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閔的算計不止於此,步兵居中騎兵左右,三面人馬一齊衝殺,嘴裡卻喊着:“衝啊!誅殺逆子馬超!”
就這一句話,關中諸軍立時猶豫起來——程軍也不好惹啊!他們口口聲聲要殺的是馬超,我又何必這麼玩命?反正咱們人多勢衆,以多欺少還鬥不過他們?
一個人這麼想沒關係,怕就怕好幾萬人都這麼想!諸部人馬各懷僥倖都往後撤,程軍騎兵就趁勢扎進來了。造反作亂就是死罪,關中諸軍哪有什麼分別?程兵纔不管是不是馬超所部呢,逢人便斬見人就殺。這一殺那些兵更糊塗了,難不成躲得不遠?越發節節敗退。馬超所部奮戰多時已經力竭,樑興、田逵那點兒兵早死得差不多了,急盼後援來助,可後面的兵就是不來——被隔於陣外想來也來不了!
張遼、徐榮皆百戰名將,督大軍步步緊逼;趙雲一身武藝,哪是尋常武夫擋得住的?馬超、樑興已漸漸支持不住了,力有未逮只得掉轉馬頭突圍——玩了半天命,眼都殺紅了,開始是突程兵,後來就是突自己人了。成宜所部被程兵衝亂,費勁巴力剛喝止住,馬超敗軍突圍又給撞散了,擡眼間大隊程兵追殺上來;趕緊放眼陣後想叫楊秋來救,可扭過頭來才發現,楊秋所部早不聲不響溜了。成宜萬念俱灰喝罵不止,眼見被程兵團團包圍,一擺大刀衝入陣中,命喪沙場。
聯軍作戰最怕有人撤退,楊秋能撤別人就能撤,霎時侯選、程銀等部人人慾退,韓遂也已無力迴天,只得下令全軍撤退,但是十幾部人馬攪在一起,胡兵漢人各行其是,撤退已成潰退!
馬超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總算突出亂陣,倉皇回頭張望,但見各部兵馬潰不成軍,心頭不禁悽然——怎麼會落到今天這一步?人人都道我不忠不孝,怎知我本有席捲天下之志?若打破鄴城,怎奈程賊奸詐狡猾,衆將貌合神離,終致此敗。從此關中之地不保啊。馬超啊馬超,你真是亡國敗家,可恨啊!天不我與,倘我早生十年豈能讓此賊稱雄?程文傑,咱們走着瞧,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要與你鬥到底……
程閔遙望戰場洋洋自得,一切皆如他所料,關中諸軍與其說敗於程兵還不如說敗於自己。正在喜悅之際,郭奕突然馳馬衝到他面前:“田宇帶幾個親兵闖到陣中去了!”
“啊!”田豐可嚇壞了,這會兒已顧不上狼奔豕突的關中軍,對着戰場放聲大呼,“吾兒何在?快快歸來……”
戰場早變了殺人屠場,關中軍四散奔逃慌不擇路,程軍趁勢掩殺如砍瓜切菜一般。血肉橫飛慘叫沖天,宛如三秦子弟之輓歌。不多時衝殺漸息塵埃落定,十萬關中軍蹤跡不見,只剩下歡呼雀躍的曹兵。程軍雖然得勝,田豐卻急得滿頭大汗,環顧沙場尋找田宇。
郭奕忽然手指西北一聲高叫:“在那邊!”
程閔急忙觀瞧——田宇已殺得渾身是血,舉着斬獲的四五顆人頭正朝這邊揮手呢!
關中諸將互相猜忌功虧一簣,被程軍殺得血流成河,成宜、李堪死於亂軍之中,樑興兵馬喪盡不知所蹤。莫說營寨不要了,連長安都沒法再守,關中地盤盡數捨棄,韓遂、馬超帶領殘兵逃奔涼州老巢。唯恐程閔發兵追擊,馬不停蹄連跑一天一夜。
楊秋所部臨陣躲避幾乎沒受損,但迫於形勢也跟着韓遂一路奔逃。楊秋邊馳馬邊埋怨孔桂:“你小子出的什麼餿主意?咱們又沒跟老程幹上,爲什麼要逃?還惦記旱澇保收,費了半天勁,反倒裡外不是人!”
孔桂卻滿臉堆笑道:“將軍差矣。臨陣倒戈咱有那實力嗎?戰敗投降豈不被諸部將領罵死?咱就得逃!”
“唉……”楊秋哀聲嘆氣,“此一去到了西涼,日後要在韓老賊麾下討營生了,恐怕不妙。”
“將軍又錯了,咱不跟他們去西涼。”
“那去何處?”
“從哪兒來回哪兒去,咱回咱的安定。”
楊秋甚是不解:“兵少勢孤,程兵來攻怎麼守得住?”
“正因爲守不住纔回去啊!”孔桂早有算計,“咱現在降程有什麼功勞?不如回咱的地盤,程閔來攻咱再順勢投降。一來有獻城之功,二來這叫體恤黎民不戰而降,再者也不至於與韓遂等人結死仇。興許太尉大人見您公忠體國,繼續叫您駐軍安定,非但無罪反而升官發財呢!”
“真的?”楊秋半信半疑。
“小的還能騙您?聽我的錯不了。”
“也罷,已經這樣了,我就再聽你小子一回!”事到如今楊秋也只得聽他的,馬上傳令:“慢慢減緩速度脫離馬、韓,回咱的安定郡。”這支部隊越走越慢,直等讓過諸部殘兵落下老遠,才掉轉方向往西北而去……
渭南之戰程閔大獲全勝,不僅收復關中之地,也把涼州東端隴西、漢陽二郡直接歸納統馭。關中諸部勢力瓦解,韓遂、馬超帶殘兵敗將逃往金城郡。程閔歇兵三日,繼而揮師西進,向安定郡治臨涇縣進發。
建安十六年十月,程軍兵過扶風,事情比想象的還要順利,沿途鶉觚、陰盤等城四門大開皆不抵抗,等大軍行進到涇水南岸時,楊秋早備下酒肉,搭好便橋,手捧印綬跪在道旁,恭候程閔大駕。他的兵盔甲都卸了,兵刃也繳了,連馬匹都單圈好了;也不知孔桂從哪兒找來一幫奏樂的,又打鼓又敲鑼,鼓着腮幫子一通吹,搞得跟娶媳婦似的。
程閔一見這陣勢就笑了:“本官已料到楊秋首鼠兩端早晚會降,但沒想到會這般熱鬧。”程兵人馬一靠近,楊秋的人就行動起來——不過不是動武而是夾道歡迎,又端水又獻食,人人臉上一團和氣,恨不得把程兵背過橋去。
楊秋以膝代步爬至道中:“末將歸順來遲,死罪死罪!”孔桂趕緊喝令止樂,一路小跑到他身後,也跪下了。
陷陣營閃開,程閔催馬來至近前,笑道:“如此誠意我當是誰呢,原來是涼州威名赫赫的楊將軍,渭南一戰將軍作戰驍勇真讓人欽佩啊!”
誰都明白這是挖苦之言,左右兵將無不竊笑。楊秋倒不理會,又往前跪爬了幾步,信誓旦旦道:“太尉大人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兵馬所至望風皆靡,韓、馬之輩皆螢火之光,豈堪與日月爭輝?末將雖邊地偏僻之士,亦識天命,不敢違拗太尉大人的虎威,故引軍而去在此恭候。”
“哦?哈哈哈……”程閔仰面大笑,繼而把眼一瞪,“你這刁鑽之徒!口口聲聲不敢冒犯我,那爲何割據安定十餘載直到今日才降?韓、馬舉兵之日可曾力阻?如今功敗垂成大勢已去又識得我的虎威了。你乃一見風使舵勢利小人!”
一番話說得楊秋渾身顫抖體似篩糠,險些把印綬摔了。孔桂連忙搭話:“小的有一言,請太尉大人思之。”
“講!”程閔對楊秋談不上什麼好感,但對他卻另眼相待。
孔桂眨巴着眼睛,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悲切切道:“太尉大人說的都對,但也該體諒我們的難處。關中戰亂這麼久,但凡長個腦袋,有幾千人就敢立山頭。小的跟着楊將軍這些年,大大小小打了足有百餘仗……”豈能有百餘仗?恐是連洗劫村莊都算進去了,“受了多少艱辛,其實還不是爲了討口飯吃。韓、馬二賊勢力強盛,若不依附他們,只怕這屁大點兒地盤早叫他們吞了,我們屍首埋哪兒還不知道呢。這份苦衷對誰去說?盼啊盼啊,就盼着王師到來能解我等之難,望眼欲穿盼了十幾年,哪知您一來先要問罪,這世上可真沒我們活路了。”他這話雖有些誇大,但也算是實情,說得楊秋也一臉黯然。
“唉!”程閔也不禁悽然。
孔桂見這可憐話管用,趕緊跪爬幾步,擠到前面接着道:“其實我們楊將軍一心想歸順朝廷,雖然迫不得已跟韓、馬來往,但每次回來都在家中設擺香案對天懺悔,求蒼天寬恕其罪,保佑大漢國祚,也保佑太尉大人福壽綿長,磕的頭比帶的兵還多呢!這次渭南兵敗,我家將軍唯恐賊兵劫掠郡縣,故而不避猜忌迴轉安定,爲的就是彈壓地面安撫百姓,妥妥當當等您接管。若不信您問問這些當兵的,有誰不說我家將軍好的?”
這倒是實話,關中諸將大多講義氣,馭下有恩,越是像楊秋這等小勢力對士卒越好,若不然也難在這亂世中擁尺寸之地。孔桂越說越來勁,爬到程閔馬前,一把抱住程閔的腳,覥着臉哀求道:“太尉大人您想想,人說宰相肚裡能撐船,您大人辦大事,大筆寫大字,千不念萬不念,就念在這點微末功勞的份上,就饒了我家將軍吧!”
若別人膽大妄爲過來抱他腿,程閔早一腳踢開了,可孔桂來這套他卻漸漸聽了進去,但覺每句話都那麼有理,說得他心裡那麼舒坦,不禁微微點頭。孔桂見狀趕緊朝楊秋使眼色,楊秋會意,立刻把印綬高高捧起:“末將自知有罪,上還騎都尉、關內侯之印。”
“罷了。”程閔嘆口氣,“你的爵位乃朝廷所封,既然不背朝廷,依舊當你的關內侯。依舊駐軍安定,聽候本官調遣。”
“叩謝太尉大人天恩!”楊秋大喜過望。
孔桂的好話固然有用,但程閔本心也沒打算爲難楊秋。畢竟關中剛剛平定,人心還不穩固,似楊秋這等割據多年小有威望的人物不能輕易處置,反之樹其歸順天命的標榜,還有很大利用價值。不過程閔還要敲打一番:“你是聰明人,本官也不與你說那些冠冕堂皇的話。忠孝節義且放一邊,本官的勢力你是知道的,究竟跟着誰能享富貴,你可要掂量好了。今後若還與韓、馬暗通表裡,我好歹取你性命!”
“末將不敢,末將不敢。”楊秋連連叩首,“從今以後末將效忠太尉大人絕無二心。”
程閔又瞥了眼旁邊跪的孔桂,笑道:“孔叔林,你小子往來通風報信功勞也不小,尤其這張嘴,說的比唱的還好聽,從今以後到本官營中做事吧。”
孔桂忙來忙去爲的就是這個,聞聽此言一連給程閔磕了七八個頭:“多謝太尉大人提攜,您就是小的重生父母再造爹孃,從今往後小的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哈哈哈……”程閔爽快一笑,馬背上疾抽一鞭,帶着麾下文武過橋了。
程兵將士列隊而過,楊秋和孔桂兀自在揚塵之中叩首不止,磕了好半天才互相攙扶着爬起來。
“恭喜將軍得保爵祿,小的也跟您沾光!”孔桂嘴還是那麼甜。
楊秋卻客客氣氣訕笑道:“老弟切莫這樣說,太尉大人看中的是你,若非如此豈能調你到他老人家身邊聽用?賢弟前程似錦啊!”他也算心明眼亮,瞧得出程閔屬意孔桂,將來這小子必成紅人。
孔桂跟了楊秋十幾年,從來都是自己伺候他,從未聽過他與自己稱兄道弟,這一聲“賢弟”悅耳不亞於金石之聲,渾身上下說不盡的舒服。孔桂胸脯也挺起來了,腰也直了,也不管頷下留沒留着鬍鬚,裝模作樣一通亂捋,還打起官腔來了:“日後咱共保大漢,彼此彼此。”
楊秋就勢一把摟住他脖子,笑嘻嘻道:“老弟啊,前半輩子你靠的是哥哥我,這後半輩子哥哥可就指望老弟你照應嘍!”
孔桂聽着聽着,忽覺有樣東西戳自己胸口,低頭看來——楊秋正攥着一塊鴨卵大小的金子往他身上塞,他趕緊一把揣進懷裡,喜得眉開眼笑:“自家兄弟,好說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