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紛紛揚揚的,再次落了下來,將天地之間徹底染成一片素淨無比的白色調。
正所謂是人算不如天算,受到突然而來大風雪的阻卻,預期回師的人馬,也只能暫時停留下這個淚城隘,利用山勢就地紮營,暫避風雪一時。
我也有心情,在虞侯和參軍組的協助下,分析這一路戰事的厲害得失和經驗教訓。
雖然只是打敗一大堆烏合之衆,兼帶端掉一個佔據險要的小山城而已。隨軍火炮這種大殺器也就開張一次,還被非火雷這種,傳統火器搶了風頭,連觀測氣球都沒派上用場。
我的目的已經基本達到了,用一個大宗糧食和勞力輸出的穩定來源,來取代與新羅貿易中的預期損失。經此之後全羅道之內大部分地區,就再沒有可以挑戰我們的勢力了,
全羅道乃是故新羅十三道里的大道,北靠忠清道,東臨慶尚道,南鄰江原道,西靠大海。自古以來就是以與中原的海貿往來之利而聞名地方,
全羅道中北部,則具有古新羅最大的平原。位於東津江與萬頃江遊域的湖南平原,特別肥沃,糧食收穫量很多,自古有“糧庫“的美譽,也是崔氏三家的所在。
而南部西靠大海,有很大的河口衝擊平原,不但土地產出頗多,水產資源豐富。其中規模最大的一處港口聚居地,無疑就是金氏藩領下的羅津港了。
這樣,以七家聯盟的構架之下,一南一北兩個分工略有不同,又相互制衡的利益集團,就自然形成了。而北邊行存下來的那兩家大藩,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則可以成爲讓他們抱團取暖的外部因素。
畢竟,新羅藩的這些地方諸侯們,平時也並非是一團和氣,毫無夙願和芥蒂的,遇敵之後也不總是和衷共濟,被人各個擊破的下場,也很好說明了這個事實。
全羅道一州十六郡,或許不止這些藩家剩下來,但是既然大家都覺得沒有其他的,那就一定是沒有了,只能由顯存的這些勢力,勉爲其難的代勞管領起來了。
當然具體怎麼安排和分配,還得看實質握着刀把子的人,才能進一步商榷,但這不妨礙我拿這個畫餅,做那根驅使他們賣力,而吊在驢子前的胡蘿蔔。
這樣,籍着幫助對方光復故土的契機,實質上掌握了這個臨時聯盟的自保武力和商業命脈的淮鎮,就有了長久經營下去的本錢了。
至少我們不要他們的地盤,也不想剝奪他們的階級特權,幫他們退敵和重建的代價,也只要求足夠的獻納和經濟方面的各種權益而已。
用幕僚團的分析和判定來說,雖然總體上說,結果與預期相去甚遠。但這次出兵遇上的時機,可謂是前所未有的好。
驟然興起的蒙山軍,直接摧毀了當地分藩諸侯的統治秩序和大部分上層,而給了我們打着出援旗號,乘虛而入獲得主導權的機會。
畢竟在現今的情況下,如果沒有我手中武力的支持,那些破家出逃的諸侯殘餘,別說想要光復故土,重建治下;就算是想要保存身家性命,也成了一件奢望的事情了。
因此,相應的投少利大而頗有四兩撥千斤之妙,以較少的額投入和代價,輕而易舉的從這些分藩諸侯,獲得穩定的資源和較高的收益。
當然了,如果淮東能夠再晚一些介入,效果和收益或許就會更好了,但是世界上哪有那麼多十全十美,盡如人意的事情,讓你天天撞上。
還利用一系列低強度的戰鬥,鍛鍊了部隊在冬季的適應性和作戰能力,提高了後勤上的經驗和效率等等。
但是再貪心貿貿然的插一腳深入進去,那就不一定了。弄不好新羅版的一向宗,都要跑出來了。因爲現實生活的煎熬和精神世界的極度單調,越是愚昧落後的地方,越是容易產生形形色色的狂信徒。
我可沒有興趣,拿辛苦練出來的老部隊和寶貴的戰鬥力去和一羣沒頭沒腦的叛亂者,在新羅各地去打一場曠日持久的治安戰。
從事情本質上來說,這並不是屬於我或者淮東的戰爭。下一步的策劃,就是以有限的付出和維持,保全現有的格局好了。
只是似乎事事都並非盡如人意的,在一片風雪之中,城頭上已經吹響了警告,
“敵襲。。”
“備戰。。”
另一面的山勢半腰,已經是綽綽約約的滿是大片人影了,明顯攻守易位的戰鬥一觸即發。
我還沒打算殺過去,對方居然冒着風雪主動攻打過來,想要偷襲奪城了。
而在山勢的另一端,屬於江原道的境內,
看着山腰上,因爲偷襲失利,而在火光煙霧,雪塵之中狼狽不堪的敗退下來,或者說是從山壁和陡坡上,慌不擇路的跳滾下來的夜襲敢死隊。
又在撞擊和彈跳中,經過了那些粗糙而凹凸不平的山石,而痛苦掙扎着,像是蟲豸般在雪地當中,或是不再動彈,而被雪花逐漸掩蓋的人體。
手持一根六角釘頭棒的竹支萬,甚至沒有多少驚懼或是同情的感覺,因爲他已經事先服了,能讓人力大無窮無謂傷痛的神符。
他是江原道東岸的海氏藩,數以萬計微不足道傭奴中的一員,據說是來古時自倭地的婆那國侵攻,在當地留下名爲穢人的後裔。
因此,他早亡的父輩和祖爺,也是一名傭奴。像牲口一樣由主家配對才能得以繁衍下來的土生傭奴。而竹支萬的意思,也就是土話“不要死”而已,主要是相對早夭的兄姐而言。
王室獻土之後,被大唐殖民和分藩,所帶來的先進文化與生產技術,固然大大方便和提升了那些上等人的享樂與奢靡需求,
但對於處於最底層的新羅人來說,他們困苦潦倒的生活,依舊沒有太大的變化和改觀。
從種植低產的糜子和沙葛,變成耐活的豆薯和玉米高粱;半穴式的窩棚和茅屋,也變成土壘蓬頂板牆的狹促架屋;但是相應的盤剝和壓榨,卻是隨着產出的提高,而愈加的亢繁。
甚至那些躲避戰火而進入新羅藩的逃來人,都比他們過的要好。
至少他們曾是大唐的國人,多少擁有相應的職業和手藝,因此來到了新羅之地後,可以居住在城邑和市鎮裡,以重要附庸或是小業主的身份,將自己的專長和職業世代延續下去。
因此,從小就過度操勞和透支身體的他,早早就已經佝僂了脊背,而四肢精瘦暴突的像根乾柴。
也只有在聚衆拜佛唸經的時候,才能獲得些許心靈上的寧靜和安慰,暫時忘卻了疲憊和勞累,艱辛與睏乏。
“米勒出世,赴死往生。。極樂清淨”
他心中默唸的口號,開始變成了參差不齊的連片狂呼和吼叫聲。
“滅魔救世。。”
隨着這句口號一出,隨有的人都動了起來,開始一窩蜂的猛然向上攀爬而去。
攀如蟻附的層層疊疊人潮中,高舉的爬梯和長杆,密密麻麻的奔涌在最前頭。
這時,似乎已經爲他們聲勢所懾的城頭上,也像是猛然復活開來的惡獸,閃起了密密匝匝的星火點點,以及沸滾水一般的泡裂聲。
霎那間在血花噴濺和雪塵飛舞當中,順坡跌倒或是死傷而滾下來的人體,不停的絆住後續的人,又被毫不留情的踩踏過去。
但大多數人都忘記了恐懼和痛苦,因爲,他們就是這樣沖垮衝破了一座又一座,地頭、鄉社、鎮官、城主和藩主老爺的田莊宅院和市鎮居城。
而將積鬱已久的痛苦和憤怒,加倍償付和發泄在這些高高在上的貴人身上,乃至連他們的奴婢、家僕,甚至市鎮城邑中的普通居民也沒有放過,因爲這是他們的幫兇和走狗,
憑地鄉野裡大人多數人還在苦苦煎熬,他們卻在城圍子裡享福。因此,這些人也是世間作惡的魔障和苦難的源泉,而必須被消除的一部分。
因此,這些救世佛軍只有在,充分享受他們的哀號和告饒之後,纔會送他們去往生極樂。將他們的子女丟進火盆裡涅槃,或是穿在刀槍尖上加以超脫。
這也是新入夥的投名狀,而竹支萬的投名狀,就是將一個被佛軍們受用過而傷痕累累的女人,補上斷氣的一刀。
現在,他們要爲建立這佛國樂土,而消滅這世間一切敢於妨礙他們的魔障和惡源。
城頭上突然響起了巨大的轟鳴聲,震得那些細碎山石和積雪一起,噗噗的直往下滾落,這是冬夜裡打雷了麼,大多數正在攀爬的佛兵們,也不由自主在某種神秘威能面前,茫然無措的停止了一下,左右顧盼或是面面相覬的不由望向天空。
然後纔有人發現大蓬的血水,混合着積雪和殘肢爛肉,從上坡頂上被沖刷下來,浸沒過人羣的腳邊,而匯成一條條暗紅的大小血瀑。
這時候,竹支萬才聽到牽頭炸窩一般的慘叫聲和怒吼,然後又被更多在城頭炸響的雷鳴聲所淹沒了。
哪怕是被擁擠在人羣后部的竹支萬,聽到來自頭頂的咻咻飛舞聲,附近人羣中噗噗敲擊敗革一般的聲響,以及此起彼伏的慘叫。
“米勒保佑。。”
“誅邪不侵。。”
突然炸開的血霧中,一股強力貫穿了竹支萬身前,至少兩具的人體和所持木排;又帶着噴濺的血泉和內臟碎片,重重的嵌入他的胸口。
霎那間,就像是被戳皮的酒囊一般,竹支萬隻覺得全身爆發出來的氣力和勇氣,都隨着這個破口而噴泄而出。
因爲符水而暫時消失的,身爲普通人的恐懼和怯弱,也重新回到了訓練過數月,看過兩個人頭的農夫身體裡,然而已經晚了。
“阿米勒。。”
不用再挨鞭子和木棒,也不用眼睜睜看着乾瘦巴巴的妻兒凍死,香噴噴的打糕和大米糰子想吃多少就有多少的,極樂往生之世,就在他恍惚寂滅的意識前,在無數人悲憫的呼叫聲中,敞開了霞光燦燦的大門。
那是丟進人羣中,爆炸開來的團團火光,以及血肉狼藉死傷遍地的哀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