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此刻食鋪不斷有食客進出,夏君妍忙着算賬,沒空去與陳夫子說話。陳夫子倒也一直坐在那裡,有人過來拼桌,他也不惱。
一直忙過了未時,食鋪這才歇了口氣。錢貴搭着巾子,撿了個板凳坐在門口處,咕嚕嚕喝着涼茶解暑,眼睛卻瞧着鋪子最裡端的那張桌子。招了手,喚來長生低聲道:“那老先生在幹啥呢,還不走?”
長生搖搖頭:“不知道啊。”
經過幾次事,錢貴也警覺了。輕輕走到夏君妍身邊:“掌櫃的,您看這……該不會又是誰找來挑事的吧?”
夏君妍擺擺手,示意他們不用這般草木皆兵,吩咐掛上暫時小憩的木牌,自己便朝陳夫子那桌走去。
陳夫子在店裡坐了一個多時辰,剛來的時候滿心想知道那澄心堂紙的來歷,而現在他更想了解這位夏小掌櫃。瞧她年紀小小,可單從這食鋪的經營手段來看,卻是十足的老道大氣。一般只有大戶人家的丫鬟小廝們纔會統一裁衣,而也是方便主人家辨認,不用知道你是誰,單看衣裳便曉得是領的幾等的例,是哪院來的。可這小小的食鋪也是這樣做,陳夫子很快便想到這兒的夥計會向各府送菜,時間久了,只需看到這身衣裳,便知道是夏記食鋪的人,自然也就與旁的食鋪酒樓區別開了。門前的水缸,更是讓之小利,從而吸引更多的人來。
“老先生吃的可好?”
一個脆生生的笑聲傳來,陳夫子瞧着那秀麗的小姑娘正站在自己跟前,和善道:“這些小菜味兒不錯,都是掌櫃做的?”
夏君妍笑道:“是啊。我瞧着先生有些眼生,想必是第一次來小店。若先生覺得味兒不錯,不如下次點小店的幾道特色菜吧。”
陳夫子道:“好說好說。”頓了頓,從懷中將信拿出。
夏君妍眼尖,一眼辨認出那是早上自己送到陳府的那一封,心中的猜測越發肯定了,臉上帶着一絲驚訝:“您……您是陳夫子?”
陳夫子擺手笑道:“夏小掌櫃莫要緊張,老夫來與其他食客無二,都是來吃飯的。”
夏君妍自然不敢怠慢他,立刻將陳夫子請到後院的會客廳堂。陳夫子倒也不推辭,饒有興致的參觀起來。後院與前面一樣,都透着一股整潔的勁兒。夏君妍對小玉和姜小蓮介紹道:“這位是陳夫子。”
小玉因每月都要往書院送東西,自然是認得的,立刻行了禮。難得的事陳夫子竟也知道她,“這小丫頭看着眼熟,你哥哥可是在老夫那兒唸書?”
小玉心頭一喜,立刻點頭道:“我哥哥就是安於義。”
陳夫子果然是知道這個學生的,便道:“你哥哥很用功。”
小玉頓時咧出了一個大大的笑意,那模樣看起來比誇她還要高興。又因想到眼前的是書院的山長,又連忙低下頭,生怕因自己的不禮貌讓山長生氣了。
陳夫子爲人隨和,又與小玉說了些她哥哥在書院裡的小事,突然想起方纔在前面看到的那小男娃和她在眉眼間有幾分相似,便問了起來。
小玉道:“那是我弟弟長生,今年已六歲了,我娘說讓他跟着阿夏多學幾個字後在送到村裡的秀才先生那開蒙。”
誰料長生正聽着這半截話走了進來,當即就道:“我纔不要去那酸秀才家裡呢,他貪得厲害。大河哥被送去連三十個字都不會寫呢,大河哥的娘就給那秀才送了三袋子糧食並五斤肉去了。”
小玉聽他口無遮攔,殺雞抹脖的使眼色,又對陳夫子歉意的笑道:“我弟弟年紀小,還不太懂事呢,山長莫要與他計較。”
啊!!長生一驚,也知道自己剛纔說錯話了,好在夏君妍將茶端來了,長生連忙低着頭走到後面,眼觀鼻鼻觀心的老實站着,不敢再說一句話。
陳夫子卻道:“小孩兒纔是最不愛說假話的。”朝着長生招了招手,“娃娃過來,你叫什麼名字?”
長生緊張的仰頭望着姐姐,見姐姐都沒辦法替她解圍又立刻看向夏君妍,夏君妍也是剛走來,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能回以他一個十分莫名的神情。
陳夫子瞧這三個小鬼的眉眼官司,也不戳破。長生心一橫,閉着眼走去,噼裡啪啦道:“我叫長生。山長,我剛纔說的都是真的,我們村的那個秀才的確很壞,我沒有說謊話,山長可以去問問大河哥和他娘就知道了。”
陳夫子和藹的摸了摸他的小腦袋,語氣溫和的說道:“讀書人就還是要明是非,知善惡。若是連這點都做不到的話,那這書不讀也罷。你們都坐吧,我本來是客,倒是讓主人家站着了。”
夏君妍拿不準陳夫子的來意。她寫那封信時,心裡是帶着氣的,用子貢問孔子的那兩句話來提醒陳夫人不要被流言所矇蔽。結果陳夫人沒來,竟然驚動了陳夫子。而他來這半天,也不提信的事,轉而與長生說起話來。
“小娃娃不願去那秀才家,可找着先生幫你開蒙了嗎?”
長生的小眼神不住往夏君妍那裡瞟,小心翼翼道:“我們掌櫃的也會讀書寫字。”
書應該會幾本,但寫字就算了。陳夫子至今心裡還在滴血,那可是澄心堂紙啊,就這麼被夏小掌櫃給糟蹋了。
夏君妍立刻道:“我那都是些鄉下把式,長生若要規規矩矩的唸書,還要去尋個德高望重的先生纔是。”
這是變相承認了那秀才的確是個壞的。這世上普通百姓對讀書人有着天然的敬畏,更何況是沒甚見識的婦孺。陳夫子卻發現在夏君妍這裡,讀書人並沒有得到多少優待。就比如今天他來這裡吃飯,雖並未報出名號,但他這一身衣着打扮也能看出是何來歷。若是尋常店家,不說請入雅間,也會單獨一桌。而今天有漢子前來與他拼桌,夏君妍也並未阻止,更有店內的夥計示意他可以在裡坐一坐。
這是自持自己有幾分學問,於是輕視其他讀書人嗎?陳夫子想了會兒,心中不由一笑,他怎麼又犯了先入爲主的毛病。便道:“你們掌櫃的的確是個有學問的,教你識字不成問題。只是做學問不僅要會認字,也得會寫。先前我瞧着你拿那木板炭筆來寫字,雖是圖了輕省,但終歸不是正道。”
夏君妍臉上一紅,小聲嘀咕道:“我也有在練字。”
陳夫子正色道:“須得苦練纔好。”
夏君妍聽着乾脆耍起無賴:“苦練也得要有先生教啊,這鎮上又沒有教女子的先生。”
到底是年輕人,還是有些沉不住氣啊。陳夫子縷了縷鬍鬚,有些明知故問:“夏小掌櫃這是覺得自己受委屈了?”
夏君妍光棍到底,很果斷的點頭:“我與夫人相交,夫人喜歡我做的菜,便多與我說了幾句。也不知是被誰聽了去,竟編排出那樣難聽的話來。聖人曾說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定是一起子小人見不的別人好,存了心想搗亂,才散佈流言。”
陳夫子覺得這位夏小掌櫃的論語讀的很好啊。普通女子唸書也都是讀些女則之類,而她張嘴便能說出聖人言語。除非自家夫人單獨替她設一堂書法課,否則她的確是不需要再來女學學習的。
接着夏君妍又請陳夫子參觀她的書房,陳夫子一聽,果然來了興趣。書房不大,只靠牆處放了一排書架,窗戶下襬着書桌和一把交椅。
最醒目的當屬那算術十經!
百聞不如一見,直到此刻,陳夫子才徹底的放下了心中的輕視之意。而書桌上竟是擺放着一本當朝律例!夏君妍連忙道:“這書是向衙門求來的。”
陳夫子官吏出身,對律法自然比尋常讀書人更感興趣。取得夏君妍同意後,便隨手翻開了幾頁,略略看去,每隔幾個字中間便多了一個小墨點。陳夫子起先不以爲意,又看了幾句,這才發現那些小墨點竟然都是斷句之意。再一瞧,每一個墨點還有些許的區別。
“這是何意?”陳夫子頓時來了好奇,指着書中某一處問道。
夏君妍道:“這是逗號。”
“這呢?”
“句號。”
“和解?”
夏君妍頗爲不好意思:“因我讀書讀得很慢,做些標記方便自己讀得快些。那逗號表示一個小短句,句號則是提示自己這句話已經結束了。”因律法中還有引用案例,所以夏君妍又向陳夫子依次解釋了冒號,引號的種種用法,說到激動處,還打個感嘆號。
陳夫子聽得十分起勁,又翻了幾頁,發現夏君妍只將其中關於賣人掠人的律法標註了,一時心癢難耐,拿了筆,按照夏君妍說的規律,自己動手標了起來。
夏君妍在一旁看着驚的合不攏嘴。因古代沒有標點符號,所以閱讀十分困難,又因她對文言文不太熟練,所以每次標註的時候都慢如烏龜。如今陳夫子拿起筆刷刷刷,已經標好了三頁,而且一點錯誤都沒有。不愧是書院的山長,夏君妍大爲佩服!
越標註,陳夫子越發現這幾個小小符號的妙處。雖說書院裡有些學生也會爲了方便讀書,而標註一些句讀,卻都沒有夏君妍這一套來的清晰!如果所有的書都通過用這些小符號標註出來,那麼讀書將會比現在順暢許多倍,雖只是小小几個符號,卻造福了這世上所有的讀書人。
夏君妍瞧陳夫子標的不亦樂乎,便默默站在一旁,不敢打擾。突然陳夫子猛一擡頭,那眼神裡止不住的激動倒把她嚇了一跳。
“這書有何不妥嗎?”夏君妍小心問道。
陳夫子正色道:“這些標點夏掌櫃是如何想到的?”
呃,這個時候應該感謝一下小馬努蒂烏斯老先生麼……
夏君妍道:“早些年,我瞧見我祖父留下的書裡有這樣的記號。”
“原來是夏老先生所創!”陳夫子緩緩站起了身,朝着東面望去,竟是一臉的崇敬與肅然。
夏君妍打定主意過幾天回村給夏老爺爺上幾柱香,他老人家太受累了。
陳夫子將那信紙小心翼翼鋪在桌上,又道:“想來這澄心堂紙也是夏老先生留給夏掌櫃的吧。”陳夫子突然覺得有些羞愧,枉他讀了一輩子的聖賢書,竟也犯了以貌取人之過。
啊?夏君妍有些走神的點了點頭:“是啊。”
陳夫子長嘆一聲,很是慶幸自己親自來了一趟,無比恭敬的將那本律例合上放好,又將信還給夏君妍。夏君妍這纔有些急了:“山長這是何意?”
陳夫子語重心長道:“這是夏老先生留給夏掌櫃的,陳某何德何能,是萬萬不敢收的。”
“可這……”夏君妍道,“是因爲我的魯莽惹惱了山長嗎?” Wωω ▪тт kan ▪C○
“夏掌櫃不必多想,只是這是這紙太珍貴了。”
“可這紙是因爲要送給夫人才珍貴啊。紙若不用來寫字,單單放在那裡,就算在珍貴的紙又有什麼用呢?如果修好的路行人不去行走,那路就算修得在寬敞也是無用的。”
陳夫子一愣。
夏君妍瞧他不說話,心中頗爲不安。豈料少頃,陳夫子突然笑道:“是老夫着相了,還是夏小掌櫃看的透徹啊。既如此,這封信老夫便拿走了。”
直到陳夫子離開,夏君妍還是一頭霧水。雖然與陳夫子相見不過半日,可她發現這位陳夫子的感情似乎很豐富啊。好像古代的大儒都有這個特點,喝酒喝着喝着就能大哭起來,大哭後就立刻開始作詩……
陳夫子親自來夏記食鋪的消息立刻在鎮上傳開了。而三日後在書院的授課上,陳夫子提出了標點符號的用法,衆學子耳目一新。隨後陳夫子領着學子朝東相拜,遙祭夏老先生,贊夏君妍“好學”二字。自陳夫子開山收徒以來,還是第一次給出這樣的評語。
有這樣的祖父,又得到大儒這樣的評價,什麼鄉野丫頭,什麼粗鄙之類的流言自然不攻自破。
夏君妍大大鬆口氣,她的名聲總算從負開始漸漸往正數上走了。翻看着手邊的那本律法,此刻她覺得十分感動——只有像陳夫子這樣的,纔是真正的讀書人啊。他不因夏祖父是經商起家而看不起他,反而因那標點符號對他十分敬佩,這是對知識的尊重。
不過夏君妍感動歸感動,但眼下還有一件大事要辦。
莫如深坐一旁,見夏君妍將他送的那一盒子紙拿了出來,笑眯眯的擺在他眼前。語氣很溫柔,像是羽毛拂過心頭,撩撥的人心裡癢癢的。
“莫大哥,可多虧你送給我的這盒紙了,若不是用此紙寫信給陳夫人與陳夫子,也體現不出我的誠意。不愧是衙門發的紙呢,就是好。”
莫如深目光飄忽中……
此時是不是該發揮內衛被審訊的精神——打死都不說實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