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沃倫,是太累了嗎?爲什麼臉色看起來不太好?”亞戴爾看着精神不濟的沃倫關心地問道。

“我很好,亞戴爾叔叔,別擔心。”沃倫轉頭對上亞戴爾關心的目光,笑了笑,答道。

“嗯,彆着急,一步步慢慢來,當初你爸爸——老城主他也是這樣一步步走過來的。”亞戴爾爲沃倫倒了一杯熱茶,鼓勵道。

“我知道,”沃倫點點頭,“我比爸爸好很多了,至少旁邊還有您還有傑夫叔叔和菲利克斯先生、亞瑟先生幫着我。”

“那個……”聽到沃倫提到菲利克斯,亞戴爾的眉頭微皺了一下,斟酌着語氣說道,“沃倫,我們的存在是爲了輔助你,你纔是真正決定一切的人。所以,我覺得,很多事情你要學着自己做最終決斷,這樣,你才能快速沉穩的成長起來。”

“嗯,”沃倫好脾氣的點點頭,“我知道,只是現在我還是有很多東西不會,所以纔要依靠你們的經驗來做出決定,這樣我纔好跟在後面學。您放心,我會慢慢地自己接手過來的。”

沃倫已經說到這個地步,亞戴爾也就不好再說什麼,只叮囑了兩句後就離開了。

走出門,亞戴爾臉上的憂色比剛纔在沃倫面前更甚。沃倫他變了,變得溫和,變得好說話,變得樂於傾聽別人的意見了。如果在奧布里沒有離開之前,亞戴爾也許會爲沃倫的變化而感到高興,但是現在,亞戴爾的心中只有深深的擔憂,因爲沃倫的變化,太不正常。

與其說沃倫變得溫和變得好說話,不如說沃倫現在是一種隨波逐流消極應對的狀態。剛剛成爲城主,聽取身邊長輩的意見當然是對的,可是亞戴爾覺得現在的沃倫完全好像是把所有的權利都撒手分給了自己四人。不論是亞戴爾自己還是其他三人,只要提出要求,沃倫就從來沒有反對過,一律照辦。問他的意見,他永遠都是那樣笑笑說,你們決定就好吧。

這樣長久以往,亞戴爾自己與傑夫還好說,一向對任何事情都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漫不經心態度的亞瑟也可以不必在意,唯一讓亞戴爾擔憂的是沃倫的岳父——菲利克斯。他的野心明眼人都看的出來,藉着沃倫現在予取予求的態度將許多權利攥在了手中這也是衆所周知的事情,亞戴爾也曾與沃倫隱晦地說過,可是沃倫的回答永遠只是,我信任你們每一個人,沒關係的。

每每想到這些現狀,亞戴爾就有些埋怨傑夫,如果他不將那封信給沃倫看,沃倫大概就不會從一個桀驁張揚躊躇滿志的青年變得好似被磨光了所有棱角的圓石。看着沃倫長大的亞戴爾太過了解沃倫,那封信擊潰了沃倫的所有驕傲,從雲端狠狠摔下的結果就是讓他對自己沒有了絲毫自信。

可是想起那個一板一眼不苟言笑的傑夫,亞戴爾也很想嘆氣,怪過他不該那那封當初說好了要永遠塵封的信給沃倫看,他的回答只是,我不能任由任何人侮辱城主,他的兒子也不行,我的命是當初城主救回來的,我這一生的使命就是保護城主,不管是聲譽還是性命。看着傑夫那副油鹽不進的樣子,亞戴爾無可奈何。

一路上憂心忡忡想了很多的亞戴爾最終決定,或許可以去找亞瑟談談?

亞戴爾離開後,沃倫臉上的笑意也消失了,他有些疲憊的揮揮手讓侍從們從屋內離開,等到屋裡只剩下他一人後沃倫才木着臉坐在了椅子上兀自出神。

成爲新一任的城主已經有好一段時間,可是沃倫只覺得一日比一日更加疲憊。那些紛至沓來的事務,那些不斷地用着評估的眼光打量着自己的貴族,那回頭望以爲會在背後微笑望着自己卻已再也不會出現的身影,還有忽然躍入腦海的那封將自己打入泥沼的信……一切的一切都將自己壓的透不過氣來。

沃倫覺得自己沒資格,沒資格當城主,沒資格擁有這一切,最有資格的那個是克勞德,自己只不過撿了他不要的。這樣的念頭折磨的沃倫在不自覺的時候縮進了厚厚的殼裡,因爲無關,所以無所謂,因爲無所謂,所以任何人提出任何建議他都全盤接受。他不是看不到亞戴爾的擔憂,他不是看不到菲利克斯眼中那自以爲隱藏的很好的野心,他也不是看不到亞瑟那似笑非笑的眼。這一切,他裝看不到他裝不知道,他就這樣消極的對待着一切,那些曾經的賭氣曾經的荒唐都成爲沃倫加在自己身上的罪,他不知道該如何做,也不知道誰能將自己拉出泥沼,他想問問爸爸該怎麼做,可是,再也不會有人給他答案。

沃倫的生活好像成爲了一灘死水,什麼都濺不起一絲漣漪。

沃倫的不作爲,成全了菲利克斯的膨脹,或許變天就在一瞬之間。

當沃倫再次醒來的時候,站在他面前的不是慣常服侍他的侍從,而是菲利克斯那張帶着狂熱表情的臉。

“您怎麼來了?”不知何時被擡坐在椅子上的沃倫想起身,可是卻發現自己完全不能動,心裡有了些明白的他不動聲色地問向菲利克斯。

“哦,當然,在今天,我當來要來了,”菲利克斯的笑容很燦爛,燦爛到沃倫覺得刺眼,“今天,可是個非常重要的日子呢……”

“是嗎?我怎麼不知道?”沃倫臉色淡淡的。

“沃倫,雖然你是我兒子的伴侶,但是我還是不得不說,你不適合當這個城的主人。”菲利克斯走到沃倫身邊,將手放在沃倫的肩上,表情很是遺憾痛心,“我們需要的是一個有能力,強大,能帶領我們走向更高峰的城主。而不是像沃倫你這樣,荒唐,散漫,不務正業,甚至——”說到這裡菲利克斯壓低了嗓音,但臉色惡意的笑容是那樣的明顯,“和自己親哥哥的伴侶搞到一起去,你說,誰會容忍這樣一個名聲敗壞不靠譜的城主呢?”

“是麼,那麼,誰有能力來做這個城主呢?”沃倫語氣冷靜的問道,他知道菲利克斯說的都是事實,他無法辯駁,也無從辯駁,“您嗎?”

“當然不是了!”菲利克斯霍地站起身否認道,表情憤怒的好像沃倫這話深深地侮辱了他一樣,“你以爲我是那種妄圖篡位的野心家嗎?沃倫,你這是在侮辱我,侮辱一個因爲不願意看到這座城毀在一個昏庸無爲的城主手上而不得不拖着不再年輕的身體而四處奔走的老人!”

“哈,”沃倫看着自顧自演的上癮的菲利克斯,輕笑了一下,“原來,我都不知道您是如此的爲這座城殫精竭慮呢,那麼,您打算怎麼辦呢?”

“沃倫,你是我看着長大的孩子,你也是我唯一的兒子的伴侶,其實我認爲你仍舊是個好孩子,但是,實在是你之前的所作所爲太讓人寒心讓人沒有信心了,”菲利克斯又做出一副爲難的表情,“那些貴族們紛紛要求你下臺,是我苦苦阻攔纔沒有讓他們發動政變,也是我四處奔走多方斡旋,最終纔得到了這個對你,對這座城都好的結果,你要聽聽嗎?”

“您說吧,”沃倫語氣中沒有任何情緒,“我聽着呢。”

“他們決定——”對於沃倫的合作,菲利克斯很滿意,所以也就不再賣關子,“決定讓卡特來當這個城主。”

“卡特?”沃倫挑了挑眉。

“是的,卡特,”菲利克斯點點頭,招手示意那個一直等在門外的青年走進來,“大家經過多方挑選,終於在黑豹家族中挑選了這個孩子,大家一致認爲這個勤勉穩重的孩子能帶領大家走向更好的未來,你覺得呢,沃倫?”

沃倫打量着那個被菲利克斯握住肩膀畏畏縮縮眼神飄忽的不知道是黑豹中哪個支脈的後代,笑了笑,沒有說話。

菲利克斯對於沃倫的沉默也不在意,他笑容和藹地拍拍卡特的肩,“我也調查過卡特,這是個好孩子,上進,努力,而且及其有責任心,我想,他會是個合格的城主的。”

“對、對、對的,”菲利克斯的話音剛落,卡特就結結巴巴地接了口,“我,我會像菲利克斯先生說的那樣,做一名合格的城主的!”說着眼神投向沃倫身下的座位,目光狂熱。

成爲城主,這件事情對卡特來說是想也沒有想過的念頭,雖然出身黑豹家族,但也不過是個沒落的旁系之後罷了。原以爲一輩子就這樣碌碌無爲過去的卡特做夢也沒想到那些平時高高在上的豪門貴族們會找到他,並且告訴他一個他認爲他們都瘋了的消息——要他成爲城主。

聽到這件事情的卡特的第一反應是結結巴巴地問是否再跟自己開玩笑,要知道,且不論奧布里的親生兒子沃倫,比自己強的年輕黑豹還有那麼多呢,就算不選沃倫做城主也怎麼都輪不到自己身上來吧?

可是貴族們的口氣是那樣篤定,其中那個爲首的,身份是沃倫的岳父的雄性獸人的反覆勸說,卡特開始信了,心中某個地方也變得蠢蠢欲動起來。自己也是黑豹家族中的一員,爲何不能做城主?爲何不能坐上那個俯瞰衆生的寶座?如今,機會就在眼前,誰放棄誰是傻瓜!

所以他來了,他站在這個曾經自己只能仰望的年輕人面前告訴他,你的位置,將由我來坐。

沃倫像個看客一樣看着菲利克斯在自己面前表演完那苦口婆心萬般痛心的一套,看着他宣佈三日後自己將會宣佈退位於卡特,然後沒有等自己回答就那樣得意洋洋的將那個傀儡卡特帶走了。

渾身動彈不得的沃倫閉上了眼睛,很好,他終於弄丟了奧布里曾經守護的一切,他果然是個廢物。

從這一天開始,沃倫身邊的侍從就換了一撥人,大家都像被拔了舌頭一樣絕不多說一個字,只是沉默地服侍着沃倫的起臥,對於沃倫詢問亞戴爾與傑夫的下落充耳不聞。

沃倫不知道外面的情況怎麼樣,只是常常能聽到那特屬於鬣狗的桀桀笑聲。

沃倫不止一次想過,大概,退位的那一天就是自己的死期,對於死,沃倫發現自己沒有想象中那麼懼怕,或許,死亡纔是對自己最好的解脫。

“都下去吧。”第三天珀西出現在了沃倫的面前,他揮退了那些侍衛,靜靜地看着望向自己的沃倫。

“你來了?”沃倫看着沒有表情的珀西,笑笑開口道。

珀西沒有回答沃倫,只是沉默着走上前用手巾爲他細心地洗着臉,擦着手。

沃倫看着珀西的側臉,抿緊的嘴脣,捲翹的睫毛,挺翹的鼻子,他這才發覺,自己已經太久沒有好好看過這個和自己朝夕相對的人了。

“過了明天,你就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了。”沃倫看着珀西的動作開口說道。

而珀西只是頓了一下,然後像什麼都沒聽到似地繼續着手上的動作,直到爲沃倫擦洗完畢才沉默着拖了一把椅子坐在沃倫的身旁。

許久,珀西纔開口道,“我已經忘了有多久沒有這樣和你靜靜的坐在一起了。”

“我以爲你並不在意我在哪裡,對你來說,我背後所代表的權利纔是你最注意的,不是嗎?”沃倫語氣平和地說道。

“所以,你願意與我接觸契約嗎?”珀西轉過頭一字一句地問沃倫。

對於珀西提出的這個要求,沃倫一點都不意外,他點點頭,“我願意。”

聽到那三個字,珀西沒有任何表情,眼神木然的好似一汪死水,“我也願意。”

說完,珀西感受到自己一直貼身佩戴的信佩變得有些冰涼,然後如自己所預料的一般,自己輕易的將那塊信佩取了下來。

將信佩放在桌上,珀西愣愣地望着它,輕聲開口道,“你怎麼就能確定我想要的是什麼呢?你怎麼能確定我最注意的是什麼呢?如今的你,大概對我什麼都不瞭解吧。”

“我們的結合,本來不就是各取所需嗎?”事到如今,沃倫反倒是能靜下心來和珀西聊聊天了,他像說着別人的事情那樣說着自己與珀西的這段關係。

“以前,我也以爲是這樣的,”珀西有些出神,思緒也飛出了好遠,“你也明白,像你我這樣身份的小孩,長大成人後與伴侶的結合與其說是因爲愛倒不如說是爲了利益的最大化,一切,都是爲了家族。我像其他的雌性那樣,從小學禮儀,學如何通過聯姻以及日後的婚姻生活讓家族變得更加壯大。那個時候的我,不知道伴侶是誰,但也沒有多大期待,總歸還是在那些貴族雄性中選擇。然後,我遇到了你,你帶着我在城中四處玩耍,吃那些我原來連碰都不能碰見都沒見過的食物,我們在大街小巷歡笑奔跑,恣意揮灑着汗水與笑容,現在想起來,那大概是我活到現在最快樂的一段時光,”沉浸在自己回憶中的珀西臉上帶着久違的笑容,“是你,帶我體驗了從未體驗過的生活,是你,給我的生活帶來了鮮豔的色彩。所以後來知道,和我結爲伴侶的是你,我真的高興壞了,因爲在我看來,和我喜歡又能給家族帶來利益的獸人結爲伴侶,沒有比這更加完美的事情了。其實這樣說起來,最初我對你的喜歡果然還是不純粹,我那樣理所當然地開始計算起你背後的那個尊貴的身份能給我的家族帶來的榮耀與利益,因爲,貴族伴侶之間大多是這麼做的。但是那個時候,我還是覺得我們是不一樣的,我覺得我能比那些雌性們過的更加幸福一點,更加快樂一點,因爲我們曾一同度過了那些快樂的時光。但是,後來我明白了,我還是太幼稚,”珀西轉頭看了一眼認真聽自己說話的沃倫,“你永遠都不會體會到我看着你在城中沾花惹草四處留情的時候我有多憤怒,多恨你,多看不起我自己,居然幼稚的以爲能得到除了利益外更多的東西。”

“珀西……”珀西口中說着恨,但眼神已是一片淡然,這讓沃倫覺得心裡有些微酸,喃喃開口喚道。

“但是後來,我就習慣了,”珀西沒有迴應沃倫,只是靜靜地講着自己想說的話,“沒有希望自然就沒了失望,我開始像個旁觀者一樣看着你過着紈絝子弟般的生活,這些都與我無關,我們各取所需罷了,你去追求你所謂的自由,我爲我的家族牟取利益,直到蘭斯的出現,”提起那個名字,珀西的眼中仍有恨,“因爲他,我才明白,我其實還在乎你,就是因爲在乎,所以才更加憤怒,你和原本該是你哥哥的伴侶攪在了一起,你讓我覺得你在狠狠的羞辱我,所以,我派人殺了他……”

放佛又想起了那段讓自己最痛恨最憤怒的日子,又想起了蘭斯那張示威的臉,珀西過了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那次之後,我發現,我們已經漸行漸遠,直到後來我們去了帕託鎮。看着克勞德和阿馳的生活,我居然感受到了羨慕,我發現什麼前呼後擁,什麼權勢財富,都不如那樣的平淡生活讓我覺得平靜滿足。那些日子,阿馳和我聊了很多,我開始反思我是否從頭追求的東西都是錯誤的,我想要那樣寧靜的生活,我想要那樣平淡卻唯一的愛情,我明白,我愛你,比我想的要深。”

珀西嘆了一口氣,繼續說道,“所以我聽阿馳建議的,用真心對待你,努力的拉近我和你的距離,把我的愛情找回來。可是,等到實踐,我才知道多麼難,我們之間的距離已成溝壑,你看我的眼睛已經沒有了溫度。我看不到未來,可是又舍不下那最初的快樂與溫暖,所以苦苦支撐。但是,我不是石頭做的,我也會累,我也會絕望。”說着珀西拿起那塊信佩站到沃倫面前,彎腰將信佩放到他手中,“我愛你,最終與利益無關,我放手,不是因爲我得到你以爲我想要的一切,我只是太累,累到無力支持到看不到曙光的未來。”

說完轉身離去的珀西走到一半停下腳步,並未回頭,“明天在他們舉行新城主慶祝宴會的時候我會讓人放你出去,以後,你好好生活吧。”

無法動彈的沃倫看着珀西離開的背影,心裡忽然覺得好像碎了一塊,痛感蔓延至全身,讓他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能呆呆地看着那塊已經沒有了溫度的信佩。

這一天晚上,對於主城某些身份尊貴的人來說,這是一個不眠夜。

或許是爲了天降大運而狂喜,或許是爲了運籌帷幄多年心願得償而激動,或許是爲了放棄一份看不到希望的堅持而悵然,或許,是第一次如此清醒的回憶起過去的點點滴滴而悲傷。

人生百味,不離悲歡離合酸甜苦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