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接着傳來了一陣“噼裡啪啦”的聲響，苻堅似乎將書簡都推到了地上。
林珍惜忍不住往偏殿的窗戶跟前靠近些，恨不得把耳朵貼上去，直到旁邊的宮人不耐的咳了咳，她才訕笑着縮回來。
這時，苻堅明顯攜着怒意的聲音傳了來：“看看這些朝臣的上奏，什麼叫南人不可犯，依朕看，南人所倚仗的不過是長江之險罷了，我軍只要把馬鞭都投進水裡，就足以把江流阻斷。”
捕捉到這句話時，林珍惜腦中飛快的閃過投鞭斷流這個詞，於是她意識到自己剛剛見證了一個成語的誕生。
如果這裡就是投鞭斷流的典故，那麼苻堅和這個名喚苻融的臣子爭執的恐怕就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淝水之戰”了。
發生在不久的將來的這場戰爭將是改變前秦國運和苻堅命運的重要轉折。
想到這裡，林珍惜控制不住的有些激動，心跳都快了許多。
她下意識的捂住胸口，是因爲自己可以親歷這歷史的轉折點，還是因爲苻堅這顆帝星的隕落標誌着慕容衝十數載的忍辱負重將要結束，連她自己也不明白這激動的心緒源自何處。
正暗自糾結之際，殿門卻忽然打開，符融自殿中踏步而出。
從他埋首搖頭的動作和鬱悶的表情來看，顯然剛纔的討論並未能達成一致。
凝視着符融向遠處行去的背影，方纔他自她身邊經過時，她甚至瞧見他眼角掛着的淚花。
林珍惜不禁有些同情他，這位先秦忠臣或許早設想到最終可怕的結局，奈何那落下的英雄淚也未能勸服他的君主。
這般無能爲力的心情，想必也是十分悽苦的吧。
林珍惜正爲符融身上氤氳的悲情氣氛而感懷，忽然那侍立在殿門前的寺人至她身邊相請：“天王傳見，女郎可入殿內。”
她左右看了看，確定寺人說的是自己，往偏殿近前挪了挪，卻又猶豫的頓住腳步。
似乎還沒有進去就感覺到凝肅的氣氛，也不知道剛剛纔跟人發了火的苻堅現在會不會正心情不好。
縱使她面上掛着極不情願的表情，那位寺人卻像沒看到一樣，又催促了幾遭。
再也沒辦法拖延下去，林珍惜只得咬咬牙硬着頭皮返回殿中。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苻堅並沒有掛着滿面怒容，反而十分平靜的負手立在窗邊，似乎正賞看窗外的風景。
一旁的兩名寺人正伏着身子收拾地上散落的書簡。
林珍惜下意識的放輕了腳步，小心翼翼的再度朝苻堅行了禮。
苻堅轉過身來，向她投以審視的目光，尖銳得即使她不用眼睛去看也能覺到如芒在背的觸感。
苻堅沒有讓她起身，而是舉足，一步步向她緩慢的踱來，壓迫感隨之強烈。
又來了，又是方纔那股奇怪的感覺，面前的這個人似乎放下了明君的鮮亮外衣，表露出某些潛伏在深處的東西。
收拾書簡的兩名寺人似也覺察到氣氛的變化，迅速的將書簡堆好後便急忙退出殿外。
林珍惜在心中吶喊：不要走，不要走，卻也還是眼睜睜的看着他們離開。
屋子裡迴盪着珠簾互相撞擊的“噼啪”聲。
惴惴不安之際，她覆在地上的雙手緊攥成拳。
她腦中忽的一片空白，驀的將頭擡起，毫不避諱的直視他的雙眼。
這一瞬，她猛然明白過來，此刻的苻堅，以這樣的眼神凝視的的並非是她，而是透過她看着慕容衝的身影。
意識到這一點後，她愈發大駭，是怎樣的癡迷與畸戀，纔會使得一個寬厚仁德的君王露出這樣的表情。
“衝兒性情孤傲，從不與人親近，也不喜結交朋黨，卻將你留在身邊。”苻堅終於打破沉寂，卻是接着剛纔被打斷的地方繼續說下去：“又或者是衝兒長大了，懂得了女人的滋味。”
不知怎麼的，林珍惜竟覺得他這話說得甚不是滋味。
不管怎樣，別人在身後對慕容衝評頭論足，她心下就忍不住不快，正想順着他的話添油加醋的噎他幾句，不想苻堅根本不等她應答便自顧自道：“朕只當他挑了何等絕色，如今見着也不過如此。
這下林珍惜算是徹底明白過來，敢情這位先秦皇帝老遠把她叫過來就是爲了當面羞辱一番。
也罷，看在他對慕容衝一腔癡心又鞭長莫及的份上，且讓他發泄情緒罷了，只要他莫再騷擾慕容衝。
林珍惜懷着這般英雄救美的心態，甘願的任他打量和評價，順從的跪伏於地，無論他說什麼也當自己沒有聽見。
然而事情卻不像她想的那樣簡單。
“平陽這一路上的事情，朕已經聽說了，看來你果真有些不同凡響之處。”苻堅忽然轉了話端。
方纔還將她貶得一文不值，眼下這語調轉得如此之急，反倒令林珍惜的心像坐過山車似的忽上忽下，更加忐忑不安。
也不知他所說的“事情”到底是哪一樁，在平陽太守府上她就領教了秦國細作的好本事，難保她暗中“謀害”內侍和使差之事沒有傳到苻堅的耳中。
想到這一層，她不禁又忐忑起來，忙低了頭不敢多發一言。
苻堅卻猛的捉住她的一隻手臂，將她自地上拽了起來。
林珍惜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駭住，又被臂上的拉扯疼得齜牙咧嘴。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苻堅已經將她拖曳着往前行了數步，直到那個堆滿了書簡的坐塌旁，他才突然一鬆手，將她甩了出去。
身後的書簡凌亂的散落了滿地，劇烈的衝力撞得林珍惜一陣頭暈目眩，她何曾受過這樣粗魯的對待，自然不肯就範，上去就要朝苻堅的臂上撲咬。
苻堅見她方纔一直很順從，沒有想到她會突然來這麼一招，險些就叫她得逞，但畢竟是多番征戰的，也還是躲閃開。
然而這一瞬的交鋒順利的激起了他自朝堂上起便積聚的怒意，這下盡數發泄出來。
卻見他雙目赤紅，彷彿失去理智一般朝着林珍惜撲來，並道：“朕倒要見識見識你服侍男人的本事。”
他的力氣很大，輕而易舉的桎梏便叫她難以動彈，可此時的林珍惜也同樣歇斯底里，拼了命般掙扎踢打。
一片混亂之際，林珍惜腦中拂過水塘邊的白衣少年。
之所以那時候的他眼中流露出那般厭世的情緒，定然是遭遇到不能承受的□□。
他本該是與生俱來的天之驕子，擁有傾世的美貌與才智，本該享盡天下人敬仰和豔羨的目光，卻生生被折斷雙翼，陷入泥沼。
這是何等悲哀與無助！
當華貴的龍袍鋪滿她的周身，男人的重量徹底傾壓在她的身上而讓她完全不得動彈時，林珍惜才終於意識過來眼下她真正該擔心的是自己的處境。
睜眼之際，目光正映在半掩的窗上。
那一瞬間，她瞥見一抹黑影閃過，而後停滯在窗邊，似乎正靜靜觀察着屋內的情況。
林珍惜知道那人多半是莫聰，然則眼下她卻踟躕起來，一方面她希望他趕緊現身救她於危難，另一方面又怕他失敗被擒，傷及無辜不說，還連累了慕容衝。
說不定苻堅根本就已經知道他的存在，故意演這一出，好叫他自投羅網，再趁機對慕容衝……
林珍惜越想越害怕，簡直快要患上被害妄想症。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珠簾後卻傳來一陣腳步聲，接着那侍立在外的寺人聲音再度響起：“陛下可有空？”
“沒有！都給朕退下！”苻堅正在氣頭上，語調自然有十分不耐。
果然寺人被他怒斥後便再沒有發出半點兒聲音，然而不過一瞬，苻堅卻冷靜下來，鬆開林珍惜，同時自坐塌上撤身，理了理衣襬，又衝着珠簾那邊道：“可是有人求見？”
這段時間常有大臣前來與苻堅商討攻打東晉之事，想必他心中仍牽掛着，這才饒過林珍惜。
寺人戰戰兢兢的應道：“是清河夫人派人來請天王，說是今夜月色甚佳，特備了酒菜，欲邀天王一同賞月。”
聽罷，苻堅似沉吟般低喃：“難得她有心。”
片刻後，他便應道：“讓她稍後，本王隨後就到。”
說完這兩句話後，苻堅的又裝過身來看向林珍惜。
她已趁着方纔那陣子空隙迅速的拉好身上已經略有些散亂的衣衫，慌忙自坐塌上爬下來，儘量遠離那片容易讓人產生某些衝動想法的區域，而後拼命按捺下心底的激憤之情，再度恭敬的跪伏於地。
林珍惜讓自己保持平靜，努力的假裝剛纔什麼都沒有發生，而苻堅也十分的配合，竟沒事人似的踱至她面前，儼然又迴歸慣有的明君狀態，繼而俯視她道：“你也一起來。”
林珍惜不可置信的擡起頭來，滿臉詫然。
這是個什麼情況，秦王苻堅去後妃的宮殿裡幽會，竟然要帶上她去做電燈泡。
難不成這個傢伙惡趣味到要在她的面前上演真人秀。
越往下想越可怕，然而鑑於那位后妃名號恰巧與慕容衝的姐姐一樣，她便莫名多了一絲親切感，於是在苻堅的威嚴逼迫和她自己好奇心的雙重作用下，林珍惜沒有多做猶豫就跟着苻堅一起去了。
當她站在一衆僕從中，跟隨苻堅一同來到那座清雅的庭院裡，並見到那月下相待的白裳美人時，她的內心再一次受到了強烈的衝擊與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