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宴席(一)

蘇璃這世十四歲的年紀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恰又值冬日,每日於起牀一事上便十分吃力,碧桐對自家小姐的嗜睡憊懶十分無奈。

由於宮裡的大宴要酉時纔開始,正月十五這日蘇璃仍睡到辰時初刻才迷迷糊糊地被碧桐拉起來梳洗。

因着此次赴宴非同一般,前一日,顏娘便爲蘇璃準備好了衣裳。蜜合色雲錦玉蘭紋小襖,配上蔥黃綾子棉裙,領口袖子皆綴着一溜雪白的兔絨,襯着蘇璃的巴掌小臉,越發膚如凝脂,眉目如畫。

“過了個年,小姐真是越發好看了,依奴婢看,那些京城裡的王公小姐也比不過咱們小姐的風姿呢,待碧桐給您梳一個流蘇髻,再綴上年前夫人叫人新打的瑤光碧玉釵,保管在宴上力壓羣芳呢……”

這邊碧玉興高采烈地絮絮說着,蘇璃面上卻不起波瀾,眼神沉靜:“不用了,按平常的丱發即可。”

“啊,可是小姐……”碧玉癟了癟嘴,看着自家小姐堅持的神色,戀戀不捨的把結了一半的辮髮打散,重新梳成兩個小包子。

蘇璃用手將整齊的額發捋順,望着鏡中稍稍退去嬰兒肥,卻仍稚氣未脫的臉,滿意的點了點頭。

雖說酉時大宴纔開始,不過一般有經驗的官員都會提前兩個時辰出發。

一來南陽地界寬闊,除了那些住在城中的皇親貴族和一品大員以外,其他官員的宅子離皇城還是有不少的距離,這皇帝請客吃飯想來還沒有哪個不知死活的敢遲到的。

二來在大宴開始前的一個時辰裡,大臣們都會聚集在皇城門口,有相識交好的一起說會兒話,談會兒事,卻比平日裡上朝自由的多,也比私底下結交往來要正大光明的多,饒是那些自詡爲孤臣又最痛恨拉幫結派的言官也不好說什麼的。

蘇父帶着兩小於申時初刻到得正德門外,一下車便有着青衣的小黃門小跑過來,低聲對蘇青山道:“禮部尚書吳大人恭候多時,讓奴才一看到大人您的馬車就帶您過去。”

言畢躬身朝東做了一個延路的姿勢。蘇父聞言摸了摸鬍子,欣然前往。蘇璃往那個方向看了一眼,只見着有兩三個人影,看不太清,便緊跟着蘇青山與蘇瑾走了過去。

“慎元兄!”

“謙之兄!”

慎元是蘇父的字,兩人以字互稱,想來是十分熟稔的朋友。

“這兩位小友想必就是此次五院大比禮藝摘得桂枝的璃兒與瑾兒了。”

蘇璃擡眼看去,只見一個面如冠玉的四十餘歲中年美大叔。

“蘇瑾(璃)見過吳伯父!”蘇璃福身,蘇瑾揖手。

“好!好!這是犬子浩然,今年剛滿十七,在都察院掛着閒職。”

蘇璃目光一轉,那吳浩然身量頗高,看着文文弱弱,膚色有些不同常人的白皙,好似有什麼不足之症,只是眼神清清亮亮,給他添了不少神采。

三人互相見了禮,吳浩然是外男,按着規矩蘇璃不好與他多說什麼,便安靜地站在旁邊聽着蘇瑾與他隨意聊聊詩詞字畫,南陽和平安的風土人情。

“慎元十三年前自請離京,也是迫不得已,只是這次聖上突然召回,怕是有不少人盯着。聽聞聖上自年前開始身體每況愈下,朝中後宮也不似以往太平,我總覺得這次回京恐怕是躲不過了。”

“如今朝中衆臣自分兩派,支持太子的以戶部尚書上官長恭爲首,加上老眼昏花的太子太傅薄逑,打的自然是名正言順擁嫡立長的名頭,而統領羣臣的武丞相卻是二皇子的嫡親舅舅。兩班人馬每日早朝你來我往,針鋒相對,簡直是熱鬧無比。”

吳逸陽甩了甩大袖,負手於背後,語氣微有冷嘲之意。

“不管如何,作爲臣子最緊要的便是效忠聖上,其餘之事想必聖上自有定奪!”蘇青山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吳逸陽,無疑表明了自己的立場。

“慎元兄所言正是謙之之意!”語畢兩人對視一眼,哈哈大笑。

蘇璃在一旁垂首聽着自家老爹和吳逸陽的對話,心下暗忖:

朝中的大臣都急着站隊,看來當今明德皇帝的身體狀況確實不容樂觀,只是歷來皇帝皆多疑,最厭惡臣子拉幫結派,更何況是病重之人,只怕對那些在他眼皮子底下自詡聰明,明目張膽玩弄權術的官員早已動了殺心。

這吳尚書和爹爹倒都是明白人,不管最後繼位的是太子還是二皇子,想必定不會放過對方黨羽,更何況聖心難測,不到最後誰也說不準那最尊貴的寶座花落誰家,只有保持中立,忠於聖上,才能讓三方人馬都能暫時安心,只是不知道太子和二皇子的人能容許他們明哲保身多久。

“時辰已到,開東側掖門!”隨着一個尖細高調的公鴨嗓,正德門東側供文武百官上下朝用的東掖門緩緩打開,應邀前來參加大宴的各路官員魚貫而入。

蘇璃擡目粗粗看了看,各位大臣加上所攜家眷僅七十人左右,且所着的皆是三品以上的官服,更加覺得蘇老爹一個小小的五品參議能參加這等大宴委實不可思議。

皇宮到底不比其他地方,七十餘人由一個大太監帶着一路行來竟無半點聲響,人人垂目斂息,蘇璃第一次入宮未免有些緊張,也不敢造次。

蘇瑾看着妹妹謹慎小心的模樣,哪有平時的嬌俏活潑,不禁覺得有點好笑,伸手輕輕碰了碰她的手臂,蘇璃擡頭望向蘇大哥,看到他朝自己笑笑,示意不要太過緊張,轉念想了想,便也放鬆下來。

衆人行了半個時辰,纔到設宴的東華殿,此時已近酉時三刻,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只餘一輪明亮碩大的滿月高懸夜空。

所幸爲應這正月十五上元節的景,宮中早命人在各處屋角廊檐,花枝樹端掛上五顏六色,花樣繁多的宮燈,是以衆人一路行來未覺不便。

東華殿內整齊地陳列着幾十張案几,一入殿,便有太監宮女引着衆臣到自己的位子席地而坐,蘇璃眼尖,看到第一排案几前端坐着幾個華服男女,暗道那些人便是幾位皇子公主了,蘇明軒,不,應該是皇甫明軒也在其中吧。

各人的位子是按官位來排的,蘇青山的位子自然是在最後一排,蘇璃在蘇父身邊安靜坐下,與蘇瑾一同等着開宴。

“皇上駕到!太后娘娘駕到!武貴妃娘娘駕到!”

衆臣皆改坐爲跪,山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明德帝揮了揮手手,示意平身開席。衆人謝恩落座不提。

蘇璃遠遠地望着坐在最前方高座上的三人,明德帝長得十分清俊,只是面色有些蒼白,眉宇間似有不足,看來果如傳聞那般身體抱恙。

左手邊坐着一位稍顯豐腴的美人,身着繡了大朵牡丹的墨綠色宮裝,披金絲薄碧玉紗,低垂鬢髮斜插鑲嵌南海東珠的金步搖,面若芙蓉,端的雍容華麗,貴不可言。

這位必是那二皇子的生母武貴妃了。太后坐在皇帝的右側,雖然保養得很好,面上卻明顯看出歲月的痕跡,哪怕是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也終有一日年華逝去,最終變成一抔黃土。

“這次上元節的賞燈宴是哀家求了皇帝辦的,哀家老了,一個人住在寧和殿冷清清的,便想借着這個節熱鬧熱鬧。”太后氣色倒是不錯,說話也是中氣十足,大抵心情不錯。

“母后,兒臣以後定多抽時間陪陪您。”明德帝聽太后這麼說連忙告罪。

“整個大祁江山都壓在皇帝的肩頭,前朝的事情就夠你煩心的了,哀家這邊不用擔心!”

武貴妃面色不變,只是藏在寬大袖子裡染了丹蔻的纖纖玉手此時攥的緊緊的,羣臣聞言皆大氣也不敢出一聲,生怕太后突然想到讓皇帝煩心的是自己。幸而太后並未再說什麼,衆人皆舒了一口氣。

太后這一招敲山震虎用的着實妙,都說前朝連着後宮,武貴妃是武丞相的親妹妹,上官長恭去年將嫡長女上官薔嫁與太子做了正妃,卻是與趙皇后成了親家,前朝有異動,後宮便會不寧,後宮不安分,前朝也會暗流涌動。

太后這番話的意思卻是告訴皇帝不管你前朝想做什麼,動什麼人,後宮我都會幫你把持,讓皇帝免去了後院之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