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李孚一愣,但見十名刀斧手閃開大門,自外面低着腦袋慢吞吞走進一人。此人四十多歲個頭不高,面相和善,臉色白皙,微有皺紋,鬍鬚修長;身穿皁色文士服,青巾包頭,氣質沉鬱,老氣橫秋,還略微有點兒駝背——來者正是賈詡!
“賈叔父,你總算回來了……”張繡可鬆了口氣,連後面的話都懶得說了,指指堂上這兩塊料,便倚在帥案上歇着。
“是奉孝來了啊!”賈詡曾在曹操一討宛城之際見過郭嘉,頗爲周到地行上一禮,又回頭打量李孚,拱手道:“不知足下是哪位?”
李孚跟郭嘉吵了半天,嗓子都啞了,咳嗽兩聲清了清嗓子,畢恭畢敬道:“在下鉅鹿李孚,在大將軍帳下充爲冀州從事。”
“久仰久仰。”也不知賈詡是真聽說過還是假聽說過。
“先生一定就是大名鼎鼎的賈文和吧。”李孚也猜到了。
“不敢當。何談大名鼎鼎,臭名昭著還差不多。”賈詡擺了擺手,“聽說大將軍最近消滅了易京公孫瓚,又破黑山賊兵,坐擁冀青幽並四州之地,帳下猛將如雲高士似林,帶甲精銳不下十萬,歸攏割據厚待烏丸,河北之地豪傑所向。真是可喜可賀,恭喜啊恭喜!”
“多謝多謝。”李孚聞聽此言心裡有底了,得意揚揚瞟郭嘉一眼。
郭嘉卻渾身發顫,心說這老狗必是主張投靠袁紹,進而想到張繡事先說的話,脖子一陣陣發涼。哪知賈詡雖然客客氣氣,口風卻突然一轉:“在下有幾句話想勞煩先生轉告大將軍。民間有諺‘一尺布尚可縫,一斗米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大將軍與淮南後將軍本是手足兄弟,卻弄到反目成仇的地步,遠交近攻縱橫捭闔,叫世人看在眼中豈不傷懷?俗話說‘兄弟齊心,其利斷金’,當初若能同心協力南北呼應,那中原之地早屬袁家啦,袁公路又何至於利令智昏潦倒江亭?大將軍連兄弟都不能寬恕忍讓,何以收天下豪傑之心?”賈詡說得不急不躁,卻句句誅心猶如利劍,“所以……我家將軍不能爲爾等驅馳,先生請回吧。”此言一出連郭嘉帶張繡全愣了,沒想到賈詡這麼輕描淡寫就下了決斷。李孚都傻了,好半天才緩過神來:“賈先生,您可要知道,我們大將軍是……”
“您別說了。”賈詡笑容可掬地打斷了他,“我知道你們兵強馬壯聲勢浩大,但事由天定,你們也只能盡人事。在下是個保守的人,還是覺得歸順朝廷更心安理得,至於成敗嘛……咱就各顯其能戰場上見吧。”說罷朝門邊的刀斧手示意,“君子絕交不出惡聲,拿刀動仗做什麼?你們都給我退下,安安全全送李先生離開。”
賈詡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李孚再能說也羞於開口了,只得一揖到地嘆息道:“唉……惜乎不能與建忠將軍、賈先生共謀大事。二位自珍自重,在下告辭了。”
賈詡照舊恭敬還禮;郭嘉與他爭論半晌,頗覺他是個厲害人物,這會兒敵視之心已去,知己之情又起,也湊過來客氣道:“方纔多有失禮,子憲兄一路走好。”
李孚長途跋涉之功化爲烏有,還得硬着頭皮回去覆命,心下甚是悽然,強笑道:“不敢不敢。”
郭嘉見他這副表情,一把拉住他衣袖:“子憲兄此去可有難處?若是羞於北歸那就……”
李孚知其有拉攏之意,扯開衣袖道:“郭奉孝,你也忒小覷我了。在下雖才力不濟,然受袁氏兩代之恩,即便主公責罰也要回去領受。士可殺不可辱,要我做不忠之人嗎?”
郭嘉臉上一紅道:“在下並非折辱,只是擔心李兄安危罷了。”李孚見郭嘉似是情意真切,拱手道:“多謝了……”說罷轉身便去。
正所謂不打不成交,郭嘉雖與其是敵人,這會兒卻生怕李孚半路被曹兵抓住壞了性命,又囑咐道:“路上多加小心,用不用在下助你打通關節?”
李孚定下腳步扭頭道:“既能神不知鬼不覺到此,就能安然無恙離開,不勞郭兄掛懷。”郭嘉頗感自己是杞人憂天,笑道:“若是有朝一日你被我家大人擒獲,在下定會幫你美言。”
李孚也笑了:“你好大的口氣!莫說你們打不贏這一仗,即便打贏了,馬踏河北兵圍鄴城,也休想擒住我。哈哈哈哈……”說完仰天大笑飄然而去。郭嘉大有惺惺相惜之感,呆呆望了半晌纔回過神來,轉身跪倒堂上:“建忠將軍深明大義、賈先生才思敏捷,在下替主公向你們道謝,從今以後咱們都是朝廷的人了。”
雖然事情被賈詡三兩句話敲定,但張繡臉上還是沒有半分喜色。他素來敬重賈詡,即便他越俎代庖也從不反對,但這次實在是有些不順心,只草草對郭嘉道:“使者請到館驛休息,具體事務明日再談吧。”說罷站起身來走到廳堂中央,握住戳在地上的銀槍,雙臂發力,僅一把就將槍拔了出來。
“將軍好手段!”郭嘉連伸大拇指道,“決戰之事刻不容緩,此非獨朝廷之存亡,也事關將軍自身成敗。還望將軍早日開拔,提師北上與曹公會合。”說罷再施一禮,又朝賈詡點點頭,這才由人引領着下堂赴館驛去了。
賈詡見張繡面沉似水,知他對自己不滿,和藹問道:“將軍有什麼疑慮的嗎?”
“沒有,您的決定我遵從便是。”張繡邊說邊擺弄掌中銀槍,但他是個心裡存不住事的人,耍了幾下還是忍不住埋怨道,“賈叔父,不是小侄責怪您。您拍着胸口想想,我待您如何?”
賈詡笑道:“將軍對我恩深似海。”
張繡把銀槍往地上一扔,叉腰道:“誰不知這穰縣大大小小的事全是您拿主意?誰不知我得了什麼好東西先送給您?我對我親叔叔也不過如此了吧!可您是怎麼對我的?我知道您家眷在華陰,被段煨扣着,但有話您可以和我直說嘛!咱跟郭嘉好好談,最起碼得叫程閔給咱立個保證,不追究以前的事了,那樣才踏實!這麼潦潦草草降了,就不管成敗利害了嗎?難道爲了你一家子人,就把我一家豁出去了嗎?我與曹丕有殺兄之仇呢!那曹丕現在多少還有點話語權,您這事辦得真不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