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安是個很不受村裡人待見的人。
你瞧他長得那個模樣:丹鳳眼,目光逼人;眉間三分戾氣,七分殺氣;高鼻樑,克父母。天生是個薄涼相貌,村裡的狗見到他都要繞道走。
據說以前,村裡人對待這個長相好看的年輕人也很熱情,直到——
不提也罷。
這裡是祖祖輩輩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容家村,正是清晨,農民們都起來幹活,圍着那一塊塊的土地,盡心耕作。
容安很早就起來了。他挑着桶,往離家最近的一個茅房走去。容安的工作就是用木桶裝糞,然後送到每家的田頭上。你可別小瞧了這份工作,雖然髒了點,臭了點,但是公分高,而且只用忙那麼幾個小時,空閒休息的時間很多。
很快的,他的桶裝滿了。足足一百四五十斤的重物壓得少年直不起腰來。他擰着眉、抿着脣,眼睛裡有義憤,緩步而堅定地向前走。
三月,是請葡萄上架的時候。葡萄架正需要糞便,容安走在田頭上,雙手搭在挑擔的竹竿上,生怕掌握不好平衡。
大人們已經挖好了溝,只等容安的東西了。他把木桶放到那邊,不能停,要立刻趕到下一個茅廁,重複這個枯燥的工作。
三月份,天氣還沒來得及回暖,容安的手指冰涼,臉都凍得僵硬了。不過他最喜歡的還是冬天,夏天來茅廁,你知道那個味道。
他挑着桶,一點一點地走。耳邊除了喜鵲難聽的叫聲,還能聽到粗噶着嗓子的農民低聲說話。他們以爲聲音已經很小了,但是容安還是聽清楚他們議論的到底是什麼。
容安畢竟是十七八歲的年齡,並不能很好得控制自己的情緒,幾乎要發火動怒,眉間殺氣騰騰。可他最終還是忍了下去,擡着空了的木桶,繼續他的工作。
中午,農民都收拾了東西回家。容安要趕回去給母親做飯。雖然聞不出來,但他知道自己身上有味道。容安快步走到家裡的水井邊,打了一桶水,擦了擦身體,衣服就放到旁邊,凍得牙齒打顫。
他拿過衣服聞了聞,發現味道很輕,就穿上衣服,回家做飯。
母親聽到門板的動靜,轉過頭焦急地向這邊看。她的眼神空洞,明顯是個盲人。
容安沒說話,只往竈臺那邊走,手腳麻利地生火,燒水。他和母親已經吃了一個多月的紅薯了,母親的臉都有些發黃。不過最慘的是,從今天開始,他們家快要連紅薯都沒有了,只能用熱水把紅薯燒開,喝紅薯湯。
容安將湯分成兩碗,多得遞給母親。他自己一口就把紅薯湯給喝完了,容安正在發育,胃口大得能吞一口牛,這些怎麼夠吃呢?可是也沒辦法,他到竈臺上撿了點鍋巴,磨碎了,兌着熱水喝了下去。
等容媽媽也吃完了,容安起身去刷碗,母親在身後急切地喊:
“安安,別忘了去上學。”
容安拿着碗的手猛地一顫,幾乎失手將碗砸碎,他沉默了一下,飛快把碗刷乾淨,應道:
“好,我這就去。”
容媽媽精神出了問題,瘋瘋癲癲的,也記不清事情,總以爲容安還是七八歲的小孩,要拿着書本,翻過山去先生家裡聽書。卻不知道轉眼間十年過去了,容安已經是高挑修長的大男孩了。
大男孩不是討厭上學,都說知識改變命運,他也想嘗試一下改變命運的滋味。可是家裡早就沒錢供他讀書了。如果他去上學,僅有的一點工分都沒了,讓一個神經有問題的母親撐起家裡,是不可能的。
就算有錢,他也不願意去。容安很討厭被其他同學嘲笑,他好幾年沒有換過新衣服了,冬天沒辦法洗,因爲天氣太冷,幹不了。沒有換洗的衣服,身上就會有味道。少年敏感而自卑的心是無法忍受這樣的嘲笑的,不能用拳頭解決爲題,乾脆遠遠躲開。
容安出去買菜。
一路上,他一直皺眉,雙手握緊成拳,臉上的表情時而猶豫,時而痛苦,容安正在做艱難的決定。
他沒錢了,那把紅薯是家裡最後一點財產。昨晚容安想了一整夜,他想到了一個能立刻得到錢的方法。
那就是偷。
短短几年的學校教育讓容安明白了,偷竊是讓人不齒的行爲,如果被抓到了,肯定是要遭到毒打。容安心裡非常痛苦,他既沒有能短時間得到錢的方法,也不能讓精神失常的母親捱餓。自己餓兩頓還好說,只要母親眼淚汪汪地看着他,說餓,容安就有一種想撞死在牆上的決絕想法。
他不能讓自己這世上最後一個親人受罪。這樣想着,容安一夜未眠,現在艱難地走到集市上。他感覺自己就是在這一刻變壞的。
容安腦子裡閃過許多片段。
會把自己放到肩膀上的強壯的父親;那樣用力擁抱自己的美麗的母親;學習成績很好,笑起來溫潤端方的大哥。
他不敢細想,只是一會兒時間,容安眼眶就溼潤了。他用力抹了把臉,從熱鬧的集市穿過,來到了偏僻的衚衕。
衚衕地勢偏僻,來往的人卻不少。很多穿着妖豔旗袍、燙着捲髮的女人,表情輕薄放/蕩地盯着來回走動的男人。
這裡名叫‘寡婦衚衕’,做的都是皮肉生意。來這裡的女人不乾淨,男人也不見得是什麼好東西。容安心臟狂跳,與一個女人擦肩而過時,手指已經顫抖地伸到她手上挎着的籃子裡了。
一切事情都發生在一瞬間。容安垂下眼簾,故作鎮定的離開這裡。他手指緊緊夾住那張紙團,然後飛快地放到手心裡,手心的汗瞬間浸溼了它。
容安不覺得心裡有多放鬆,他反而越發緊張,只想趕快離開這裡。
他的步伐驟然加大,幾乎要跑起來了。容安猛地轉身,貼在衚衕彎道的牆壁上,顫抖地舉起手,看到了手裡的是什麼東西。
那不是紙幣,而是糧票。
在這裡,買東西既要紙幣,也要糧票。對於大多數人來說,糧票比紙幣重要,可是容安家裡還有不少糧票,缺的就是紙幣。按理說,他可以用糧票和別人家交換紙幣,但是沒有人願意收他們家的糧票。容安苦笑一聲,把糧票放到地上,頓了頓,他想,還是把糧票還回去吧。這麼一張紙,可能關係到一家人的性命。
那時的容安沒想過,這個看似善良的舉動,幾乎要了他的命。
容安探頭偷看那個女人。可能是剛纔他逃跑的聲音讓她警醒。女人低頭看着籃子,一眼就發現糧票不見了。她發出了非常刺耳的尖叫聲,驚得容安站起身,向後退了幾步。
女人立刻注意到了他的存在,眼裡有些驚恐,半天,跺着腳,大喊:
“來人啊!抓小偷——”
容安搖着頭,一步一步向後退,握緊的拳已然鬆開,糧票飄飄然落到了地上。
從房間裡走出來的男人大多身體強壯,他們扭着頭看女人,只見女人憤怒地指着容安,就又轉頭看容安。
他們看到容安落到地上的糧票,先是愣了一下。最先反應過來的是一個長臉的男人,他向前走着,面目猙獰,對容安吼:
“小子!過來!”
容安哪裡能過去,他向後退,一秒鐘後,轉過身,拔腿就跑。
其實如果那時容安沒跑,就待在那裡,解釋兩句,道個歉,也就沒事了。可他是第一次偷竊,心裡發慌,非常害怕。他心臟聲大得驚人,幾乎要從胸膛裡蹦出來。
幾個男人一看容安跑了,下意識地開始追。容安這個年齡,跑得要比他們快得多,在極度恐懼下跑得更快。
可有個詞叫慌不擇路,容安從沒來過這種紅燈區,很快就迷路了,來到了一個死衚衕。四個男人圍着他,一步一步逼近。冷汗順着容安的額頭向下流,他皺着眉,無比慌亂。
被逃跑這個行爲激怒的男人很快制服了一個沒吃飽飯的少年,他們踩着容安的後背,專挑他最痛的地方打。肚子、胸、臉、口鼻。男人們毫不留情,將他踹倒在地上,眼看着他鼻子都流血了,卻還是一拳一拳打在他的身上。
過了一會兒,被偷了糧票的女人趕過來,看着眼眶青紫的容安,輕蔑地‘呸’了一聲。
“糧票呢?”
女人問。
容安愣了一下,說:
“我剛纔放到地上了。”
“說謊!”長臉的男人一腳踹在容安的肚子上。吃了這麼長時間的紅薯,容安胃裡一直像是燃燒了一樣疼痛,這一下正好踹在他的胃上,容安乾嘔一聲,躺在地上抽搐起來。
長臉男人不管容安慘白的臉色,隨便翻了翻容安上身的衣服,發現果然沒有糧票,就對旁邊的人說:
“你們愣着幹什麼?——扒他褲子!”
旁邊的男人開始沒反應過來,後來有個人眯起眼睛笑了笑,口中道:
“你什麼意思?今天想換個口味嗎?”然後上下打量着容安,說,“這小子細皮嫩肉的,長得還挺好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