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卻衝她一笑, 舉起酒罈,豪飲一口。
阮玉垂頭想了想,也小小的喝了一口。
半晌無話, 只你一口我一口的灌着。
阮玉看看四周:“我們要在這待多久?你要是醉了怎麼辦?”
“你怎麼不想想你要是醉了怎麼辦?”
“不是還有你嗎?”
話一出口, 忽覺不對, 於是再次噤聲。
片刻後……
“其實你想那麼多幹什麼?現下涼風, 新月, 漫天的星斗,還有那幾絲飄飄的雲,多好的景緻, 咱們難道不該好好欣賞一番?”
阮玉卻不覺得這裡有什麼好風景,四圍陰森森的, 雖然只有他們兩個人, 可是她總感到身後的山石或是草木隱着什麼詭異, 正拿恐怖的眼睛盯着她,偶爾有風窩在角落, 嗚嗚作響,仿若嬰孩夜啼。
她一個哆嗦,不由自主的往他身邊靠了靠,心裡暗罵,金玦焱, 這到底是什麼鬼地方?到底有什麼好?你到底是什麼品位?
然而即便埋怨, 即便害怕, 竟是沒有提議離開, 難道是相信無論發生什麼, 他都會不惜餘力的保護她?
“阮玉,說說你小時候吧。”金玦焱突然開口。
“啊, 我小時候?”
畢竟是飲了酒,腦子有些慢,可是她很快想起,她對這一世的“小時候”無絲毫印象。於是只是短暫的頓了頓,便藉着喝酒掩飾:“像我這樣的只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有什麼好說的?不如講講你吧,你兄弟多,又有那麼多朋友,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一定有許多有趣的事!”
金玦焱也不謙虛,又灌了一口酒後,慢慢講起。
“其實我也不覺得我小時候有什麼特別,只是因爲是家裡唯一的嫡子,大家都挺慣着我的,就算闖了禍,只要娘求個情,我頂多罰餓肚子。大哥行事笨拙,二哥幹活偷懶,三哥比較淘氣,爹一個不高興,就揍他們一頓。你不知道,有時我看他們捱揍挺羨慕的。因爲龐七雖也是嫡子,還是龐老爺的老來子,然惹了事,照樣‘竹筍炒肉’。所以我爲了享受一下捱揍的滋味,有時要故意鬧上一場,甚至還點着過房子,可是直到現在,爹也沒有打過我……呃,你看我做什麼?”
阮玉歪了頭:“我倒不知,還有人這麼欠揍的。”
金玦焱笑了笑:“你不明白,有些事一旦認爲是必須存在的,卻沒有發生,總覺得缺點什麼。從小到大,我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不過若說受寵,倒也不盡然……”
情緒忽然有些低落,長指摩挲着酒罈的邊沿,語氣變得猶豫:“爹自打我開蒙就告訴我,可以讀書,但不能考科舉。我倒不是說自己有多才高八斗,也不是非要當個官,我只是,不明白……”
阮玉心頭一顫。
她還記得金玦垚探親回來,兄弟倆在一塊喝酒,金玦垚也有此疑問,可是當時,金玦焱什麼也沒說。周圍的人也有過好奇,他依舊一言不發,阮洵也曾經欲言又止,她當時因爲討厭他,便沒留心。其實她以爲他是渾不在意,畢竟以他這種放曠的性子,當也是難以忍受官場的複雜與虛僞吧,卻不想……
或許當真是酒後吐真言,他就這樣慢慢把壓在心裡的沉重向她傾訴,她能感受到他的失落與彷徨,畢竟在這樣一個等級分明的時空,畢竟作爲一個驕傲的男人,他需要用一些成就來證明自己,只是金家,爲什麼呢……
金玦焱甩甩頭,似是要丟掉那些解不開的煩惱,仰頭灌了一大口酒:“只除了這件事,別的倒都順着我。我不管家裡的生意,也沒人強迫我。我買了那麼些個玩意,花費不菲,所有人都說我是敗家子,爹也只是罵,從未動過手。我要銀子,他雖攥着不給,可我知道,娘偷偷塞給我的,都是爹背後偷偷塞給她的,意思自是不用說了。我這麼胡打亂鑿,可是長這麼大,就罰跪過兩次……”
轉頭:“都是因爲你!”
“我?”
“可不是?我這輩子第二件被爹強迫執行的事,就是娶了你……”
“金、玦、焱!”
金玦焱好像沒有聽見,猛喝了口酒,望向天上淡淡的彎月:“阮玉……”
他的語氣忽而清幽:“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我們成親那日,沒有鬧得那麼厲害,我沒有……得罪過你。更或者,我們就是順順利利的成親了,你說,現在會怎樣?”
阮玉看着他。
他好像在欣賞月光,欣賞羣星璀璨,欣賞浮雲靜靜,雖然她實在不覺得這景緻有什麼特別,即便她喝了酒,腦子有些發暈,視線有些朦朧。
可他就那樣望着,瞬也不瞬,動也不動,雖是向她發問,可是看也不看她一眼。
身後又有風捲在樹梢,啾啾作響。
她不禁向他靠了靠,恰好撞在他胳膊上。
他的手臂繃得很緊,彷彿每一絲細微都在臨陣以待,緊張異常,而面上偏偏又是一副鎮定模樣。
她垂了眸,似乎明白了什麼。
手摩挲着酒罈,捧起喝了一口,頓了頓,又灌了一大口。
沉默。
只聽得風聲嚶嚶,草木窸窣,蟲聲開始呢喃,彷彿陷入漫長的靜寂。
金玦焱依舊保持着入定的姿態,可是胳膊漸漸發出輕響,搭在膝上的手青筋隱現。
阮玉再灌了一口酒。
她幾乎要把酒喝光了,腦子越來越暈,神智卻越來越清醒,弄得她不知道自己現在是個什麼狀態。
她抱着酒罈子,力爭坐穩一些。
“其實……”
她忽然打破靜寂,頓聽得風聲一靜,草木一歇,蟲聲一頓,而身邊的人似乎也停止了呼吸,只她的聲音微帶着鼻音,含混而清晰的飄在空氣中。
“其實我都不知道怎麼嫁給你的……”
這是實話。
“這是個錯誤!”
也是實話。
“可是既然發生了,我就想着將錯就錯吧,反正也逃不出了……”
她說的是她的故事,而他聽的卻是另一個故事。
季桐這個名字就這樣蹦出來,攪得他心裡難受。
“時間雖然短,可是我想了好多……不不不,也沒有好多,我只想……那時你還沒有衝進來,也沒有罵我,當時我根本沒想到……”酒意洶涌,她有些語無倫次:“我沒有想到你會那樣。假如一切都不曾發生,我之前是想過的,我想過既然這樣了,就好好過日子吧……”
她腦子發沉,只衝着酒罈子說話,絲毫沒有留意身邊的人已經轉過頭來,看她……
“當然了,我們沒有感情基礎。沒有感情,是很容易出事的,再說,沒有感情,有什麼意思?我知道,這種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多是這樣,你們這裡多是這樣,可還是忍不住想弄得好一點。發生了這種事,我只能認命,因爲我什麼都不熟悉啊,如果反抗就像不會游泳的人掉進水裡,只能死得更快。我想我們可以慢慢培養,縱使不能如膠似漆,能看着不討厭就行了,因爲日子總是要過下去的嘛。或許……”
她咧咧嘴,揉揉眼睛,力圖使視線變得清楚些。
“或許還會有孩子。”她忽然孩子氣的笑起來,又嘟起嘴:“你知道嗎?在五歲以前,我也曾嚮往着長大後能有個幸福的家,丈夫會很疼我,然後我們會有小孩子。我希望是兩個……”她伸出兩個手指,挨個點:“一個男孩一個女孩。最好男孩是老大,這樣就可以保護妹妹了。只是五歲以後,我沒再這麼想了……”
五歲是她前世人生的分水嶺,母親去世,父親再娶,關於幼年時對未來簡單而模糊的映像,就此破滅。
“可是等我來到這,直接就嫁人了……”
她也開始酒後吐真言了,只可惜某人只是認真的看着她,絲毫沒有留意這其中的古怪,而且即便有古怪,他也能把一切捋得平順。
“我想,難道是老天非要我過正常的人生?”重新抱住酒罈子,也開始望天。
夜幕下的女孩,臉上沐着星月清輝,彷彿蒙了層輕紗,遙遠又迷離。
鬢邊的散發時不時劃過她的臉頰,她的目光微有迷茫,眼底有水光閃爍,就好像清溪汩汩流淌。
她半擡着頭,於是長長的睫毛,俏麗的鼻尖,小巧的脣瓣……這一切的柔美,映着遠處的冷硬蒼重,在他眼前勾勒出一幅絕妙安然的剪影。
她靜了好久,忽的一笑:“雖然挺突然的,但是我當時真的有想過嘗試一下。我想如果我努力,或許也會很幸福呢?”
“你是說,你曾經想過,要跟我好好過日子?”
“是啊……”阮玉答道,回了頭,臉上依舊帶着醉意薰然的笑:“其實如果沒有那段,你這人還是挺好的……”
視線漸漸清晰,面前分散的幾個腦袋終於合成一個,有些嚴肅的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