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菲菲瞪大眼睛。
不可思議,他向來不愛說話,現在居然主動要說故事!她立刻點點頭,怎麼也不能拂了他的興致。
“二十六年前,蘭陵蘇家,有一位三姑娘十分喜愛蘭花。”
他在說當年素心蘭的事!
可展夫人不是說過了嗎?林菲菲暗暗疑惑。
“有一日她出外遊玩,無意在岩石間發現了棵素心蘭,十分喜愛,便帶回家愛如珍寶。誰知那年中秋之夜,她從夢中醒來,竟意外地發現閨房有個年輕男子正在讀她寫的詩,那是首寫蘭花的詩,而丫鬟們卻似睡熟了一般,無論如何也叫不醒。”
“他自稱姓蘭,後來蘇姑娘才知道他便是那素心蘭所化,二人漸生情愫之際,蘭公子卻告訴她終非同類不得做夫妻,否則便有天譴降臨,於是二人約定只做知己好友。”
“誰知第二年,蘇老爺要爲女兒擇婿,並強行訂下了婚事。蘇姑娘着急之下,當夜便決定捨棄肉身,永遠隨蘭公子遨遊天地。”
“果然,二人結爲夫妻,天譴降臨,蘇姑娘一病不起。蘇老爺請醫求藥皆不見效,一日,來了位和尚,說蘇姑娘是被蘭花精所迷惑,要作法降妖。蘭公子無奈只得將他除去,就這樣前後來了幾十個和尚道士,終於有一日,龍泉寺的普覺和尚路過。”
他冷冷道:“那普覺和尚法力高強,他將蘭公子毀去精魂,使得他灰飛煙滅,夫妻被拆散,他的夫人傷憤之下,終於在中秋夜自殺殉夫。”
寂靜。
馬車噠噠吱吱的聲音響起,格外清晰……
臉依舊那麼冷漠。
林菲菲面色有些白,沉默無語。
他看看她:“你可還要降妖除魔?”
片刻。
她垂下頭:“那要看了,蘭公子沒有想害人,蘇姑娘自己願意跟他走的,也不算他錯。”
“世人只知,但凡妖怪都該除去。”
“你若看過聊齋就知道,”她搖頭,“其實妖怪和人一樣,也有好壞之分的,壞的自然要除掉,好的就不該那麼對待了。”
“聊齋?”
提起書,林菲菲兩眼一亮,來了興致:“是個叫蒲松齡的人寫的,專門寫妖怪的書,裡面有很多好妖怪,我講個給你聽?”
沒等他點頭,她就喋喋不休地把聶小倩和寧採臣的故事講了一遍,見他聽得呆住,乾脆又順帶把民間白娘子的故事也講了出來。
“聶小倩和白娘子不壞吧?你看白娘子溫柔善良,簡直比人還好,法海還要收她,那就不近人情了,鬼怪也要分類來看,區別對待。”
冰雪般的眼睛靜靜地看着她,泛起奇異的光彩。他緩緩擺弄着手中的摺扇:“這把扇子可否送與我?”
林菲菲愣住。
半晌,她垂下頭:“好。”
他很少開口要東西,實在不忍拒絕,何況這扇子本來就是買給他的,現在自己留着也沒什麼意思。
見她答應,他並不言謝,只靜靜看着那扇上的蘭花,不語。
沉默。
他忽然道:“有件事你忘了。”
“呃?”林菲菲莫名其妙,“什麼?”
“誰布的五行陰陽煞。”
“不是四娘麼,”林菲菲疑惑地想了想,忽然叫起來,“不對,她都已經死了十年了,陣沒有布成她連井都不敢出,怎麼會安排這些?”
他不言語。
半晌,她又搖頭:“可能是五娘,她同情她們,所以幫他們佈下了陣,然後又在展家男人的飯菜里加了四孃的骨灰引她附身,不過現在她想必也知錯了。”
他看了看她:“最早死的是誰。”
“最早?”林菲菲想起展秋雨的話,“是二公子,展夫人的親生兒子。”
“沒有人會輕易原諒害死親生兒子的人,她放過了五娘,”他緩緩道,“你應該看得出她精通易理。”
“難怪我總覺得她的屋子不對,”林菲菲恍然大悟,喃喃道,“雖然我沒學風水,但展夫人房間的擺設實在太有條理了,分明就是精通陰陽風水的人擺出來的。”
說到這裡,她忽然臉色大變:“難怪四娘說她恨自己的兒子,第二個就殺了他,那爲什麼第一個是展夫人的兒子,難道……”
展秋雨危險!
她立刻跳起來,衝車外大吼——
“快回展家!”。
門外,幾個下人見他們回來,都露出奇怪之色。
她顧不得許多,急急問:“你們六公子在哪裡?”
一個下人笑了。
“如今中飯,怕是在陪夫人吃飯呢。”
“糟了!”她一溜煙就衝了進去……
窗外,陽光明媚,微風時而搖動樹梢,葉子互相碰撞發出“沙沙”的聲音,
桌上,菜餚齊備,美酒緩緩注入酒杯,流出滿室的芳香。
展夫人的笑容更和藹。
“雨兒,這幾日你也辛苦了,終於得脫大難,來,先喝上一杯。”
展秋雨清秀的臉上依舊帶着謙恭之色:“兒子不孝,讓母親操心了,應該先敬母親一杯纔是。”
“好,”展夫人慈祥地笑了:“今兒高興,雨兒,你也喝。”
“兒子理當奉陪。”
說完,他也微笑,舉起酒杯送到脣邊——忽然,手中的酒杯似乎被什麼撞了一下,“砰”地一聲落到了地上。
一道呼聲同時響起:“不能喝!”。
不單展秋雨愣住,林菲菲看到地上的酒杯碎片,也愣住了。
是誰在救他?
她看了看那暗器,竟是一個油膩膩的雞骨頭!
“瘋和尚!”她眼睛一亮,“快給我出來!”
“阿彌陀佛!”
隨着聲佛號,瘋和尚果然從窗口爬了進來,規規矩矩地合十行禮。
“太聰明瞭你!”林菲菲興奮地趴着他的肩膀,“若不是師兄提醒,我都差點沒想到,你竟然知道了,聰明!”
“可惜,”瘋和尚一臉沮喪,老實道,“貧僧也不聰明。”
林菲菲愣了愣:“你別謙虛啦。”
“果真不是貧僧。”他似受了打擊。
“那是誰?”
“你後面那個人。”
林菲菲急忙轉頭——長眉鳳目,正似笑非笑看着自己,不是楚穎是誰!
心中,頓時像打翻了調料瓶,各種滋味都涌上來。她立刻轉過臉,這才發現不知何時,靈逸也已經走進來了。
“你們也是趕回來的?”她問瘋和尚。
“我們並未走。”懶懶的聲音。
林菲菲立刻感到鬱悶,原來他早在懷疑了,yy的居然不說!
見他們莫名其妙回來,還說了這通莫名其妙的話,展秋雨顯然十分意外,不解地看着衆人:“幾位……”
“展公子倘若想知道緣故,”楚穎打斷他的話,微一抿嘴,“何不請展夫人先說?”。
果然,展夫人面帶微笑站了起來。
“你們若晚來一步就遲了,”她不慌不忙地拿起酒壺倒了杯酒,一飲而盡,隨後,緩緩轉動着手中的空酒杯,“這酒裡有種叫‘千日醉’的水,很是醉人,尋常人只要喝上一滴,便足以使他昏睡一輩子。”
“母親!”展秋雨駭然,“你……”
“我不是你母親!”她嫌惡地看着他,“你只是那個老東西的孽種!”
展秋雨呆住。
“一切都是你安排的?”林菲菲忍不住道。
她冷笑了聲。
“不錯,我花了十幾二十年的時間來布這個陣,出事後,那老東西只道自己虧心事做太多,果然害怕不敢聲張,我以爲就要成了,想不到還是瞞不過你們。”
“你叫四娘她們幫你?”
“幫我?”她冷笑,“不,她們根本不知道,是我騙她們,我假裝同情他們,說我可以幫她們報仇,她們便相信了。”
衆人呆住。
她卻又笑了起來:“你可知誰將她們弄進展家的?”
“是我,否則她們的命格又豈會這麼巧,正合五行?”她大笑,面上滿是得意之態,“那老東西其他不愛,偏偏好色,我只要攛掇他,說哪個女人如何如何美貌,也是我替他出主意,害死她們的親人將她們娶回來的,只因她們並非本地人氏,所以周遭鄉鄰都不知。”
“真是心狠手辣!”林菲菲一陣戰慄,“她們和你有什麼仇,你這麼害她們!”
“只能怪那個好色的老東西!”展夫人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當初誰不知道我柳飛雪是蘭陵第一美女,這老東西爲了娶我,甜言蜜語哄我,說什麼永遠只喜歡我一人,我自以爲找到倚靠便下嫁於他,陪送了多少珠寶錢財,哪知他娶我不到一個月,竟又出去招惹其他女人,我說了兩句,便招至一頓毒打。”
“原來你老公是這樣,”林菲菲嘀咕,“是該死!”
“不錯,他該死!”展夫人款款走了幾步,恨恨道,“他既已不再喜歡我,卻又不肯放我走,生生折磨我!”
片刻的沉寂。
“後來,我終於遇上了雲大哥,他見我滿身傷痕,同情我,想帶我逃離這個火坑。”
說到這裡,芳華已逝的臉竟也蒙上了一層幸福的光輝,毫不掩飾的幸福,使得她整個人看上去美麗無匹,宛如一個憧憬美好愛情的小姑娘,讓人彷彿又看到了當年蘭陵第一美人的風采。
然而,那美麗的神情很快被怨毒所代替:“誰知,我們要逃走的事竟被二孃那賤人發現,告訴了那老東西,他,他竟然生生將雲大哥剝了皮,撒上鹽放在太陽底下,活活折磨死!”
說到這裡,旁邊五娘已經哭起來。
“你們說,他該不該死?”展夫人猛地轉過身,面向衆人,“你們說!”
林菲菲駭然,不由自主後退了兩步。
她卻彷彿沒看見:“我蹲在旁邊,眼睜睜地看着雲大哥渾身血淋淋的,在地上爬……向我爬過來……他說的要帶我走……拖着條長長的血印……爬啊……就在面前……”
小小的房間陡然間空曠下來,只剩下這幽靈般的聲音在迴盪,林菲菲忽然覺得一股涼意從足底冒起,身上每根寒毛都在發抖。
她卻依舊兩眼空洞,自顧自喃喃道:“向我爬過來……爬過來……”。
長久的沉默。
終於,林菲菲吸了口冷氣,憤怒:“你怎麼不去告他!”
“告他?”她回過神,嗤笑一聲,“我區區一個女流之輩能告得過展家麼?”
“我本想一死了知,卻又不甘心,我要報仇!”她恨恨道,“那老東西正好帶我回來,哪料到他住在這麼個風水旺盛之地,我行動又有許多拘束,縱然精通易理,也難以施展術法,後來,終於讓我想到一條計策。”
“我無意中發現,這園中古井乃是聚氣之眼,二孃那個賤人又是金命,正合布五行陰陽大煞之陣,我要那老東西親眼看着自己的兒孫一個個死在面前,我要他嚐嚐這其中滋味!”
她輕聲笑起來。
“我先是假意殷勤替他物色女人,終於讓我找到天生屬火命的三娘。當日三娘嫁人不久,我便出主意讓那老東西將她的夫婿害死,再以她父母爲要挾迫她就範。趁那老東西冷落二孃那個賤人時,我便將她弄死,刺瞎眼睛,震散一魂一魄使她不記前事,然後取下她的頭髮鎮在鐵櫃中,正合了金命。”
“四娘六娘相繼被我請進門,我先是好好待她們,時機成熟我便假裝同情,說我願意替她們報仇,她們果然都信了,自殺身亡,被我用來安置陣勢,其中以四娘怨氣最重,我便將她設爲主位,將她火化留下骨灰,人死十年便會魂消魄散,幸好有了那口井,我叫她躲在井中補足靈氣。”
“可水位一直空着,直到一年前我才找到水命的七娘,那個女人不算太笨,她不願意相信我,我只好在半年前趁老爺在外另結新歡時將她殺死。”
林菲菲顫聲道:“你怎麼沒害五娘?”
“她是雲大哥的遠房妹妹,那老東西殺了雲大哥,她自然會幫我,”展夫人轉過身,看着旁邊的五娘,目中滿是關愛,“妹妹,委屈你這許多年,斷送了這大好的年華,如今,我也只擔心你……”
真相竟是如此!
可憐四娘那些女人竟白白做了她的犧牲品,但,她不也是可憐人麼?
“本以爲一切設計得滴水不漏,趁雨兒去金陵,當天晚上我就讓那老東西喝了這‘千日醉’!”她看了看衆人,悲哀地笑起來,“哪知請來的不是定林寺和尚,竟是你們。”
“阿彌陀佛!”瘋和尚嘆了口氣,合十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何必執迷於仇恨,你害我來我害他,冤冤相報何時了!”
“我的仇,雲大哥的仇莫非就算了?”
“無辜被你害死的人也不少,不算又如何?”
無語。
一陣和風吹過,小窗外,綠蔭重重搖動,“沙沙”作響,掠起陣陣暖意,似夢似真。
房間,一片死寂。
“說得好!”她口中喃喃,往桌子邊坐下,一隻手撐着額頭,“說得好……被我害死的人又要來害我麼?”
聲音越說越小,越說越小……
終於,她似已喝醉了,漸漸滑倒,趴在桌子上。
只是,這一醉,永遠也不會再醒……
一切都結束了。
但這個結局卻是誰也不願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