等他剛剛在地板上站定,纔看了一眼天守閣內的景象,就不由得深深皺起了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