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頭陸遠又慢慢喘着氣息活了過來了,雖然他身上被戳了好幾個洞眼,但是居然都沒有傷到真正致命部位和要害。
而堆疊的部下屍體,又爲他提供了某種最後的掩護,所以他得以在血徹底流乾之前,總算被姍姍來遲的友軍找出來而躺在了處置重傷員的臨時營地裡。
但這也是他所能獲得最後一點待遇了,他是被活活給餓醒過來的,睜開眼睛已經就是白濛濛的一片,花了好一會來適應光線。
原本隆隆作響的炮聲不見了,此起彼伏而不絕以耳的喊殺聲也消失了,這種難得的靜謐,讓他一時之間有些難以適應。
然而好容易扭過脖子的他,見到的只有滿眼滿地死亡與和凋敝的氣息;那些躺在擔架上而任由蚊蠅密密麻麻聚附在上頭的傷員,明顯已經沒有氣息了;而稍遠處一些的傷員,雖然還活着但也是有氣出沒氣入的連呻吟都發不出來了;
至於他所期盼的醫官和雜役,則是一個人都沒有看到,只有遠處一些像是螻蟻般蠕動的身影,在邦往車輛上搬動着儀式屍體的事物。
而在距離他們更遠的地方,幾道濃重的黑煙塵囂直上,就像是在時時刻刻的焚燒着什麼,而隨風送過來與衆不同的焦臭味和洋洋灑灑的塵灰,又伴隨着漫天嗡嗡如雷鳴的蠅蟲。
這究竟是怎麼了,陸遠心中像是貓抓的一般度仍難冒出無數的疑問和困惑,然後到了嘴邊卻又變成嗓子眼裡無比干澀和嘶啞的幾個不明意義的音節。
他已經不知道多久沒有飲過水了,身體也艱澀的就像是一架鏽蝕的機械,各種難受的感覺和傷痛猶在,卻連一個小指頭擡起來的氣力都沒有了。
很快那些蠕動的身影就慢慢的靠近過來,將那些已經斷氣和將死未死的傷員一起丟上了大車,他纔看清楚這些人的頭臉都用麻布罩得嚴嚴實實,身上還散發着醋水和生石灰的氣味。
這不由讓陸遠有些驚慌和恐懼起來,粗糙的大手也摸到了他的身上,卻沒有將他擡起來,而是將他身上的物件都一樣樣的巴拉下來,最後只剩下一件櫝褲和背心,然後拖拉上了一輛板車;
用力的咬破嘴皮的內側,將擠出來的絲絲腥味吞嚥下去,才讓乾澀就像是砂紙反覆打磨過的喉嚨,滋潤着發出一絲絲的聲線。
這才讓他沒有被那些行屍走肉一般,只會做出機械搬運動作的白袍人,給活生生的丟進火堆裡。
但至少在城裡被用收集起來的建築殘料進行火葬,多少是有點身份的死者才能夠受用的。
若是身份再低一些的,就只能到城外的萬人大坑裡去,和那些層疊淹埋起來各種來歷的新舊屍體做伴了;
事實上,在這戰鬥停止的間隙,除了城北原地戒備的人馬之外,大多數的軍人都已經轉爲了某種意義上的搬運者和清潔工,以及就地檢疫的對象了。
當然了,爲了軍中集體的安全,直接負責接觸和檢查屍體的,都是專門挑選出來的人手;不是軍中犯錯和爲紀而打發過來校贖的罪人,便是爲了這點待遇和便利,自告奮勇出來做事的民夫雜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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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一處被隔離起來的營地中,這些白袍人也重新聚集在了一起,
白色的頭罩終於被拿下來了,露出一張滿是汗水的面孔,卻是暫時改換了身份的蘇拉;他將浸透汗水的連身衣袍全部脫下來,丟進一口沸煮的大鍋裡。
然後就這麼袒露着身體,將一瓢冷水徑直兜頭蓋腦的澆淋下來,這也是通過臨時挖出來的渠道,從洛水中取來的活水,所以暫時不虞有被污染的風險。
雖然,自告奮勇去參加這種清理和填埋屍體的,還是相當具有風險的,他們的防疫手段實在是太簡陋的;但這也是蘇拉掩藏自己身份的最好辦法了。
至少在這裡沒有人會去或者說願意盤查他的身份,而可以肆無忌憚的通行這些南軍控制下的大多數地區。
並且在供給上也是儘量滿足的,雖然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肉吃,但是隔夜的粥餅和燉菜,還是可以始終吃的飽飽的;因爲他們這些清理者,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染病倒下,而變成了自己手中填埋過的屍體之一。
所以,他們從屍體上搜集的小物件和個人物品,並且以此牟利,就成了某種默認的臨時定例了;因爲根本沒有人願意接觸這些東西。
很快這一次收集到的物品,在一輛獨輪小車上被傾倒了下來,然後自有人湊上去清理和分類,按照可能值錢和有點用處,無用的判斷重新分成三堆。
其中可能值錢的玩意兒,可以在清洗之後賣給營外的士兵,以物易物的換取一些額外的好處;而看起來有點用處的物件,則是由他們這些“清道夫”,自己看需要拿了去;無用的垃圾則堆起來後,和屍體一起填埋掉或是燒掉。
因此,蘇拉躲在這裡顯然很自在,無須過多的交流也沒有任何的盤查,吃飽喝足幹活之外,就是慢慢的養好傷。
只是在這裡如果有人倒下,不論是什麼理由,那都意味着勞作的生涯結束,而被擡出去放到另一個被隔離起來的地方,去自生自滅的慢慢等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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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城樓上的帥司會議上
“截至目前,死者柒仟肆佰五十有餘。。”
“尚有疑似應疫者一萬六千人。。”
“其中有軍額者約肆仟陸佰員,其餘皆爲雜從者。。”
“主要體現爲痢病和口腹瘟。。鼠疫和傷寒症狀尚未兼實例”
“各軍正在檢疫自查,暫且沒有更多的發現。。”
聽到這裡,帳中有些凝滯的氣氛才稍稍鬆弛下來,變成有些細碎的嗡嗡聲。
“目前,已然新建隔離營地和轉運點十七處。。”
“又在出入之所建立消毒檢疫所。。”
“緊急調撥的生石灰、濃醋和生活柴碳,已經陸續到位了。。”
“大體局面上已經基本控制住。。”
“唯一所慮的,乃是城中遺屍過多。。”
“天熱暴曬之下,難免再生出什麼變故。。”
這一連串報告,也只是讓都統制王端臣的沉重臉色,稍稍好轉了那麼一絲,至於在場大多數軍將的臉色,則是或沮喪或憤憤不平,簡直黑的不能再黑了。
殊不知他們眼看就要畢功一役,卻在軍中出了這樁事情給他們當頭一棒;現在守住城北西牆和部分北苑的乃是顏鐵山帶來的蜀軍,而奪佔了城北東牆大部分的則是魏晨河南別遣軍。
顯然,都與他們這些中路軍出身的老行伍,沒有太大的關係了;一場軍中爆發的瘟疫就足夠將他們的手腳給絆住了。
畢竟這是時疫,在炎熱的天氣下比起拼死抵抗和反擊的敵人,更加可怕的無形對手和威脅啊。
所在,在王端臣的嚴厲要求之下,他們也只有無條件的執行和配合,陣前帥司所頒佈的命令和舉措,儘快重整部伍和恢復戰力。
纔有可能在冬臨的惡劣氣候和環境到來之前,徹底結束這場曠日持久而已經拖的太長太久的戰事了。
最起碼,也要實現在洛都城中大部分地區站穩腳跟,將北虜最後的殘餘力量內外孤絕的困守一隅爲目的;經過不斷退而求其次的最低要求和戰役目標。
因爲,爲了避免動搖軍心和爲敵所乘,他對於現狀還是有所保留和隱瞞的;比如軍前雖然情況得以控制了,但在後方卻出現疫情流行和擴散的消息,就被他暫時封鎖了下來。
但是因爲疫情導致沿途地方人口的死亡和出逃等一系列連鎖反應,造成輸供軍前的人畜運力短缺的困境和難處,卻是無法迴避的現實。
他必須重新調整部署和資源分配,在自己所能掌控到的範圍內,以儘可能的應對最壞的結果,至少在短期之內是難以再發起大規模的巷戰攻勢了。
要知道,期間甚至還有人建議,可否將病死的屍體投射到城北的敵軍控制區去,好讓他們也自受其害,但是思慮再三之後還是被王端臣否決了這個似乎很有誘惑力,卻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明顯害人害己的手段和下限。
至少,相比困守故城的北國逆朝,他還沒有走到這一步的形式需要。
“端帥爲什麼要請調淮東、淮南兩路兵馬。。”
來自王端臣身邊一名親信大將,有些憤憤不平的抱怨道
“還嫌軍前不夠。。紛繁錯雜了”
“無他,唯有讓江寧方面安心爾。。”
一名年長的幕僚,主動對他解釋和寬慰道。
“如此之衆的大軍,皆繫於端帥之手。。”
“朝中和後路的非議和攻籲,就一隻沒有斷絕過。。”
“若不是監國深喑臨陣換帥之害。。一力保全和愛護之。。”
“然而這一次疫情,只怕又會成爲讓人發難的口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