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他也很迷惑,北朝崇尚孝道,大家把禮義仁孝看得比命重,以至於有多少人不明不白的愚孝,更有人明明身處水深火熱之中,卻仍堅守着孝字當先,寧可苦水往肚子裡咽,只爲了不背上不孝的罪名,難道這就是真的孝順嗎?
隨着年紀慢慢增長,他常常想,聖人們寫出四書五經教導後輩,歷代讀書人皆是心悅誠服的奉爲真理,他亦知一二,所以早年間,即使他知道白孫氏並非慈母,卻也多番忍讓,避免爭執,眼下看來,這些道理於老百姓來說根本毫無用處,反倒成了桎梏一個人的枷鎖。
後來,他徹底得出一個和真理相悖的結論:若父母仁愛,則子女孝順,若父母不仁,便該獨善其身才是真理!
在心裡把那些個聖人真言諷刺了一通後,白禮才抿脣說:“娘這一身裝扮,是怎麼了?”
不等白孫氏開腔,自有人幫着說:“你娘不慎叫人騙了三十兩銀子,你爹氣壞了,和你娘鬧了起來,你娘眼下想不開,要去尋死,說是死前再見你一面。”
“阿禮,你快勸勸你娘,也叫你爹消消火,錢兒還能再掙,人命可就一條啊!”
“是啊阿禮,你是個良善的人,你娘如今成這樣,你可不能不管啊!”最後說話兒這人,是跟着圍觀人羣一起過來的姜嬸,姜嬸上回在白糖處吃了癟,心裡別提有多氣恨,今個得了機會,自然衝在最前頭,起鬨的最起勁兒。
“大夥說的對,娘別想不開,爹也是一時心急的,爲了幾句口角想不開才最是不值當。”白禮嘴上勸着,語調平緩,眼睛裡絲毫沒半點擔憂之色。
不知從何時起,白孫氏的眼淚和可憐相,已是再也無法打動他了。只要白孫氏出現在他面前,伴隨而來的不是扯皮就是要錢,親情早已被消磨的精光。
“那三十兩銀子兒就是家裡的最後一點底子,錢兒沒了,你爹就是不發火,娘也沒法活下去了,眼看明兒個我們就要被抓去官府了,明兒個就得還賬,拿什麼去還……”白孫氏說的傷心,老淚縱橫。
“孃的一條老命但凡能抵這些錢兒,娘死了也值當,不給你和你大哥添負擔了……”
白禮聽着白孫氏這話兒,有意往錢上引,心裡就一陣厭惡,沒等白孫氏再往下說便打斷道:“拿不出錢只管賣耕地就是,家裡有二十畝耕地,就是賣出去幾畝,餘下的也夠幾口人生活,仔細些過還有餘糧,哪就到尋死覓活的地步,娘這條命可比那些耕地值錢多了,切不可糊塗了。”
白孫氏暗自裡咬了牙,哭着辯駁道:“那些耕地難道不給老三和老四留着?賣出去是容易,往後想再買回來可就難上加難,娘不如去死了算了……”
說着,一頭往白禮家的柱子上撞去。圍觀的幾位婦女離白孫氏近,趕忙“哎喲喲”地急喊着過去把人拉住。
姜嬸立刻就站出來伸張正義:“阿禮,你這人怎麼半點孝心都沒有,你爹孃眼下難成什麼樣兒了,再瞧瞧你家,你家現在的鉢鉢雞生意那麼好,你家養的雞怕得有三五十隻吧,你家日子過的可真叫滋潤,就眼見着你爹孃受難不幫幫?說不過去吧!”
跟姜嬸要好的一個女人也跟着說:“是啊,你娘如今尋死都到你門上了,你只說兩句不鹹不淡的話兒應付,說白了就是不想管你娘唄?”
村裡嫉妒白糖鉢鉢雞生意的女人,一個個幫着腔,說道:“你爹孃就是和你有再深的矛盾,那也是一家人,好歹生養了你一場,含辛茹苦把你給養大,沒你爹孃,你哪有今天,大傢伙說,是也不是?”
“老話兒說的好,救急不救窮,眼下你爹孃遇到急事兒,你當兒子的,怎麼也得拉扯他們一把才說的過去啊。”
“可不是,我前陣子我去鎮上路過他們家的鋪子,生意不要太好。”叫她們幾個一煽動,人羣裡頓時就冒出一些閒言碎語。
有說白禮大逆不道的,有說白禮白眼狼的,還有說白禮不識大體的,說什麼的都有。
白禮臉色越來越寒涼,他們這是要逼着自己表態,出資把這三十兩銀子給墊上不可。
他硬是不肯表態,只說:“無論有再大的困難,總歸不能拿性命開玩笑,我當兒子的,這些年捫心自問已是對娘幫扶了不少,我還有一大家子要撫養,不比娘鬆快多少,娘不如也體恤體恤我,把耕地賣了還賬,來日我若手裡有了餘錢兒,一定好好孝敬爹孃。”這
些話兒放在往日他是決計不會說的,擱在那會兒,若是有人當面指指點點說他不孝順,他只會臉上一陣羞臊,難爲情的不知如何是好,可現在不一樣。
這話兒落下,像是一石激起千層浪,周圍指責的聲音更兇猛了。
“阿禮你實在叫人失望啊!”
“你個當人兒子的,怎能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兒來?”
“阿禮是變了!如今有了錢兒,人也變得小氣摳搜的,連他爹孃都不管了……”
在這些非議聲兒中,就屬姜嬸說的最起勁,她好容易逮到今個這機會,能借勢好好羞辱羞辱白禮,非得把他的名聲搞臭不可。
姜嬸幾個拱火,圍觀人羣被她們幾個撩撥的越發義憤填膺。
白禮站在那受着千夫所指,顯得孤立無援,可他卻面不改色,既沒服軟,也沒替自己辯解半句。
那意思是,任你們如何指指點點,我今個也打定主意不鬆口了。
白孫氏見了,心裡一陣冷笑,面上也哭的更絕望了,“我當孃的,沒別的心願,只要你一家子過得好,過的滋潤,娘到地下去也沒了牽掛……阿禮,你可得好好愛惜你的身體,好好照顧你們家糰子,娘這輩子,是再也看不到糰子長大了……”
煽情的一番話兒,幾乎將人羣的情緒鼓動到了極致,有個壯漢推開人羣站出來,一把揪住白禮的衣領:“你個沒良心的,老母親有難,去尋死且還惦記着你,你可好,有錢兒也不管?你還配不配當個人?”
白禮定睛一看,是本村出了名的孝子,這人不僅孝順,還是個熱心腸,只是頭腦簡單了些。
他也不去與人爭辯,只苦笑着搖了搖頭,“我實是無能爲力。”
那人登時瞪圓了眼,攥緊拳頭,“你再說一回?”
“住手!”白糖實在看不過眼,也不管她爹的叮嚀,站出來說:“照着姜嬸兒的意思,往後甭管誰家有難,只要哭哭啼啼的上別家去尋死,那家人就非得掏錢出來不可?不掏錢就是見死不救,就是不顧念親情,這理兒可說不通!”
“你個丫頭家,小小年紀怎的也半點孝道也不守?”姜嬸聽不下去,斥責她說:“她是你的祖母,你爹的娘,你們都是一家人,都是骨肉至親,到這個時候還分什麼彼此,把你的家豬賣了,雞賣了,兔子全賣了也得先給你祖母籌錢!”
“理兒是這麼個理兒,可擱在我奶身上,不做準!當時我們都以爲大伯和我爹出事了,我奶怕我們給家裡拖後腿,便提出要分家,一畝田地和一文錢都沒有,當時我娘還懷着我弟弟呢!分家後我們家稍微有些錢了,我奶就帶着三叔來鬧了一通,害的我娘早產,我弟弟一出生就要吃藥,這事兒又該怎麼說?”
“照叔你的意思,都是骨肉至親,可她們不也見死不救?那會兒怎麼沒見叔出來給我和我娘伸張一回正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