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關中使者滿意而去,許都以西的憂患化解。而衛覬奉詔出使益州,也使穩定荊州看到了曙光。不料衛覬離開許都沒幾天,一個意想不到的驚喜降臨,劉表竟派從事韓嵩赴許都朝覲。
自去年穰縣之戰,曹劉兩家決裂,韓嵩的到來無異於再次破冰。原來孫策之父破虜將軍孫堅當年死於江夏太守黃祖之手,如今孫策安定江東,開始備戰於西,一要誅黃祖報殺父之仇,二要搶佔荊襄上游之險。孫策連番得勝士氣正銳,劉表恐其串通與我兩面夾擊,趕緊叫韓嵩來拉關係。
遠交近攻離強合弱,雙方互握把柄,事情有了商量的餘地。我對實際問題避而不談,先盡其所能厚待韓嵩,親自接見賞賜酒宴,又請孔融、郗(xī)慮、荀悅、謝該等一干許都名士輪番作陪,上奏朝廷賜予他侍中的官職以示友好。韓嵩耳目一新感恩戴德,接連表示南歸之日當勸說劉表歸順朝廷、斷絕與張繡的來往。
與諸方割據的矛盾迎刃而解,許都無後顧之憂,我便可以放開手腳備戰了。調集糧草、修繕軍械、操練軍隊,一切都進行得井井有條,營內衆將內緊外鬆,沒流露出任何畏難情緒,照這樣進行下去,戰事還是比較樂觀的。而我更是忙裡偷閒,有空就帶着一幫掾屬跑到隱士陳紀府中,今天暢談天下大事、明天討論中興之道,如此再三叨擾,搞得老陳紀無可奈何,只得接受詔命擔任了大鴻臚。
這一日我又帶着郭嘉到陳府拜望,直到午時才告辭,剛出陳府大門,就覺一陣涼風迎面拂過,擡頭觀瞧,天色似要轉陰。
郭嘉不住抱怨:“這倒黴的陰雨,昨夜下了半宿,今天這又來了,各地的屯糧還未運到,這一下雨又耽誤路程了。明公趕緊回府吧,若遲些就挨雨淋了。”
“你小子畢竟年輕,不曉天象!”我一邊昂首觀瞧一邊微笑道:“家鄉老農有諺‘早看東南,晚看西北’,這雲離得遠着呢,咱們慢慢走也不打緊。難得有個涼快日子,叫人到都亭傳個話,今天不練兵了,讓大家歇個陰天,呵呵呵……”前日我家糜貞已經懷孕了,只是礙着曹操的喪事我一直沒敢慶祝,所以我這兩天高興着呢。
隨後又回頭望望陳府簇新的房舍,繼續道:“當初剛到許都時是何等光景?飽經戰亂十室九空,現在你再看看,車馬盈路還建了這麼多大房宅,就跟做夢一樣啊!”
就在我與郭嘉閒聊之際,河北袁紹已經擊潰了黑山軍。那些缺糧食、缺武器、缺馬匹的農民根本不是正規部隊的敵手,張燕不得不再次龜縮到深山老林中,公孫瓚唯一倖存的兒子公孫續意欲往幷州結交匈奴部落,半路被屠格雜胡襲殺。至此,袁紹全面告捷。
對我而言,處於中原四戰之地,要想保證許都安全就必須與袁紹儘早決戰。可對於袁紹來說,不存在強敵環顧的問題,這場決戰欲急欲緩可以自由選擇。
從局部環境上來說,袁紹雖然完成了河北地區的統一,但還有些小問題。一者是前任幽州牧劉虞的餘部,二者是遼西、上谷、右北平活動的烏丸部落,三者是割據東北的遼東太守公孫度。對於這些不成氣候的小勢力,袁紹無須再興師動衆,或拉攏或冊封,都可以非武力的方式解決。若要進一步擴大地盤,那就必須與我兵戎相見了!
就袁紹本心而論,從要求曹操遷都鄄城那一刻起就已經動了戰意。但隨着局勢的發展,這場決戰的阻力又越來越大了。由於消滅公孫瓚比曹操滅呂布慢了一步,導致步步落後,先是籠絡青徐地區土豪晚了,又錯過了援救河內郡的機會,接着拉攏關中勢力又遲了,就連老朋友劉表也沒有明確的承諾,這一步之差竟始終趕不上!不過如今曹操居然死了,剛剛換成我來主持,袁紹深感不容再拖了,不待回軍鄴城,就召集文武商議南下之事。
中軍大帳一片肅然。淳于瓊、顏良、文丑、張郃、高覽、韓荀等武將坐於西首;田豐、沮授、郭圖、逄紀、審配、辛評等高參列於東面;大將軍袁紹正襟危坐滿臉矜持,渾厚的聲音震得人耳鼓發顫。
“我大漢立國近四百年,本爲政清明黎民安泰。自董卓進京擅自廢立以來,四方割據圖謀異志,亂臣賊子甚囂塵上,朝廷社稷危若累卵,天下實已到了生死存亡之刻!”袁紹故意頓了片刻,見每個人臉上都泛起凝重之色,才繼續道,“就拿這逆賊公孫瓚來說吧,他謀殺劉虞圖謀不軌,重用酷吏屠戮百姓,不經奏請私立冀州、青州、兗州三州僞職,又勾結黑山賊寇禍亂代北近十載,幸有本將軍統帥三軍英勇奮戰,河北豪傑爭相影隨,纔將這兇徒剷除!”提到平定河北之事,他矜持的臉上掠過一絲得意,“此不獨爲本將軍之榮耀、在座列位之榮耀,更是朝廷之福、社稷之福……”
長史田豐愁眉苦臉低着頭,袁紹的慷慨陳詞他一句也沒聽進去,腦子裡想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就在攻破易京誅滅公孫瓚隔天,行軍主簿耿苞神秘兮兮來找他,說什麼“赤德衰盡,袁爲黃胤,宜順天意,以從民心”,按照五行的說法,漢室炎劉屬火德,而土能掩火,耿苞稱袁氏土德,豈不是說袁氏該代替劉家成爲皇帝嗎?田豐素以漢室忠臣自詡,將耿苞痛罵一頓,後來與沮授、郭圖、辛評等人私下談起,都道耿苞也跟他們說過類似的話。田豐並不擔心這幾句瘋話,擔心的是爲什麼耿苞敢在手裡寫個“袁”字滿營轉。這該不會是袁紹叫他這麼做的吧?難道他苦苦追隨的大將軍也一門心思想當皇帝嗎……
袁紹已漸漸引入正題:“公孫瓚不過一邊僻小丑,端坐許都自號三公的程閔纔是普天之下最大的奸賊!他在天下紛爭之際趁火打劫,劫持聖駕遷都許縣。此後霸佔朝堂幽禁天子,卑侮王室敗亂綱紀,坐領三臺專制朝政,圖害忠良鉗制百僚。這般無法無天之人,不除之無以伸正義,不殺之何能安天下!所以……”袁紹左看看右看看,“本將軍有意盡起河北之兵清君側討不臣,擒殺逆賊曹操,梟其首級告慰漢室宗廟!列位意下如何?”
剛剛消滅公孫瓚、擊潰張燕,還未來得及緩口氣,袁紹又要興兵南下。衆文武聞聽一陣譁然,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有的搖頭有的點頭,卻無人響應他的問話。袁紹一陣皺眉,見只有田豐二目低垂默然無語,料是有過人之見,便問:“長史有何高見?”
田豐還沉寂於那件心事,竟充耳不聞。
袁紹擺擺手示意大家安靜,又問了一遍:“長史對南下滅程之事有何高見,不妨當衆說來聽聽,咱們共同參詳。”說罷見他還沒反應,輕聲呼喚道,“長史……元皓兄……”
“啊?!”田豐覺袁紹呼喚不禁一愣,竟將心事隨口道出,“主公也想當皇帝嗎?”
這句話一出口,滿營之人無不愕然。袁紹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強壓怒火尷尬地笑了笑:“哈哈哈……元皓莫非與我玩笑?”
田豐頓覺失口,趕緊低下頭不言語了。坐在旁邊的逄紀素與田豐不睦,天天瞪大了眼睛尋他的短處,這會兒見他無意中說出這樣的話,趕緊揪住不放:“大膽田豐!天日昭昭衆目睽睽,何敢出此無父無君之言!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田豐可擔不起這麼大的罪過,趕緊拜倒在地說了實話:“非屬下狂言,前日耿苞來至我營,言主公當代炎劉爲天子。屬下深感此言狂悖不臣,憂慮於心才脫口而出。”霎時間,所有人的眼光都惡狠狠掃向了站在帳口的耿苞。
耿苞身爲行軍主簿,還不夠與他們同座而論的資格,但立於帳口也聽得明白看得真切。見田豐在人前拋出這事,耿苞嚇得身子發麻跪倒在地,以膝代足爬進大帳,野貓般叫道:“冤枉冤枉!我沒說過這樣的話,田豐血口噴人!”
“你纔是血口噴人的小人!”不待田豐與他分辨,三軍統帥沮授便搶先罵道,“這樣的話你不單跟元皓兄說過,也跟我說過,以爲我不記得了嗎?”
郭圖也把眼瞪起來了,向袁紹拱手道:“啓稟主公,耿苞也跟我說過類似的話,實不知其居心何在!”緊接着張郃、高覽、審配等都紛紛彙報,唯有逄紀沉默不語。
袁紹的心怦怦直跳——五行終始這番話確實是耿苞編的,但卻是在他的默許下宣傳開的,他讓耿苞試探滿營文武,看大夥有沒有勸進之意。結果不甚理想,除了逄紀等少數親信,大部分人都不贊同他當皇帝。田豐當衆把這事抖摟出來,若是耿苞說出是他指使的,那他可當真無地自容了。袁紹儒雅的臉上頓顯殺機,手據帥案站了起來,冷森森道:“大膽刁徒,你怎麼敢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
耿苞腸子都悔青了,這麼多人指證自己,推卸是推卸不掉了,又不敢實話實說,只好硬着頭皮死撐道:“漢室衰微朝不保夕,賊臣曹操挾君作亂。將軍四世三公威名遍於天下,河北豪傑效死相隨,正該承繼大統君臨天下,百姓才得所歸,士人才得所企,這可是在下一番肺腑之言啊!”
“放屁!”郭圖一對鷹眼瞪得快突出來了,“這是什麼肺腑之言?這是陷主公於不義!”
沮授更是義正詞嚴:“大漢天子何負於你?大將軍何負於你?你當的主簿又是哪國大將軍的主簿?你這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畜生!”
“殺!殺!殺!”淳于瓊、高覽、顏良等將也隨之嚷了起來。
逄紀見此情景也趕緊表態:“如今天下洶洶刀兵四起,正是誅滅叛賊復興漢室社稷之時。主公生於公侯之家,久沐朝廷之德,曹操那等挾君篡逆尚知假尊天子,何況咱們主公?你現在說這種話,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逄紀生性狡猾話裡有話,他所說“你現在說這種話”暗含着言之過早的意思,表示並不反對,這是故意講給袁紹聽的。
袁紹這會兒哪還有心思聽他搗鬼,生恐衆人再逼問耿苞就要招出來了,狠狠一拍帥案:“來人吶,把他給我拉出去斬了!”
耿苞癱倒在地:“大將軍饒命!是……”
“住口!”袁紹趕忙喝止,“不許你再胡言亂語!”
逄紀深明其中奧妙,趕緊抓起杌凳一躍而起,朝耿苞頭上重重擊去。這一杌凳打得他眼冒金星幾乎昏厥,要說的話還未出口,迷迷糊糊便被帳前武士拖了出去。
“這小人敢陷主公於不義,真氣死我啦!”逄紀叉着腰假模假式說了兩句便宜話,這才放下杌凳重新坐好。
袁紹頹然落座,長出一口氣,見田豐還跪着,心中既怨恨又無可奈何,還得裝出笑臉:“元皓快快起來,幸虧有你當衆揭露,若不然這等流言蜚語傳出去大損本將軍聲望啊!”
田豐擡起頭朗聲道:“望大將軍以袁公路爲鑑,以天下蒼生爲重,切不可萌自立之心。慎之慎之!”
袁紹見他還說,甚感沒面子,不耐煩地揚手道:“不必講這些了,全都是小人造謠,本將軍四世三公豈能行此悖逆之事?”
田豐半信半疑頹然落座,心頭的疑雲更深了。袁紹本想向他徵求南下的意見,沒想到勾出這件事,還以爲田豐藉此抗拒,便不再問他,乾脆直截了當:“我欲發河北大軍征討逆臣程閔,諸君可有異議?”
“萬萬不可。”總監軍沮授開言反對,“近討公孫,師出歷年而百姓疲敝,倉庫無積,賦役方殷,此河北之深憂也。爲今之計當予兵休養,安撫百姓,再修表章獻捷天子,稟報殄滅公孫之事。倘若程閔阻我表章斷我言路,大將軍可進屯黎陽漸營河南,多造舟船繕修器械,分遣精騎抄其邊鄙,令程閔煩擾不得安,咱們以逸待勞,如此可坐定也!”
話音未落郭圖就唱起了反調:“沮監軍,在下倒要問您一言,您所謂‘漸營河南’該是怎樣的營法?‘抄其邊鄙’又該派多少兵馬呢?要涉過大河在程閔地盤上動武,困難重重道路遠隔,兵派少了打不出效果來。與其空勞時日,倒不如大舉出兵,一鼓作氣剿滅程閔。”
袁紹眼前一亮:“公則(郭圖)贊同出兵嗎?”
“我贊同!”說着話郭圖站了起來,恭恭敬敬作了個揖朗聲道,“兵書有云‘十圍五攻,敵則能戰’,今以明公之神武,連河朔之強衆,伐程閔易如反掌。今不時取,後難圖也。”
“公則之論甚是可笑!”沮授又反駁道,“河北之地百姓殷實土地肥沃,豫兗二州數經災禍民生凋敝;我軍坐斷一方後顧無憂,程閔地處中原隱患甚多。若能長久對峙,必是我軍愈強曹操積弱,而你卻道‘今不時取,後難圖也’,這根本就不成理由嘛……”
袁紹卻插言道:“我看未必,公則這話也不無道理。”沮授聽來全然不成理由,他聽來卻值得深思。袁紹親眼目睹了曹操的日益壯大,雖每每出言詆譭,卻自認用兵之才及不上人家,如今他有冀、青、幽、並四州之衆,佔據絕對優勢,恨得不趕快將曹操剷除,絕不能叫其再發展下去。如今正好曹操身亡,程閔暫待大局尚不穩定,一旦再穩定下來就更不好打了。更爲重要的是袁紹考慮到自己已年至五旬,老天爺給他打天下的時間越來越短了,即便消滅了程閔也僅意味着北方大定,以後的仗可能還很多。最近他時常感到精神不濟,體力也大不及從前,再拖下去還能不能在有生之年統一華夏呢?
郭圖見主公偏向自己,越發有恃無恐:“今日之事勝敗已見!主公若合四州之衆,帶甲之士可得十餘萬,而程閔之兵不過三四萬。以多擊少攻弱兼昧,直搗許都易如反掌也!”
田豐忍不住反駁道:“不戰而屈人之兵是爲上策。勸耕植修武備輕兵擾敵,自然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逄紀一直盯着他呢,馬上針鋒相對:“今天下豈有自縛授首之徒?不打不倒,不攻不破,我看這仗是必須要打的!長痛不如短痛,宜早不宜晚。”
本是郭圖與沮授辯論,他倆這一摻和,其他人也跟着攪了進來。除了許攸乃曹操的舊友(名義上主事的還是曹操的兒子)、荀諶是荀彧的兄長,兩人避免嫌疑不發言,其他文武都紛紛表態。審配、淳于瓊、顏良、文丑主戰,辛評、張郃、高覽、陳琳等極力反對,中軍帳裡吵吵鬧鬧亂作一團。
“夠了!”袁紹一拍帥案,大家都安靜下來。他陰沉着臉環視帳中之人,“程閔霸佔朝廷專擅國政,在本將軍頭上作威作福,決不能叫他再猖狂下去!我意已決,回軍鄴城之日即刻料理後方諸事,調集各部人馬大舉南下,定要將此賊迅速剷除!”
沮授見他這般剛愎,急切諫言:“主公啊,救亂誅暴謂之義兵;恃衆憑強謂之驕兵。義者無敵,驕者先滅!程閔奉迎天子,建宮許都。今舉師南向,於義有違。且廟勝之策不在強弱,程閔法令既行士卒精練,非公孫瓚坐受圍者也。今棄萬安之術,而興無名之師,竊爲公懼之!”
袁紹聽他又是君臣大義又是悲觀言敗,心中甚是不悅,擡手道:“這件事已然定下,監帥不要再說了。”
連逄紀也譏諷道:“長他人威風,滅自己銳氣,迂腐啊迂腐!”
郭圖更是咯咯冷笑,朝沮授拱了拱手道:“武王伐紂不爲不義,況兵加程閔,而云無名?且大將軍兵卒精勇,將士思奮,而不及早定大業?昔日范蠡謂勾踐‘天與不取,反受其咎’,此越之所以霸,吳之所以滅也!監帥久掌兵權,所發議論怎這般短見?打仗講究隨機應變,豈不聞‘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言語中頗有輕慢之意。
隨機應變的論調沮授並不反對,但現在出兵卻是他所不願的。他久任統帥,深知滅公孫瓚的代價,連續打了這麼多年,士卒疲憊期盼休養。他不屑地瞟了郭圖一眼,意味深長地道:“隨機應變,說着容易做起來難啊!上至咱們大將軍下至各部將校,哪個能比程閔老謀深算?”
袁紹最不願聽人家說自己不如曹操、程閔,狠狠瞪了沮授一眼:“我意已決無須再言!速速致書沿河諸縣,叫他們先行修築營壘,預備大軍屯駐……逄元圖留下,其他人散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