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峰的神色間現出了些許慎重,光是衝着王羲之,他也不願意王導這一族被捲了進來。可是如王導這種老狐狸,絕不是幾句空話能搪塞的了的,又或是談談大義就可以的,必須要言而有物,真真實實的打動他才行。
尋思片刻,雲峰拱手道:“請大司徒恕末將直言,想必大司徒也心知肚明,丞相必會以擁立東海王衝爲旗號,打出恢復東海王統胤的名義起兵,因此從表面上看,丞相有大義在手,且兵精糧足,軍力集中,主上必敗無疑。然而,從長遠來看,即便主上被廢黜,東海王衝繼承晉室大統,丞相依然不可持久!”
“哦?”王導動容道:“怎可能?先主的一切皆來源於東海王,如今把江山交還給東海王統胤有何不可?以東海王爲大義,又怎會敗?何況華仙門、流民帥與主上並不是一條心,怎會爲主上效死力?請雲將軍詳言。”
雲峰忽然生出了種世事無常的感覺,王導所說的理由與他那天向張靈芸分析的幾乎雷同,可是今天,在必須駁斥王導的同時,也相當於否定掉自已,假如荀灌娘在座,肯定要指着雲峰鼻子破口大罵!這就是最典型的狗掀門簾子,全靠一張嘴!
暗自搖了搖頭,雲峰繼續道:“大司徒所言非虛,從常理看,主上被廢黜已是迫在眉捷,但是,請聽末將爲您道來,丞相第一次兵發建康得到了全江東士族的響應,蓋因劉隗。刁協等徵發零散流民之爲揚州與江南諸郡僮客者爲兵,導致先主孤立無援,唯有束手待斃,箇中詳情自是不須多說。可即將而來的第二次兵發建康。卻大有不同,丞相立東海王爲主居心何在?以丞相目前權勢來看,與當年曹孟德,宣皇帝有何區別?何須再行廢立之事?其代禪之心顯而易見。原本權臣勢大,代禪也並無不可,可如今形勢已與前朝不同。
首先南渡士族皆爲亡官失守之士,有迫切的家族利益急待追求。他們需要庇託有所,腳跟能夠立定。一方面固然要保全晉室。使晉室能對南渡士族起庇護作用,另一方面卻絕不樂意晉室真正發揮皇權的威力來限制他們。是以士族纔會主張祭在司馬,政則士族。
再從形勢來看,前朝一來並無胡族威脅。二來皇權凌駕於士人,士人必須依附於皇權才能得享特權,這一形勢自曹魏始,一直維持到東海王越過世,合計近百年時間。在這段期間內,天下易主於士人利益無損分毫,故而兩次代禪皆得以大功告成,這也是武皇帝代魏自立而死節者幾近於無的原因所在。可如今胡羯交侵。南渡士族既爲晉室臣民,以避胡羯侵凌晉室南渡。自然不會也不可能捨棄晉室而另立新朝,只有奉晉室正朔。擁晉室名號,纔是保全自己宗族的唯一出路。何況士族既已取得了共天下的地位,又怎能容許新的皇權凌駕於士族之上?只有皇權與士族共治天下,平衡與秩序才能維持下去。
由以上兩點可以得出,丞相行廢立之舉,正是與全體士族爲敵,意在打破共天下的即有秩序,以重新建立皇權**,或許丞相一時僥倖能夠廢黜現今主上,卻絕不能長久,必將因盡喪人心而敗亡!”
隨着雲峰的分析,王導的臉色變得愈發難看,雲峰的分析完全拋去了兵力、大義等外在因素,也不以司馬紹的得失爲出發點,而是由深層次的內在矛盾着手,揭示出了王敦必敗的緣由,可謂句句在理,駁無可駁。
王導像是失去了全身力氣一般,臉上現出了一絲蕭瑟,發自內心的深深一躬:“多謝雲將軍提點,老夫明白了該何去何從,請雲將軍受老夫一禮。”
雲峰連忙還禮道:“大司徒折殺末將了,末將萬萬承受不起。”
王導起身,呵呵笑道:“我建康王氏一族皆賴雲將軍所言而得已善其身,雲將軍可勿要謙遜啊。不過,請恕老夫交淺言深,實有一言不吐不快,今觀雲將軍所爲,或有覬覦神器之心,可是正如雲將軍你先前言及兩點,你若欲代晉室而替之豈不是重走了丞相老路?老夫不以爲雲將軍會視而不見,心裡甚爲不解。”
雲峰暗自凜然,王導在向自已攤牌了,心知絕不能倉促應對,想了想,才正色道:“既然大司徒問起,那末將也不諱言,末將此生的最大心願便是光復故土,收拾北方破碎山河,如若得以功成,胡羯將再不爲患,士民亦不會隨時面臨着家破人亡之威脅,可以說,形勢又重新回到了前朝。而且末將也支持共天下的主張,與士人只是在細節方面存有些許差異,但末將以爲,並不是不能調和,可以通過協商來解決。末將自認爲真到了那一步,應會比丞相更得人心,具有更大的優勢。”
王導沒有立刻回答,眉心緊緊擰着,看的出來,他在認真思考着雲峰的每一句話,廳內再次陷入了沉靜,好半天,他捋須笑道:“雲將軍志向令老夫欽佩,可是,能否功成卻尚未可知啊,話又說回來,既便能光復故土亦將曲折漫長。老夫倒有個意見,雲將軍手握強兵於外,孤軍奮戰,甚爲艱辛,何不與我等共治天下,一來可得到朝庭支持,二來可避免將來與朝庭刀兵相見,豈不是更好?
至於士族身份,老夫以爲不是問題。雲將軍於玄學有相當造詣,老夫等人上回於尚書檯已見過識了。而涼州張氏雖孤懸西北,卻是朝庭承認的士族,這一點不容置疑。雲將軍你已娶了涼州張氏女郎爲妻,在涼州張氏男丁已絕的情況下,繼承涼州張氏統胤合乎情理,老夫再聯絡朝中同道尋一時機逼迫陸曄辭去揚州大中正一職,另換他人就任,去除雲將軍入列士籍的唯一障礙,且以你如今之地位,當可列於高門,請雲將軍詳加考慮。”
雲峰連呼厲害,心裡暗暗豎起了大拇指!王導果然是個和稀泥,調節矛盾的高手!他有此提議,一方面應該出於感激自已出言提點,使得建康王氏免遭橫禍,另一方面可能是發現使用武力打壓不了自已。既然打壓不了,索性把你變成自已人,你也名列士族,總不至於再反士族了吧?
帶着無比的景仰,雲峰微微笑道:“大司徒好意末將心領了,縱然入列士籍又能如何?雖說朝庭是士族與皇權共天下,可這共天下的基礎並不穩固,完全憑藉實力來分配話語權。請恕末將說話難聽,以大司徒爲例,如今琅琊王氏能名列江東第一士族,實維繫於大司徒一人,他日大司徒之後,或許仲少能挑起家族大梁,可仲少之後呢?任何一個家族都會有人材凋零,青黃不接之時,盛極而衰在歷史上比比皆是,到那個時候是否還能保持住如今的權勢地位?而且皇權絕不甘於與士族共治天下,只是受形勢所迫不得不爲之,一旦尋到時機便會立刻反撲,先主重用劉隗刁協之輩即爲明證。而當今主上,年少有幹勁,如果平了丞相之亂,必會重用宗室與流民帥來限制士族,朝中或將再度生亂,請大司徒看着好了。
而末將的理想,是要將共天下制度化,規範化,使皇權、士族、庶族各安其位,相互制約又相互監督,如此纔可使天下長治久安,而在一個安定的環境下,各士族也才能真正的興盛繁榮,總之,有爭執可通過協商來解決,以妥協來達成一致,大司徒何不與末將爲達致這一目標而共同努力?”
王導心中驚駭不已,翻起了滔天巨浪,他的潛意識告訴他,這的確是治理天下的一劑良方,可是傳統與習慣,卻又使他難以放棄原有的思維定勢改而支持雲峰,不由得,再次陷入了沉思當中。
雲峰心知急不得,今天能與王導交流到這個地步已經很不錯了,可算得上雙方均已敞開了心扉,當下繼續笑道:“大司徒一時作不了決斷末將也能理解,不如這樣,平定北方絕不是一蹴而就,大司徒有充足的時間詳加考慮,另外還可以觀察末將的言行舉止,到那時再做定奪,如何?”
王導沉吟道:“不錯,一時確是下不了決斷,不過,老夫會時刻留意着。”接着話音一轉,若有所指的嘆道:“素聞雲將軍待下寬厚,羲之既爲雲將軍所用,想來應能發揮所長,老夫也放心了。”
“呵呵,大司徒言重了。”雲峰尷尬的乾笑兩聲,老臉也顯得微微發紅,如今他可以百分百確定,王導看破了自已暗奪軍權的居心。畢竟算計人家的晚輩,又被當場識破,的確挺丟人的。
王導看着雲峰這幅模樣,心情也變得輕鬆了些,同時也對他產生了一絲好感,畢竟還懷有一顆赤子之心。暗自搖了搖頭,又問道:“四日後的大朝會,雲將軍會否參與?”
雲峰爲難道:“末將出席只怕不大方便,恐被朝庭看出了端倪,豈不是壞了事?”
“誒!”王導揮揮手道:“連老夫都能看出表文虛實,其他人莫非就看不出?只怕朝會當另起波折,既如此,何必遮遮掩掩?而云將軍你言辭鋒利,每每令人無可駁斥,又有真真實實的羯胡頭顱在手,出席朝會可更增勝算,雲將軍你以爲呢?”
雲峰凝神一想,覺得王導說的很有道理,假如由於自已的不在場真被朝庭否決的話,那可就後悔莫極了,而且王導雖是老狐狸,但一隻老狐狸很難斗的過那麼多隻老狐狸,於是深深施了一禮,感激道:“多謝大司徒提醒,末將四日後去拜謁主上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