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都城內一片肅殺之氣,西北風捲着雪花拂過大街小巷。一隊隊軍軍士兵頂盔貫甲手持刀槍,在朦朧的雪幕中往來巡查。在這兩天裡,不論士農工商,任何人都必須老老實實待在家中,即便有天大的事情也要等到這場風暴結束以後才能繼續。
我身披狐裘歪坐在行轅大帳之中,手中緊緊握着劍柄,情緒顯得有些亢奮,雙目炯炯有神地望着炭盆內搖曳不定的火焰,臉上卻是毫無表情。武猛校尉典韋站在我身邊,戎裝佩劍,手裡攥着大鐵矛,一臉的兇惡之色;郭嘉卻似憂心忡忡,俊雅白皙的臉上添了幾分晦氣,沒了平日嬉笑怒罵顧盼神飛的勁頭,耷拉着眼皮,時不時瞟一眼坐在對面、臉色死灰、耷拉着眼袋的毛玠。夏侯淵內着盔甲外披戰袍,在這點着炭火撒氣漏風的帳篷裡竟還出了一身冷汗,瞪着僅有的一隻眼睛,望着厚厚的帳簾。其他掾屬和部將也都屏氣凝神站着坐着倚着,全似泥胎偶像,動都不敢動一下。只有書佐繁欽手裡捧着硯墨,時不時地湊到炭盆前烤烤火,免得墨汁結冰耽誤差事。校尉段昭、任福手扶佩劍,緊緊把住這座死氣沉沉的大帳,不許任何人隨便進來。而就是一簾之隔,外面兵層層甲層層,軍兵和曹府家丁林立,夏侯淵麾下軍司馬韓浩、劉若親自督隊護衛,矗立在風雪之中巋然不動……
就這樣靜了好久,還是卞秉先打破了沉默:“主公,時候不早了,您先吃點兒東西吧。”
我搖搖頭道:“我吃不下。”
卞秉繼續勸道:“難不成還要熬一夜嗎?過兩天可就要起兵了,這時候要是病了可怎麼得了?”
我摩挲摩挲臉,露出幾分疲憊道:“出了這事,即便有珍饈美味我又如何咽得下去?”衆人都偷偷摸了摸肚子,眼瞅着已近亥時,燈都掌上半天了,他不吃飯別人也不能吃。
卞秉左看看右看看,還是站起身來道:“咱們不吃沒關係,夫人孩子們還在後營呢,她們總得吃東西吧?我去照應照應,叫庖人給她們弄點兒吃的。”說罷見我不反對,便邁步往外走。
“慢着!”我叫住他道:“營裡太過簡陋,衝兒、玹兒、均兒都還小,難免哭鬧。你叫衆位嫂嫂好生照應着,家眷的事兒就全託付給她了。”我心裡清楚,曹家的家眷太多了不照顧不行。
卞秉道“放心吧,我去去就來,順便叫廚下燉點兒鰒魚羹來。您若是不想吃東西,喝點那個也成。”說完親手將帳簾微微掀起一道縫,側身走了出去。
卞秉一走,大帳又死寂下來。我側俯在帥案上,右臂枕着腦袋,一陣陣地嗟嘆。這半天多的境遇,簡直跟做夢一樣!午後出離皇宮時還好好的,我滿心想着“奉天子而討不臣”,憑藉朝廷的正義與袁紹奮力一搏,但是自趙達向他告密之後,這一切都改變了……車騎將軍董承、偏將軍王子服、長水校尉種輯、議郎吳碩已在他眼皮底下醞釀出了陰謀,我差一點兒就步入萬劫不復的境地,而最最寒心的,是他們手中竟然還握着天子的密詔!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劉協開始不滿他的獨斷專行,雖然深居宮中不得自由,竟還能想出這麼陰毒的手段,把密詔縫在玉帶裡,賜給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
議郎吳碩也是從龍東歸的舊臣,但在長安時他諂媚李傕,甚至還被御史彈劾過,因爲東歸時立下點兒護駕功勞,才僥倖未被打入罪臣的行列。身居議郎既無建樹也無職分,不過是靠哄皇上高興混碗熱飯吃,誰也不曾把他放在眼裡,聽聞他受賜一條玉帶,任何人的反應都只會是不屑。然而事實就是這麼令人難以置信,吳碩不但大搖大擺地繫着玉帶出了皇宮,還將它交到了董承手裡。董承又尋到他的心腹種輯,還有那位心腸比蛇蠍還毒的王子,一個控制許都的政變計劃應運而生……我簡直不敢想象,若是在我提兵北上之際,這幾個小人造反入宮,把持天子詔書、謀害荀彧,宣佈自己是天下篡逆,那會是怎樣的結果?恐怕在官渡的將士即便未作鳥獸散,也會人心惶惶葬送在袁紹的刀槍之下!距我離京之期就差兩天,想起來就讓人後怕呀!
可是千里之堤毀於蟻穴,趙達這個串閒話的小人毀了整個計劃。趙達爲了巴結於我,經常有意識地接觸董承的部屬,挖空心思尋人家短處。董承身邊有個叫盧洪的下人,與趙達乃酒肉之交,無意中吐露了事情原委。兩人私下一合計,與其跟着董承冒風險,還不如出賣他換取衣食富貴呢,於是追着我殷切示好,將計劃和盤托出。我爲防止董承、劉服作困獸之鬥,連幕府都沒敢回,立刻到行轅大帳召集部屬,派兵進城護衛皇宮,並把家眷都搬了過來,這才下令捉拿“叛臣”。
我歪在那裡,既憤怒又傷心。我最大的本錢就是奉天討不臣,現在天子認爲我不臣,我還有什麼資格自詡王命,還有什麼資格收拾天下人心,還有什麼資格去跟袁紹鬥……
“三位大人回來了!”外面一陣喧鬧,段昭、任福把綿簾掀起,一陣猛烈的寒風颳了進來。司隸校尉丁衝、河南尹董昭、光祿勳郗慮趨身而入,頭上身上還掛着雪花。
衆人都是一怔,我立刻坐直了身子道:“怎麼樣?”
三人齊刷刷見禮,董昭稟奏:“董、劉、吳、種四奸賊皆已拿下,家眷一律拘禁在府,所部五百軍兵盡數繳械。四名主犯交與許都令滿大人審問,三官旁聽,趙達、盧洪在場對質。”按理說這麼大的案子應由廷尉親理,但其中牽扯天子密詔,廷尉哪敢出頭?只派出大理正、大理平、大理左三名佐官,協助心腹許都令滿寵來辦。
我總算鬆了口氣,咒罵道:“這四個千刀萬剮的刁徒!”
郗慮又補充道:“宮中侍衛都已更換,雜役冗從也在盤查之中,但未發現什麼蛛絲馬跡,似乎無人通謀。”從他的職責角度來看,牽扯的人越少事情越可怕,足見密詔之事出自天子本心,想用“蠱惑聖聽,離間大臣”的罪名拉幾隻替罪羊都找不到。
丁衝的臉陰沉得跟死人一樣,從懷中取出張薄薄的絹帛小心翼翼放到帥案上,訥訥道:“這件東西我拿回來了……”他不能承認這是詔書,因爲一旦承認就意味着是天子的意思,現在得把所有罪名都往董承、劉服等四人身上推,儘量維持君臣和諧的臉面,所以只好說是“這件東西”。
曹操莫名其妙,耐着忐忑將玉帶詔掀開,猛一眼打見的就是密密麻麻的血跡。天子是用血寫的這份詔書,這是多大的恨呢!望着這震懾魂魄的字跡、憤恨誅心的語句,我的手還是忍不住顫抖起來,眼前恍恍惚惚,腦子裡一片空白,什麼都沒看清,只深深記住了最後一句話“誅此狂悖之臣耳!”末尾那個“耳”字一豎拉得很長,底下還有點點滴滴灑落的血跡。
我手據桌案喘了幾口大氣,殘存的一點理智提醒自己要鎮定,頓了片刻才道:“都起來……來人,給三位大人置座。”
段昭、任福親自爲三人拿過杌凳,又有親兵端來幾盞燈,三人禮讓一番盡皆落座。董昭屁股一沾凳子,馬上話入正題道:“自遷都許縣以來,明公兢兢業業侍奉君王,立宗廟、討袁術、興屯田、平呂布,爲朝廷立下不世之功。當今天子也是信任有加多有眷顧,視明公爲當世之周公、伊尹。”他話鋒一轉,變得嚴厲起來繼續道:“想那賊臣董承,本西涼反臣董卓同黨,不過見我主奇貨可居才矯情飾僞冒充忠良。萬惡淫爲首,論行不論心;百善孝當先,論心不論行。是明公寬宏大度,念及董承是外戚,推心置腹雨露教化,希望他能收斂狂妄之心,萌生忠君之義。哪知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董承非但沒有悔過之意,竟於暗室之內大肆悖逆之心……”說着話,董昭猛然一指帥案上的絹帛怒道:“勾結同黨僞造血詔!蠱惑人心戕害忠良,欲行閻顯、樑冀之舊惡。不但欺君罔上謀劃不軌,還想離間天子與明公的關係,真乃天下第一陰毒奸佞之人!”
董昭這篇大論可謂一錘定音,咬定密詔是僞造的,把全部事實都顛倒了。在場之人全明白是怎麼回事,但都連連點頭表示贊同。他們皆是這條船上的分子,不光爲了主子,這裡面還牽扯自己的身家性命呢!郭嘉用異樣的眼光掃向董昭,這麼“大義凜然”的一番話,虧他這麼快就編造出來了!想至此不甘落後,也朗聲道:“董尹君說得沒錯,還有那吳碩、種輯都是無狀小人,劉服身爲宗室竟助紂爲虐,請明公把這幫亂臣賊子全部處死!”
他這麼一喊,其他人也都隨聲吶喊起來,氣勢洶洶羣情激奮。只丁衝、郗慮、毛玠、何夔等幾個較傳統的人沒有吭聲:董承、劉服這幫人固然是黑,但我們也未見得就是白,“玉帶詔事件”頂多算君臣爭權的一樁醜聞,絕沒有什麼正邪之分。
我的腰桿硬了,提了一口氣道:“你們說得沒錯,待事情審明之後就將這亂臣賊子一併誅之!”案子還未審清楚,這邊已經定了罪。
董昭補充道:“矯詔謀亂戕害三公乃重罪,還請將他們滿門族滅以示懲戒。”
“不錯!”這話正對我胃口,斬草必要除根。
郗慮坐在那裡皺着眉頭,有件事他一直想提,但幾度欲言又止,這會兒眼見不提不行了,起身作揖道:“那董貴人……”只說了這四個字又不知該如何措辭了。
不過就是這短短的幾個字,帳中立馬就安靜了。董貴人乃是董承之女,既要禍滅滿門,她算不算一個?董昭連猶豫都沒猶豫就說:“天子所幸當有順德,董氏有如此悖逆之父,豈可再侍奉君王,當一併處死。”在他口中董貴人已經被降爲董氏了。
郗慮瞟了他一眼,心道——天下一筆寫不出兩個“董”字,你可真夠狠的。想至此又拱手道:“曹明公啊,董氏固然有罪,但身懷龍種已有八個月,是不是等她誕育之後再行處置?”
董昭暗笑他不曉事,豈能留此禍種?又駁道:“郗大人真是婦人之仁,自古宮中皆是子以母貴,莫說皇子沒有生下,就是生下了,有此狂悖之事也當一併治罪。”說完再不給郗慮分辨的機會,硬生生跪倒在帥案前,“貴人乃天子內屬,非聖允不得治罪。下官懇請號召滿朝公卿同至宮門跪拜,求天子持正割愛!”有羣臣跪求,天子再下令廢殺貴人可就跟我毫沒關係了,沾不到一點兒血污。
我連連點頭道:“很好,尹君就去吧。”
“諾。”董昭站起身,看看郗慮、丁衝道:“二位大人隨我同去吧,咱們分頭去通知各位公卿。”郗慮嚥了口唾沫,只好跟着他走。丁衝從懷裡掏出個酒葫蘆,這點兒嗜好當多大官也改不了,悶了一口才跟着出去。
三人趨步而出,帳簾未落又見許都令滿寵急匆匆趕來,我一陣詫異道:“這麼快就審完了嗎?”
素來冷峻沉穩的滿寵此刻卻面有難色,跪拜道:“此案中間另有曲折,下官不敢自專。”說着遞上份竹簡,繼續道:“這是董承、劉服的口供。”
我看都懶得看便問道:“又怎麼了?”
滿寵把頭壓得低低的道:“此不獨爲謀害大臣案,還是謀反。”
“謀反?!”我來了精神。
滿寵道:“董承等人籌謀事成之後僭立樑王子劉服爲帝!”
在場之人全傻了,沒料到還有意外收穫。我趕緊拿起口供細看:董承招出王子服以兵權要挾,逼董承事後立他爲帝,還將那日兩人趁雨天密謀的情形和盤托出;劉服拒不承認強硬抗拒,有盧洪一旁作證,刑訊之下才鬆口供認,卻說董承假意應允,實際上是想當外戚大將軍。兩個人互相詆譭互相推諉,都把更多罪責扣給對方。
“就這麼兩個傢伙還想跟我鬥?皇上就……”皇上就看中了這麼兩個野心家!這話不能說出來。我既覺傷心又覺滑稽,忽然發出怪異的大笑,那聲音竟有點兒像哭。
此事可給了我一個把柄,治董承等人“謀害三公”的罪名遠不如扣一個“謀反大罪”服人。現在事情鬧到這一步,什麼株連滿門、什麼廢掉董貴人都成了理所應當的事了。滿寵見我笑得可怕,清清喉嚨提醒道:“劉服這個身份不太好辦吧。”
一旁郭嘉等人都聽得心驚膽戰——劉服乃樑王劉彌之子,這件事不單是大臣謀反,而且是宗室謀反,要株連到樑王的。事情越鬧越大,無怪滿寵躊躇不定了。郭嘉起身欲諫,卻見我收住笑容,將竹簡往帥案上一摔,陰森森對滿寵道:“你個鐵證如山怎麼也來問我?國家有國家的法令,樑國王子獲罪該怎麼辦就怎麼辦。自作孽不可活,這樣的事先朝沒有過嗎?照着做不就成了嘛。”
按照本朝故事,宗室諸王稍有不軌就會被削封地,而涉嫌謀反更是必死無疑。明帝當朝時,廣陵王荊陰謀奪位,被逼自殺;楚王英自造圖讖結交術士,惶恐自盡;和帝當朝時,清河王蒜被樑冀誣以謀反,貶謫逼害,封國廢除;距離最近的靈帝朝,渤海王悝被宦官王甫誣告謀反,被迫自殺,親屬近百口同死獄中,渤海國廢除,自渤海相以下所有官員以“導王不忠”之罪全部被處死……若遵循此例,樑王劉彌非死不可,妃嬪也都保不住。但當此敏感時期,殺宗室是多麼容易讓人詬病的事情?只要邁出這一步,天下所有人都會懷疑我的用心,而大戰在即更會影響到天下輿論方向。
郭嘉、毛玠等全都站了起來道:“請主公三思……”
我把手一擺,臉上不但沒有動容之色,相反還騰起了殺氣,冷冰冰道:“董承我一點兒都不恨,誰叫我當初搶了他的主政大權?可劉服憑什麼害我?當初起兵之日他就暗揣自立之心,我睜一眼閉一眼就罷了,沒想到他連我也算計了。沒有我他哪來的這個偏將軍?金銀美女錦衣玉食我哪裡虧待過他?我自己都沒這麼享受過一天啊!”這倒是實話,我生活格外節儉,“更何況陰謀篡逆是何等樣罪?俗話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滿門滅族是他自找的。即便樑王彌不知其情,那也只能怪他自己養了個好兒子,本朝故事遵照執行。”
道理不能說不對,但放在現在這個尷尬時期,多少人瞪大眼睛盯着他呢!即便公正也是不公正,戕害宗室的罵名是逃不過的。郭嘉與毛玠對視了一眼,都想再勸兩句,但瞧我滿臉凝重不容置疑,又把話嚥下去了。滿寵把心一橫,咬牙道:“下官明白,定將此案辦個徹徹底底!”說罷轉身便要走。
我突然想到了什麼,於是道:“伯寧且慢……”
衆人都以爲我心思活動了,哪知我卻提起另外一件事:“我已上表加封李通爲裨將軍,叫他屯駐汝南。等辦完這件案子,我再調你爲汝南太守。你回去準備一下吧。”
“諾。”滿寵心裡似明鏡一般。汝南是袁氏的老家,門生故吏多會與此,我調他爲汝南太守,是要他協助李通看住那些人。滿寵走出大帳時,腦子裡已經開始籌謀鎮壓汝南鄉黨的計劃了……
滿寵剛離開一會兒,又聽外面衛兵稟報:“荀令君與劉老常伯到!”綿簾一挑,滿身雪花的荀彧攙着老侍中劉邈慢慢悠悠走進來。
我心裡咯噔一下——這老頭子來添什麼亂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