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節 亓一年
“亓先生,你這是怎麼了,有什麼困難先起來再說!”
趙書禮趕緊把亓一年扶了起來,然後讓他坐下後慢慢說。
亓一年非常緊張,但是仍然一五一十的道出了原委。
亓一年是蘇州人,當年19歲的時候,是上海一個教會英文專科學校的學生。那年寒假結束後,他回學校報到,誰料因爲直係軍閥齊燮元與皖系浙江督軍盧永祥,爲爭奪上海而進行激戰,學校沒有開課。當時學校裡只有一個廣東籍學生,兩人關係較好,從廣東同學這裡得知南方的黃埔軍校正在招生,兩個年輕人一商量,決定南下報考。不成想到了黃埔報名時間已過,亓又不懂粵語感覺生活不便,於是打算回家。坐船經過香港時候卻遇到了意外,行李盤纏在胡亂中被搶奪一空。就在這時,有人招呼他,說可以幫他找到行李,於是先帶他到了一間客棧。幾日後行李是什麼消息都沒有,店家卻催要店錢,並揚言不交錢就要把他扭送警察局。這時候又有人勸解他,說南洋某錫礦正在招工,工作輕鬆報酬優厚,如果他願意去,店錢可以代他付了。
亓一年年幼無知,就動心了,於是到了邦加。
可這明顯是一個局,他很長一段時間後才琢磨明白,那時候他都快死了。後來又先後找機會託人送信回國,希望家人搭救,但總無音訊。
趙書禮聽着疑惑道:“這裡工資尚可啊,這都四五年了,你爲何沒有攢夠錢還了債務回國呢?”
亓一年苦笑道:“先生有所不知,明面上的工資確實不少,可是能拿到手上的未必就有多少。要扣除你的欠債,還有伙食,最後能攢下的十不餘一,更重要的是這裡的工作可不是人乾的。每日每人都要幹夠礦主規定數量,錫礦都在低處,必須挑到高處用水沖洗,所得錫礦細如米粒,謂之錫米,然後融成錫錠,運銷海外。挑錫礦的木桶條筐頗大,非是壯漢根本挑不動,身體稍差的就只能沒日沒夜的幹,實在是體力不濟之時,有人爲了接力就吸食礦主提供的鴉片,久而久之染上煙癮,只能高價從礦主手裡購買,乃至工資更是剩不下來,多少人是爲了發財來這裡,可直到死也沒有還清債務。而且礦上伙食奇差,吃的米是糙米,菜是鹹魚和臭酸菜,根本沒有營養可言,要是一病就可能起不來了。因此爲了身體大家都得時不時的改善下伙食,這時候還是隻能從礦主的商店中購買,那裡有新鮮的蔬菜,水果罐頭,還誘惑礦工賒購,目的也是爲了留下礦工。而這些食物往往比外界要貴很多,一旦賒購就無望還清賒賬,只能永遠留下來工作。
因此我當年到此後,幾乎死掉,後來我想明白了,爲了活着我只能跟礦監商量,把工資的大多數送給礦監,只留餬口的部分。因爲我識字,於是礦監給我安排了一個計數的輕鬆夥計,我才能活到現在。只可惜一直聯繫不上家人,所以懇請先生能給我送封信,可一定要送到我家。”
聽着亓一年的故事,趙書禮大吃一驚,小時候上學的時候,書上看到過資本家的狠毒,資本的血淋淋事實當時也是憤慨不已,後來大了些,覺得那些都是政府宣傳,根本是不實之詞,總以爲資本家都是受過良好教育的人,怎麼可能那麼殘忍。這次到南洋看過後,他終於信了,尤其是荷蘭殖民資本,那更是血淋淋的,遠不像後世的西方國家標榜的那樣光明正大。
趙書禮憤慨道:“這真是豈有此理,簡直比黑磚窯還黑。你放心,你的事我管定了,明天你就跟着我,我去跟你們礦主交涉。”
第二日趙書禮去找礦主,但是礦主並不在此地,平時只有礦監在此督促,每年礦主只來一兩次查賬而已。
不得已趙書禮又坐船離開,到了雅加達的殖民當局去抗議,這時候他亮出了自己的身份——國府商務部副部長的身份。但是荷蘭人根本不在乎,表面上還客客氣氣的,但以他不合外交身份而拒絕做政治上的交涉,同時表示會徹查迫害華工的事情。在殖民官員這裡根本就沒有得到什麼答覆,趙書禮只能無奈的離開,當他轉身的那一刻,他注意到荷蘭人臉上鄙夷的表情。
他感到無盡的恥辱,不是個人的,而是國恥,因爲荷蘭人的鄙視不是針對他個人的,而是對他的國家,整個華人!個人的恥辱容易忍受,國恥最讓人難過和心酸。
在雅加達趙書禮又盤桓了數日,這次他已經明瞭了這裡華人的苦難,仔細的考察了幾處種植園,工廠等,華人的生活自然困苦,但是讓趙書禮稱奇的是,華人並不爲自己的艱辛而抱怨,反而對於整個民族的不公平待遇頗爲憤慨。
一個華工告訴了趙書禮一些自己十分憤慨的事情。
這裡是英何殖民地,英國人荷蘭人自然是上等人沒錯,可是其他族羣也比華人高貴的多,就讓華工們十分不能接受了。比之自己艱辛的生活,他們更在意是否被人尊重。
華工說,他曾經見過一個華商寡婦,他的產業被當地土人巫人(馬來人),私自霸佔,於是找荷蘭官員打官司,證據確鑿,荷蘭人只是把財產判歸寡婦,但是卻不懲罰巫人。
此地一般華人丟失貨物財物等等,如果向警察局報案,也往往得不到回覆。失主去問,只能得到搪塞之言。
可是當地有一個日本婦人,他丟失了一條狗後,向當局報案,警察局當即出動大量警力尋找,可惜沒有找到。幾天後,日本婦人去警察局質問,荷蘭局長表示實在找不到。日婦當即警告局長,限警察局三天內找到,否則她就搬行李住到這裡。荷蘭人無法,繼續尋找,可仍未找到,便跟婦人商量,警察局出錢補償,婦人答應了,這才作罷。
在這裡華人擁有橡膠園的不在少數,都是按畝數乖乖交稅,當地有一個經營洗衣店的日本人也有一座橡膠園,但卻從來不交稅。荷蘭人一再催繳,日本人說:我可以交稅,不過政府得從北婆羅洲量起,一直量到南婆羅洲都是我的橡膠園,看看有多少樹,然後我在桉數目完稅。荷蘭人無法只能不了了之,從此在不提交稅的事情。華人羨慕日本人暴力抗稅自然不對,但是這其中也反應了荷蘭人欺軟怕硬的賤貨本質。
至此趙書禮對英荷兩國的印象已經壞到了極點,美國也排華,但是美國人起碼沒有如此赤裸裸的欺辱華人,當然不是說美國人就是好東西了,只是矮子裡面拔將軍而已。
年底,趙書禮才得以回國。
乘坐的是一條法國商船,他不願意做英國人和荷蘭船,其實他心裡知道法國人也不是好東西,只不過他沒看到他們的惡行而已,眼不見爲淨此時只能從心裡自我安慰——同樣是強悍的啊Q精神。國家不強,民族就沒有地位,作爲政府官員強大的自責充斥着趙書禮的內心,他是一個責任感很強的人。
跟他一道的有一個南洋華商代表團,有新加坡的幾個華人銀行家,資助開辦南洋大學的陳嘉庚,利華銀行的李聲餘,豐和銀行的林秉祥等人。有從事橡膠生意,開辦輪胎廠的企業主。還有報業的葉氏家族,張氏等。
他們都是應邀回國考察經濟的,這些人接受趙書禮的邀請,除了愛國熱情外,還因1928年後,這裡的橡膠限產取消,橡膠價格大跌,而經濟危機接踵而至,他們都已經感到了壓力,希望回國尋找更寬闊的投資市場。
當然趙書禮沒有忘記亓一年,帶他一起回國,他沒有利用身份強行帶他走,而是給礦監交足了贖身費。他不願意用非法的手段處理問題,哪怕這法律根本就混蛋,第二即使他用強也未必好使。
帶着沉痛的心情,趙書禮回國了,又看着身邊熱烈的華商們,趙書禮心中頗多感慨。
這些海外遊子啊,他們遠離祖國爲了生活奔波,可是愛國心比之國人絲毫不讓,甚至因爲遠在他鄉熱情更是熱烈。遙想在將要爆發的中日戰爭中,他們出錢出力,極力爲祖國的解放事業貢獻力量。可是49年後,由於國家不再承認雙重國籍,他們這些人很多都是數代人居住南洋,不忍放棄祖業,只能加入了南洋國家。可嘆的是後來,因爲他們的身份大都是小商人,地主等,在政治熱情熱烈的國人看來,他們是【節級敵人】,於是不但不幫助他們,而且在當地土人政權對他們迫害的時候,站在土人一邊,搖旗吶喊積極鼓勵。這還不算,那時候爲了抗日,積極奔波到祖國,參軍參戰,或者在技術領域,學校醫院等崗位工作的一些南洋華僑,因爲各種原因留在了國內,豈料不就就被打成了人民的公敵,受到非人的迫害。
這些不得不說是一個災難和噩夢,在戰爭中,南洋人心繫祖國,但是戰後他們卻被拋棄了,被背叛了。這在後來的南洋華人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傷痕,也是因爲這些原因,他們纔開始和祖國離心離德,甚至唯一的南洋國家新加坡,對祖國是採取敵視的態度的。想到此,趙書禮覺得不應該怪這些華僑,而應該從國內反思,他要努力防止讓這些悲劇發生。
船越行越遠,趙書禮最後看了一眼南洋的土地。
“別了,富饒的南洋!在見面的時候,我要有能力改變你,否則我絕不再來!但是我會回來的——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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