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大堂後的寅恭門出去,進到後邊是二堂,掛着,思補堂,的匾額,格局規制與大堂相仿,只是稍微小一些,這裡纔是他接見官員和僚屬,複審民事案件,舉行一般禮儀活動的場所。 兩人繞過二堂屏風過去就是三堂,這裡已經進入到府尊大人的內宅了,外人不得擅入。正房明間爲過廳,直通四堂院,西側爲書房,東側屋爲簽押房。
簽押房纔是整個府衙最核心的地方,是個裡外兩間的套房,內間爲府尊大人處理公務,批覆公文,存放機要文件的地方。外間則是召見官員僚屬談話的地方,因爲二堂人多而雜,只能做官面接見之處,真要深入談話還得放在這兒。 不過這裡雖然辦公,但因爲已經算是府尊自己家裡,所以佈置得半官半民,只有桌椅書架等辦公用具和便牀一張,並沒有各色職銜牌之類的東西。 三堂後面是四堂,也稱上房,地方很大,是府尊及眷屬起居的地方。這裡官氣很淡,清靜幽雅,讓人精神爲之一振。 李塵與馮天化徜徉在這佔地。 十餘畝的後宅中,但見其西有池水,東有疊山,假山聳峙,綠水穿繞,亭榭掩映,清靜雅緻。兩人走了半個時辰,都有些累了,便在金魚池邊的涼亭坐下。見府衙頗爲合意,李塵心情大好,覺着應該對屬下表示一下關心:“申川公貴庚幾何?” “正好知天命。”馮天化摸一把額頭的皺紋,嘆口氣道:“光陰蹉跎,轉眼竟然就年過半百。” 李塵知道他是舉人出身,屢試不第纔出來做官,十幾年來累升到這七品推官,所以不問他的仕途,轉而問道:“您好像就是廣州府人吧?” “大人明鑑啊,下官是東莞人。”馮天化不禁有些訝異道:“有個問題,早就想請教大人,不知當講不當講?” “申川公見外了,“李塵笑道:“我初來乍到,正要請您多多指教呢,還有什麼當講不當講?” “卻不是公事,“馮天化緩緩道:“下官就是想知道,我一個小小推官,其名不顯,您怎麼好像卻知之甚詳呢?” 李塵能我是嚇猜的嗎?他也樂得保持這份神秘,便淡淡一笑道:“都是聽說的。”雖然故弄玄虛不好,但御下之道,最忌動不動就掏心窩子,你給讓人搞不清楚底細才行。 果然,馮天化心裡就打鼓了:‘看來大人是有備而來啊,估計早把我們的底細摸透了。’不由有些後悔方纔的唐突一問,暗道:‘可不能再掉以輕心了……’ 李塵自然不會管他做何感想,笑問道:“我來時路上,時常聽到一句順口溜,是說吾廣州一州七縣的,說什麼‘金龍門、銀新寧’什麼的……?” “哦,是金龍門、銀新寧、銅清遠、鐵東莞、豆腐三水.. ... ”馮天化笑道:“這是廣州的笑話,登不得大雅之堂。” “隨是笑話。”李塵笑道:“卻也是自評,想必能說明一些情況吧。” “那倒是,”馮天化看大人興致頗濃,知道他是想問個究竟了,只好凝神片刻,緩緩道:“這其實是諷刺做官的,爲難易肥瘦程度排行而已。” “願聞其詳,”李塵笑道:“這裡不是公堂,現在也不是當差。就當兩個朋友私下閒聊吧,誰也不會外傳的,是吧?”
馮天化還能說什麼?苦笑一聲道:“好吧,下官便爲大人分說一下吧。金銀富厚,最爲肥美,所以排在前兩位的自然是最好的地帶,先說,龍門雖然小,卻是個州,品佚高,離府城也遠,日常打交道的,無非是沒有直接上下級關係的海防官員,儼然有天高皇帝遠的味道,在那裡當官自然滋潤……新寧縣的情況也是類似的,只不過品級稍低。” 李塵卻從‘海防、滋潤’兩個詞中,聽出了馮天化很隱蔽的潛臺詞——這分明是說,在這兩個地方當官,可以從沿路走私中撈取數不清的好處,所以金銀富厚。 但這些話馮天化顯然不能明說,如果不是他爲人厚道,甚至就直接用新寧號稱國家的銀倉,富得流油之類搪塞過去了,現在能暗中點出來,已經讓李塵很滿意了,便道:“先生接着說。” “再說第三個‘銅清遠’,清遠是個好地方,土壤膏沃、歲無水旱,種啥長啥,極是富庶,又緊挨着珠江黃金水道,如果單從收入來說,是不亞於前兩者的。但就像金銀銅都是財富,人們卻愛金銀,而罵銅臭,清遠也有讓人恨得牙根癢癢的地方。”馮天化道:“那裡是事故多發地帶,士紳、農民都狡猾驚人,縣官極端難做,歷任知府大人也傷透了腦筋。” “再說東莞,乃是化外之地,還管着啓東和洋山港,駐軍比老百姓多,所以稱爲鐵東莞。”馮天化接着道:“然後是三水,豆腐是外表光鮮味道淡,正好說明三水的問題,在那當官看着挺風光,可就在府臺眼皮子底下,比較規矩;又是南北通衢之處,一年不知道多少官員滋擾,收入有限,支出卻很大,有時甚至入不敷出,所以說豆腐三水。 “呵呵,這五個起碼還算褒揚吧,”李塵笑道:“後三個聽起來,似乎就有些刻薄了。” “是啊,從化最窮,所長不過曲藝爾,”馮天化有些苦澀道:“唱戲的太多,在人眼裡就成了叫花子,實在是天大的誤解。”感慨幾句,便很快跳到最後兩個縣道:“至於香山東莞縣兩縣附郭,要聽憑大人您日差夜遣。其中香山更是府衙所在,擡頭不見低頭見,幾乎就是上官幫傭了,外快難撈,還得倒貼,要不人家怎麼說,”他呵呵一笑道:“前世不修,纔去做府城縣官。但實際上也不盡然,做得好的話,升的也快。” 聽完馮天化的話,李塵對下面各縣的情況有了個感性的瞭解,又問道:“如果您是廣州的父母官,會把主要的精力,集中在哪幾方面呢?” 馮天化顯然曾經設想過類似的問題,已然成竹在胸,聞言還是不緊不慢道:“若想保本府平安,就得把三件事做好,票券、機夫和治水。” 李塵坐直身子道:“請先生說詳細些。” “倒着說吧,”馮天化笑道:“先說治水,咱們廣州挨着珠江,算是倒了大黴,每年汛期河水上漲,就連帶着數條河跟着漲,幾乎一大半的縣,每年都要大力修堤。勞民傷財把堤壩修得越來越高,卻更加讓人提心吊膽……堤壩越高,蓄水越多,一旦有衝破的地方,可就是大水災了。” 李塵嚴肅的點點頭道:“這件事先生得陪我實地考察一番,然後咱們再議。 “卑職明白。”馮天化點頭道:“那再說中間一個,機夫。”他也是一臉嚴肅道:“廣州城內,已經有繩絲作垃二百餘家,絲織作坊五百多家,全城近三成成的男子在工廠中做工,又因挨着沿海,對外貿易更是發達,還有廣州十三行在這裡撐着,腳伕至少有五萬人加上機工人數佔了廣州城的一半……這些人與提供織機、場地的機戶已經廣東十三行矛盾重重,”說着加重語氣道:“而且這些人心很齊,往往是一人有事,萬人呼應,十分的危險,大人應該高度重視這些人的一舉一動。” 李塵重重點頭道:“我明白了。” “再說第三個,票券。”馮天化嘆口氣道:“您知道這是個什麼東西嗎?” “知道一點,“李塵微微搖頭道:“但沒有深入瞭解。” “這是這兩年才興起的東西,一下子所有人好像着了魔一樣,我也搞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可我知道明明只能日產一千斤餅的店,卻賣出好幾萬斤的餅券,如果出現什麼意外,所有人都拿着餅券去換餅,他們根本沒能力支付。”馮天化一臉險峻道:“我倒不是擔心‘萬福記’,下官是擔心會引起其它種類的各種券也會遭到跟風擠兌,到時候店主們還不上,還不被債主吃了?而且被坑了錢的老百姓,恐怕是要有過激舉動的。” “明天把那個李洪昌叫來,我要仔細問問他。”李塵知道馮天化說的很含蓄,其實應諉把‘過激’改成‘暴亂’纔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