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走到街角處,王孟英忽然停下腳步。無雙奇怪之際,王孟英指了指不遠處,壓低聲音:“那邊那個寫字攤,看到了嗎?”
“看到了,有什麼問題嗎?”
“不是有問題,是我想請你幫一個忙。”王孟英七手八腳從懷裡掏出幾十錢,塞給無雙,讓她去請書生寫封家書。
“家書?王大娘就在家中,你寫家書做什麼?”無雙睜大眼睛。而且,他自己爲什麼不敢去?
“不是我想寫家書,而是……咳,”王孟英揮了揮手,“那個書生是我朋友。家裡五口人都靠他養着,他身體又不好。所以……”
沒等他說完,無雙就恍然大悟,“哦,所以你剛得了一點兒診費,就想幫襯他生意,又怕他尷尬,就讓我出面,是不是?”
王孟英又嘿嘿笑了笑,有點不好意思,“你就叫他寫一封到婺州……不對,他一看就知道了,不然這樣吧,你胡編一些話給親戚,哎,也不行,一個大姑娘哪會突然上街要寫家書……有了,咱們去買把扇子,請他提個扇面,又文雅又別緻。”
王孟英帶無雙來到賣扇子的店鋪。一進門,無雙覺得進入了一個新天地,別有洞天。這個扇子店古色古香,韻味雅緻,架子、牆壁、半空、甚至連花瓶裡,都是扇子,竹骨、象牙、羽毛、綾絹、白紙、麥稈、葵葉,各種質材。又分灑金、混金、捶金,或是團扇、摺扇、圓扇,各種各樣,應有盡有。
王孟英也不懂這東西,隨便摸了一把最普通的白紙摺扇。還是無雙擺擺手,走到架子前,拿下一把橘黃底色的宮扇,回頭笑道:“既然是我要提扇面,自然不能拿你那文人騷客的紙摺扇。這種團扇,纔是姑娘常用的。”
王孟英忙不迭說:“你說的很是,就要這把吧。”
買了扇子,兩人走回寫字攤。王孟英本想躲起來,被無雙拽了過去,“你別這樣。我們可以既不讓那書生尷尬,也要他知道是你的人情。”
沒等王孟英問清楚,那書生已經看到他們了。書生連忙起身,高興地招呼:“哎!孟英,你怎麼來了?”
他一張口,無雙差點沒暈過去。這書生有很重的口氣!更奇怪的是,大夏天的他還披着厚馬甲,且面色發青,看上去很怕冷的樣子。
王孟英也高興地跟他打招呼,稱他“養之”。無雙一聽這個名字,頓時了悟。原來這就是張養之——《大國醫》裡邊有提過這位王孟英的朋友,《王氏醫案》裡收錄了他的病例,他有陽痿,後來給王孟英治好了的。
無雙忍不住偷偷瞟了幾眼這個史料記載有男科病的書生的……呃,那個部位,越想越好笑,撲哧笑出聲來。
張養之注意到這個笑嘻嘻的姑娘,看了一眼,有點蹊蹺,又看了兩眼,唔,再看三眼,不禁大吃一驚。這不是吳家的癡呆女嗎?往日這癡女常常滿臉泥污,傻笑兮兮游來蕩去,他在街頭擺攤總是遇見,偶爾憐其智愚,也會給她幾口吃的。今天猛然看到這一身清爽乾淨的姑娘,愣是差點沒認出來。看來傳聞不假,王孟英真把她治好了。想到這裡,張養之暗暗佩服起他的醫術來。
無雙走上前見禮,笑着說:“今天王大哥欠我一個人情。正巧張公子您是王大哥朋友,就讓他請您在我這把扇子提個扇面,當做謝禮,可以嗎?”
張養之自然應允,就是有點疑惑:“孟英,你欠了什麼人情?照理說你治好了吳姑娘,應該是她恩人才對。”
王孟英這人反應很快,馬上說:“今日出急診,忘了帶藥箱,是無雙姑娘代我娘跑腿,送了來,纔沒有耽誤看病。”
張養之不再疑惑,坐下提筆蘸墨,問寫什麼。
無雙一時難住,問:“王大哥,你說寫什麼?”
王孟英生怕張養之懷疑,忙不迭撇清,“你看着辦吧。”
無雙便自己想了想,最後請張養之給提一首漢樂府的《上邪》。
“這……”張養之一聽頓時紅了臉。這姑娘是膽大還是癡傻未愈,敢在扇子上提這麼首情詩。但人家既然提出了要求,他只好照做。
這位張養之同志,雖然是個窮書生,病秧子,靠寫毛筆字爲生養活一家子,但是有那麼一點筆頭功夫,一手蠅頭小楷寫的十分圓潤優美。無雙看了,喜歡得不得了,連連稱讚。
給錢的時候,張養之有點不好意思,推辭不要。無雙說:“這是王孟英給我的謝禮。你不收錢,反成了他借花獻佛,沒有誠意。”
張養之一聽,哪能讓王孟英的謝禮沒誠意啊,這才接了。
二人辭別張養之。拐過街角,無雙這才笑了出來:“這下你可真欠我人情了啊。跑腿不算什麼,幫你騙人可是損陰德,你得謝謝我。”
“行!你想要什麼?”
“我想吃生煎小包子!”
王孟英一口答應,“我們現在就去買,還多帶點回家給娘和弟弟妹妹吃。”
生煎小包子的小攤口籠罩在熱騰騰的蒸汽裡,遠遠地就能聞到那股誘人的香味。在江南的街頭,這樣的攤口隨處可見。無雙最愛吃生煎包子,一個接一個,不停地吃了五個後,發現王孟英自己只吃了兩個就不吃了,卻讓老闆娘打包了兩籠帶回去。
“王大哥,你不愛吃嗎?”
“我中午吃得有點多,不餓。你得負責把這籠全吃了。”王孟英把籠屜往她那邊挪了挪,自顧低頭喝茶。
無雙看了他幾眼。忽然,她指着桌子上的配料薑絲,問:“大哥,我有個疑問。你說你一塊乾薑救活了周光遠,而且那天救我也用薑湯。這生薑,到底是有什麼作用呢?它怎麼就那麼神奇呢?”
王孟英平生無別的嗜好,唯鍾情於醫道,說起這個就來了精神,如數家珍:“這裡邊學問可就大了。人們常常以爲生薑只是做菜的佐料,實際上它的作用非常大。一般說來,生薑有四種用法。首先,普通生薑是發汗解表,和中止嘔的;如果不想發汗,只想止嘔,用溼紙包上生薑,放到火裡煨,叫做煨姜,煨姜就不發汗了;然後生薑曬乾了,乾薑也不發汗,它暖中、回陽、通脈,是補陽氣的;而乾薑放到火裡炮黑了,叫做炮姜,藥性歸於脾腎,同樣不發汗,有暖經、止血之功,因虛寒導致的出血,治療效果很好。” ①
無雙聽得一愣一愣的,一面驚歎一面懷疑:“普普通通的生薑,竟有這麼多種用法?不可能吧。”
“怎麼不可能?中藥都是千變萬化的,一點點改變,藥性可能差了千里,”王孟英指了指不遠處的一棵酸棗樹,“譬如酸棗仁,生酸棗仁和炒制的酸棗仁可是兩味不同的藥。生酸棗仁醒肝醒膽,人膽熱引起的多眠,可讓他精神起來;炒酸棗仁則有滋養心肝之陰,安神斂汗的作用。回頭我送你一本張元素的《臟腑標本寒熱虛實用藥式》,你閒時多翻翻,就明白了。” ②
無雙又暈了,這書名夠長夠繞的,她這重本畢業的都聞所未聞,“論述藥材的,不是明朝李時珍《本草綱目》最有名嗎?”
王孟英笑了:“世人只知《本草》,殊不知李時珍自己就說過,‘《靈》《素》之下,一人而已’,意思就是黃帝內經之後,真正懂得藥性、懂得用藥的,僅張元素一人而已。而且,他還把張元素這本薄薄的小冊子恭敬地錄入了《本草綱目》,傳之後世。《本草》太龐雜,你要看,就看張元素的,也很可以了。”
無雙點點頭——這藥材還有這麼多講究,單單生薑就有四種變化,世上還有另外無數種藥材呢,稍微記錯一點,輕則延誤病情,重則害死人命,看來要成爲一名好中醫不容易。從這個角度也證明了一名優秀的中醫是多麼難得。
說着,王孟英又答應有時間就講講張元素的故事——那是一位妙手回春的高人,一生曲折坎坷,終成一代大家。
他們回了家,在門口時,無雙忽然把扇子往王孟英懷裡一塞,說:“受命於君,幸不辱使命。如今任務完成,這扇子也該歸還給主人了。”
王孟英趕緊遞迴給她:“哎,我要這種姑娘用的扇子作什麼。就當送你了。”
“你真要把這個……送給我?”無雙拖了長長的疑問尾音。
“是啊。”不明就裡的王孟英應道。
無雙接過來,看他一眼,低頭抿嘴一笑,轉身一溜煙跑回家。王孟英不知道她在笑什麼,但看她那麼開心,也便笑了,目送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街角,這才轉身進門。
入夜,無雙披頭散髮坐在牀頭,在昏黃的燈下端詳這把宮扇。扇子是竹骨綢面,上面繡着唐朝風格的仕女圖,圖中女子豐腴柔美,裙裾飄逸,婀娜風流,倚在一叢竹子旁。旁邊是娟秀的字跡,提着流傳千古的漢樂府詩:
上邪!
我欲與君相知,
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江水爲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山無陵,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她輕聲重複着紫薇格格著名的臺詞,一邊唾棄自己酸,一邊好笑王孟英的懵懂。
他呀,大概還不知道自己中了無雙的小圈套——送情詩給女孩子,那可是有特殊意義的哦。
雖然他是無心,但她怎麼就這麼開心呢?
無雙把扇子小心翼翼放在枕邊,滾進被窩,把紅紅的臉埋在被子裡。她發現自己的感情從仰慕變成有一點點喜歡了。唉唉唉,啊啊啊,怎麼會這樣子啊!
注①:整理自百家講壇《大國醫王孟英》第一集《半癡山人》。
注②:酸棗仁的用法來自《大國醫繆希雍》第三集《遭遇挑戰》,張元素整理自《大國醫李東垣》第一集《特立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