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人禍是可以事先預防的,對吧?”
我直視男子韓煦,蘊含堅定意志的眼眸看向他不願移開的視線。
“……‘所以’你才進宮嗎?”
“是的,因爲很多事情是可以籍由人的力量加以扭轉的。”
“——我所說的並非是將全部責任推卸給一國之君,但是有些事情是升斗小民無論如何努力也做不到的,‘這些事情’不正是身爲王的工作嗎?陛下如果偷懶就不對了,明明只有王才能做到的事情,王不做的話要由誰來做呢?”
韓煦無語凝望着我,我希望我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能夠敲進他的心坎裡。
“話說得很簡單——其實我覺得國王並不好當。”
我啜了口已經冷掉大半的茶,繼續說道。
“必須密切注意國內情勢,還要多方涉獵,責任與壓力一定非常大,因爲——王的一舉一動甚至可以主宰我們黎民百姓的悲與喜。”
我的目光直指男子。
“我不知道你爲什麼荒廢政事,既然登基了就該認份,我希望你努力盡到身爲一國之君的責任,而且我也會陪同你一起努力,儘管我力量薄弱。”
“——什麼……?”
“或許因爲你是排行最小的王子,所以從未學習過如何處理國政,那我就跟着一起學習,在受到沉重壓力的時候全力支持,害怕的時候陪伴在身邊,心中有多少怨言我一概洗耳恭聽,想哭的時候就儘管哭出聲來。我不是朝廷大臣,所以不必在我面前掩飾自己。我並非是真的來做你的王妃的,但是我卻是真心想讓你成爲一個優秀的國王。”
韓煦徐徐瞠眼,緊接着因爲這番意外的說詞而驚慌失措地不停遊移視線。
“我希望你能讓你的國家強盛,你的人民富足,讓國家的每個孩子有學上,讓國家少一些冤假錯案,不要讓忠於你的臣子哭,而讓那些奸佞之臣躲在背後笑。每個人均有選擇自己人生的權利——請不要剝奪這個權利,因爲這正是人活在這世上唯一的尊嚴。”
我站起身,撣了撣泥土,俯視仍坐在地上的男子。
“……以上這些就是我想對陛下您說的話。”
我微笑,“另外,如果陛下您有這個意願,我希望看到你的改變。”
我走在回去的路上想着,其實韓煦並非是個無藥可救的昏君,他能很認真聽我說話。……既然能夠專心聽別人說話,應該是個明理的人,他缺少的只是一個好好教育他的人。
這段時間來,我一直在審視韓煦。無論是用字遣詞、舉手投足、反應態度,我對他觀察入微,我覺得他沒有原本想像中那麼糟。……不,應該說,我相信假以時日韓煦他一定可以成爲一個好君主。
從今日起我就開始一起陪同韓煦接受藍浩宇的講學,我也想起了這個藍浩宇正是多年前在宜城郊外見的,那個回答不出學生提問,不知道到底是早晨太陽離人近還是中午離人近的夫子。
“從今天起,微臣將不加辭色、嚴格施教,敬請陛下做好心理準備。”
鄭重宣佈之後藍浩宇便把書本堆得如同小山一般高,韓煦把書名瀏覽一遍之後,嘴裡嘟噥着“……浩宇你今天還有沒有在宮中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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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後方的袁衝忍不住失笑,摸不着頭緒的我開始偷覷韓煦的側臉。
藍浩宇額頭暴出青筋。
“——請陛下保持安靜!!”
……看來讀書時間也將會是一場嚴酷的考驗。
今晚的月色分外皎潔。
涼風撫過雙頰,我眯起雙眸,回想着這一個月來的日子。
心情平靜得令人不敢置信,或許這就是所謂的安詳的感覺吧。
微風吹拂而過,我凝視自己的掌心——頃刻過後,才徐徐握成拳形。
碧荷從房間內仰望明月。
“時間過得真快。——已經一個月了嗎?”
我倚靠在長椅上吁了口氣。
“真的耶,不知道我進宮這段時間是否發揮了功用?”
“那是當然了。”
碧荷欣喜地眯起雙眼。
“短短時間陛下彷彿變了個人似的,漸漸展現出一國之君的威嚴,每日清晨上朝,下午則與夫子們一同學習,何太師也不是說,衆大臣們對陛下的印象已經開始有所改觀了。”
“呵呵,說的也是。陛下的確非常勤奮,據說現在上朝也能提出自己的見解。另外,陛下在課堂上經常會發表令人意想不到的、一針見血的意見,雖然總是被藍大人駁倒。”
不過藍浩宇通常也會傾聽韓煦的意見。袁衝透露,在漢國的時候他就認識藍浩宇了,憑他對藍浩宇的認識,他願意聽取韓煦的意見已屬難能可貴。如果是一些微不足道的芝麻小事,他會在予以條理分明的反駁之前私下先行摒除。
“不過,陛下仍然是每晚召來侍官侍寢……”我想碧荷所說的侍官是否就是多年前我見到的那些美貌少年然後就是在羞花樓中所見的那些青年。
只有這點一直無法矯正。
此時傳來噠噠的的腳步聲,我隨即迅速調整坐姿。來人正是青香,手上端着一杯香氣濃郁的睡前茶。
“說的也是,我們都覺得很納悶。”
碧荷邊望着青香走進門來,邊打趣地笑道:
“您與陛下每天一同用膳,相處的時間那麼長,感情又那麼和睦,爲什麼一入夜就分房就寢呢?不過大家都認爲這樣應該是遲早的問題,對吧,青香。”
青香聞言便精神奕奕答了聲“是!”,粉頰酡紅。
“大家都說是陛下很珍惜璇貴妃,兩人都還算年輕,可以慢慢培養感情,不過年歲較長的女官姊姊們都着急想早日見到小太子小公主的誕生。”
我只能在內心吶喊:拜託了碧荷大姐,你就不能說不讓人臉紅的話麼?
“奴婢們也已經安排好計劃表了,璇貴妃。”
聽到青香天真無邪的一番話,我差點沒接好茶杯。計劃表?什麼計劃表!?
我將全副心神集中在臉部,努力維持表情不至於抽搐,勉強擠出笑容。
“……這、青香,你的好意我心領了,這、這種事情需要順其自然,不能操之過急,所以謝謝你的關心。”
青香露出略顯遺憾的表情,但隨即又漾出惹人憐愛的嬌笑。如此迷人的笑顏連我都忍不住想趨前將她抱個滿懷。
“——那麼請您好好安歇吧,璇貴妃。”
青香畢恭畢敬行禮告退。——下一刻,卻又急急忙忙跑回來。見青香漲紅着小臉飛奔進來,我與碧荷同時嚇了一跳。幾乎很少見到受過嚴格訓練的後宮宮女急忙奔跑的場面。
“不得了了!”
青香激動地表示:
“陛下駕到——!”
“……這麼晚了,找我有事嗎?”
韓煦並未即刻回答我開口的第一句話,他只是從上到下仔細端詳片刻才低噥道:
“呃……孤是來拉近彼此的距離。”
“啊?距離?”
這個人總是不按牌理出牌,現在這個舉動更是令人費解。我愣怔了一下,很開便發覺韓煦右手握了一束梔子花。
“……啊,這個是要送我的嗎?”
韓煦像個小孩般頷首。
“真是、什麼距離不距離的,要送花給我就直說嘛……”
“你怎麼穿得這麼單薄!瞧你冷得直打哆嗦,初夏的夜晚仍然十分寒冷,怎麼連件外衣也不披就四處溜達!”我不禁皺起眉頭。
接着二話不說就把韓煦拉進房內。
許是頭一次進入我的房間,韓煦好奇地四處張望。視線停留在一束已經裝瓶的鮮花。擺在諾大花瓶裡的是……?
“……狗尾草……”
“對啊,袁衝說這些狗尾草挺像我的。”
“什麼?”韓煦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
“因爲我是打不死的小強啊。”
“小強又是誰?”
“蟑螂”
“蟑螂,狗尾草和你有什麼關係呢?”
看着韓煦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我把話題轉開“啊,我還沒向你道謝呢。真抱歉,我很喜歡這些花,謝謝你。”
我的笑容令韓煦釋懷。
我開始笨手笨腳的把梔子花裝瓶,並讓韓煦坐在牀角。
“好,大功告成。”
我擡首,見到猛打瞌睡的韓煦不禁嘆氣。
“真拿你沒辦法。”
她扶着韓煦偌大的身軀往牀鋪躺下,併爲他蓋上棉被,接着我開始傷腦筋。……那我現在要睡哪裡?
牀鋪可以容納三名大人躺下,空間綽綽有餘。見他睡得那麼熟,不可能說醒就醒,而且他又好男色,也不會發生什麼問題,於是我很快做出結論。明天只要趁着宮女之前起牀就好了。
爲了預防萬一,我還拿了個長枕擺在中間當作界限。
就這樣隔着長枕,分別躺在牀鋪兩邊的我與韓煦安然入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