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越假銀事件之後,也就是周恆風寒的第三日。有秦玥這麼個中西醫結合的大夫在,自己男人自然是好的七七八八了。瑾澤整日和周恆膩在一起,也沒被傳染,生龍活虎的,一會兒指指鳥,一會兒望望天,嘰嘰咕咕地自言自語。
事成之後,連程就將阿正帶去京城郊外的軍營,連着銀毫一起也走了。
周恆自然是兢兢業業繼續在翰林院深造,因爲在兩起案件上起了決定性作用,而在所有翰林中顯得獨特,既有文人的儒雅學識,又有辦案人員的縝密經緯。幾日來時常有人來找周恆商議用詞、文稿,而周恆待人溫和謙遜,建議的措辭皆精確,甚至精彩。但在李維清淡疏寞的目光和傳話裡,還想來找周恆,或者說探探他底子的人都見好就收,動作規矩了許多。
在周恆比以往忙碌了少許的時候,朝中還有一件事,與他有關。
蕭政曄壽辰在即,各方使節陸續進京,皆安頓在京城使館。前不久才主動出擊重城卻丟兵器甲的西涼國丞,南疆宗主,突厥三王子和七公主,契丹大王子。皆是幾國舉足輕重的人物。而這些向中楚帝賀壽的代使臣中,突厥七公主忽蘭是唯一一名女子,還是二八年華的精靈一般的草原姑娘。
五月三十,舉國大慶,宮中籌備已久的蕭政曄大壽終於來臨。
入夜十分,燈火輝煌如天階雲錦鋪下,宮女宦官一言不發,卻腳底生風,來往於各個宮殿之間,端茶遞水,擺盤上桌。各大重臣攜其家眷,陸續來到殿中,人聲漸起,喧囂漸盛。
每值此節日或是慶典時分,來到皇宮中的少爺小姐們,爲求在天子眼下表演一番,得殿中異性芳心青眼,而用盡全力,早早做好準備。衆人心知肚明,皇上之所以要叫上各臣子的公子小姐,就是爲了權衡這京中重臣關係,看了哪家的子嗣合適,就龍顏大悅的過一把月老癮。
當然,皇帝也不是每年都有這雅興,很多時候,都是臺下的公子小姐相視而笑,互相眨個眼做個小動作。
但就算如此,一年難得進宮一次,俊男美女們都盛裝而來。也有很多絕美的小姐們,希望在此時對着皇子們獻禮表情,以爲自己找一個更好,或是將來母儀天下的位子。
宴會一開始便是歌舞奉天,曲妙人嬌。而後蕭政曄面色祥和,淡笑威儀,說着與衆同樂,大家儘性即可諸如此類的話。天子話後,便是皇子公主的賀壽之禮和祝詞,蕭政曄是皇帝,也是父親,收到兒女的祝福,自然心情暢朗,幾分皺紋明顯之處,溝壑也愈漸深裂。
而後,是各國使節的節目。突厥帶來的是一組當地經典的手編,萬里河山繁花百盛圖。
自古各國表面和諧,但誰都知道,各國首領皆想一統天下,吞併他國。而突厥這手編圖,意境矚目,是想將中楚奉爲天子之首的意思嗎?
蕭政曄正目裡淡笑,心中沉思的時候,突厥七公主忽蘭突然道:“皇帝陛下,您可是對我們的禮物很喜歡,一看就是這麼長時間,是想將一針一線都瞧個一清二楚嗎?”
忽蘭綴了滿頭色彩斑斕的小辮子,辮子雖小,卻是細長,柔順的只落到她腰後面,想綁了漫天精彩的雲霞在身上,熱烈,又充滿活力。她額前是一縷銀光閃閃的細穗子,燈光也落在她蝴蝶一樣的眼中,像閃進去了碎鑽。
三王子律堅聞言,只是寵溺地望着妹妹笑。他與忽蘭是一母同胞,作爲親兄長,自然是疼愛妹妹的。
蕭政曄沒想到,在自己的地盤上,還有這樣看似懵懂無畏的異域公主滿目疑問的看自己。冷不防地愣怔了一下。
忽蘭腦袋一晃,幾根小辮子上偏偏綴了銀鈴,叮鈴鈴一陣脆響,風過竹林一般。
“皇帝陛下?您怎麼不回答我的問題呢?”
蕭政曄瞧着那鬼精靈一樣朝自己眨眼睛的小姑娘,撩脣一笑:“七公主忽蘭,果然像草原藍空一般清朗透亮。朕看見你們的賀禮,只是想到了我朝江南,亦有蘇繡之精巧秀麗。但突厥之繡與蘇繡又不盡相同。蘇繡溫婉靈秀,你們的繡品粗獷大氣,各有千秋!”
忽蘭也聽說過中楚的刺繡,說每個中原女子都要有一手好的繡藝,纔會在夫家更得婆婆的喜歡和器重。她不禁閃動着如同草原碧湖一般的眸子,想着,自己也有一手好的繡工,就算是突厥的繡藝,也算是能拿得出手的……不知,他會不會因此多看自己一眼呢。
忽蘭垂下捲翹的睫毛,嘴脣柔柔翹起,自嘲自喜的小姑娘模樣,純潔而嫵媚,落在旁人眼裡,也是不盡相同的撩撩心動。
“我也會繡呢!”她笑道。腦袋微動間,滿頭彩色的細繩結如同多彩的繁星一般,“雖然不是最好的,但與我並肩的人也不多哦!”
說着話,忽蘭還又朝蕭政曄投去一個機靈的眨眼。
“公主蕙質蘭心。律堅王子,當得仔細保護這麼純粹清心的妹妹,莫讓人早早的娶走,可就不能多見了。”蕭政曄手執一盞鑲金翡翠酒杯,緩緩摩挲着。
律堅王子剛想說成爲他的妹夫還得通過他的法眼,忽蘭就似想起了什麼,湖光水眸一睜,波光瀲灩。
“皇帝陛下,聽說你們中楚有三年一次的科考,選出學識最好的人是嗎?”
這個問題很突然……
蕭政曄放下酒杯,“是啊,怎麼,忽蘭公主也想與我中楚才子一較高下嗎?”
“不不不!”忽蘭忙擺手,面上一片通透,又略有些不好意思,“我在我們突厥還行,但論到什麼學識啊文賦作詞啊,我是一點都不通的……”
蕭政曄瞭解地笑笑,她一個在荒蕪草原生長起來的,看樣子又被保護的像朵嬌花一樣的小姑娘,能把中楚的詩詞歌賦瞭解了清楚都是好的了……
“聽說,中楚前不久才進行了最後的測試,已經有新狀元了?”忽蘭興致勃勃問蕭政曄,眼裡擋不住的興趣十足。
“正是。”
忽蘭笑笑,小臉有淺淺的紅暈,這是今晚她與蕭政曄說話的時候,第一次紅了臉。
“忽蘭對中楚不熟悉,不知……能不能讓這位狀元郎,陪陪忽蘭,將京城逛逛?皇帝陛下,可不可?”
小姑娘雙手交疊,託着柔白探月一般的下巴,目光頗有些期待的看着上面的蕭政曄。
律堅和蕭政曄皆是一愣。
律堅瞧着期待的忽蘭,之前也沒聽他提起過什麼狀元郎,今日怎麼想讓人家陪着?難道……想嫁給這狀元?那,是回突厥住,還是,留在中楚?!
蕭政曄也是一時摸不着頭腦,但第一齣來的思緒,也是,忽蘭相中狀元郎,想做做狀元夫人……可是,周恆已經有妻子了,看他那每日明朗清月一般的心情,該是十分疼愛家裡那位的。
這可怎麼是好?
兩個男人正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想着事情時,有人沉厚低沉的聲音突然道。
“中楚狀元自得我皇親筆御封后,便有諸多繁雜事務,所有的私人時間不多。有我來陪公主,怎樣?”
這聲音低潤,沉謹,有力,似烈風撞進密林,滕浪捲起碎石。
衆人擡眸,飛鷹將軍張文隼,正沉斂面容,凝眸黝黑,注視着小巧玲瓏的忽蘭。
忽蘭心裡一跳,比衆人更驚訝,愣是怔了好一會兒,才眨着眼,緩緩點頭:“將軍,將軍也可以……我,也不太挑人……”
張文隼端坐如鐘,下頜緊繃,淡淡頷首,語聲依然透着疏淡的沉寂:“好,那就這麼定了,明日張某到使館接公主。”
沒人再說話,蕭政曄反應了一會兒,到吳公公來請示自己是否繼續各家小姐表演的時候,才點點頭。一時陷入沉默的大殿,漸漸又回到了歌舞琵琶妙音中,氣氛緩緩回暖。
律堅看着身旁的忽蘭,小腦袋自張文隼說過那些話之後,就羞答答垂了下去,臉蛋還一直米分嘟嘟的沒降下去過。
律堅搖搖頭,他自是清楚忽蘭的小心思,默默拈起酒杯,淡淡看着人羣對面修沉自如的張文隼,目光寂寂。
這種場合,周恆是不到資格前來的。做完手裡的活兒,一看周圍那些上司們都已經走了,屋中只餘兩盞孤燈。周恆揉揉眉角,擡手,將查錄的書籍疊起來,一本一本送回到書架上原來的位置。又把自己整理好的實錄合起,放到桌子一角,熄了燈,走出待了一天的屋子。
天色已經黑沉沉的了,周恆走回家的時候,天上的星星也能看清了。
秦玥在廳子裡等着他,飯都好了,還沒上桌。
看見燈火暖明中女人柔美的剪影,周恆脣邊禁不住的升起了笑,屋中沒有其他人,他傾身環上秦玥。
“娘子,爲夫今日來晚讓娘子久等了。”
低低柔柔的聲音滑入耳中,又麻又癢,帶着清楚的笑意,將秦玥滿滿的等待融成一灣淺水。
摟住周恆的脖子,在他脣上輕輕一吻,“累不累?看你的眼睛都有些澀,是不是很倦?”
“休息一時半會兒就好。”周恆放開秦玥,“瑾澤睡了?”
“恩,等不到你就先睡了唄,又是趴着睡的,小屁股撅的高高的……”
“是嗎?”
周恆走到內室門前,開門往裡看,瑾澤軟軟一團,側臉陷在小枕頭上,臉蛋因此嘟成半月形,胳膊舉在頭上,兩條腿兒蛤蟆一樣撐着小牀,裹着柔白尿布的小屁股因而露在空氣中。
周恆扭頭,回望秦玥,“娘子不是說不能讓瑾澤一直這般姿勢睡覺嗎?怎不將他抱過來?”
秦玥一笑:“你去試試不就知道了?”
周恆緩緩進了內室,兩手動作極輕地放在瑾澤腹部側旁,稍稍一提勁兒,小寶寶就落在他手中轉了個圈兒,正面朝上。瑾澤睡的很香,米分嘟嘟的小嘴邊還落了一條亮晶晶的口水。
周恆靜靜看着小牀裡的小人,雙眸比看着秦玥還要溫柔,溢滿了對小人的疼愛憐惜。他擡手,食指在瑾澤嘴角輕抹,拭掉那道水漬,瑾澤吧砸吧砸嘴,碰到周恆的手指,出奇的柔軟。
周恆笑意更深,真是像極了玥玥,睡覺愛咂嘴,一咂嘴就會親到他。
有其母必有其子……周恆笑着想着,俯身在小人臉上落下一吻。
“怎麼樣?”秦玥湊過來,看見瑾澤安穩睡着,甚是一愣。
“怎麼會這樣?”她嘟囔着,“剛纔我一直想把瑾澤翻過來的,但是一碰他他就醒,醒來就對着我哭,可生氣了!怎麼你一來他就好?太不給孃親面子了吧,性別歧視嗎周瑾澤,這可不好!”
秦玥扒着瑾澤的小搖牀,低聲低氣說着話,看着他的目光卻是柔和如水。周恆擡手在她發上輕撫,“瑾澤是我兒子,睡夢中也想對爹爹好一點。你陪了他一天,睡夢中就換我來陪了。”
秦玥心裡輕哼了一下,拽着周恆出了內室。
“你還說,今天不是皇上過壽嗎?怎麼你一個人加班到這時候,又沒有人看着,到時間就回來了唄!”秦玥一邊說着,一邊拍着他的胸膛。
周恆捏住她的手抵在胸口,淡笑着,“其實也不是在忙活正事……我是看書看入迷了,最後一個多時辰都在看書呢,忘了時間纔回來晚的。爲夫以後不會這麼晚了,玥玥莫擔心爲夫受不了。”
秦玥擡起另一隻手捏上他高挺的鼻樑,嗔道:“誰擔心你了,越來越會臭美。趁着瑾澤在睡覺,趕緊吃飯!”說着就走到門口喊:“心兒,開飯啦!小雨,阿勤,秋闈,來吃飯了!”
話音落,紫葉從前面過來,“主子,心兒跟連程去郊外了,還沒回來。奴婢來上菜。”
秦玥一拍腦袋,“忘了……哎,現在丫頭也不是自己的了!”
“連程還沒有提親,怎麼整日帶着石心出去?若是再不提親不將名分定下來,就不要讓他們一起出去了。”周恆負手立在秦玥身旁,溫良的氣息噴灑,聲音倒是清淡。
“心兒就是心疼他唄!一個大男人快二十了還沒有女人,之前又追着石心那麼長時間,是時候都還回去了。”秦玥望着滿天繁星,眼角帶笑的道,“連程想娶石心,還不是跟咱們說一聲的事兒,這麼拖着,難道是怕我不答應?”
周恆攬住秦玥的肩走回屋裡:“他想什麼我不知道,但是不能整日帶着石心出去。沒有人照顧你和瑾澤,爲夫怎麼能放心?”
秦玥坐下,握着周恆的手玩弄:“石心不是一天都在外面的,做好飯纔出去的。瑾澤很乖的,趴在懷裡就是扭扭身子而已,見人也不哭,尿溼了就皺着臉哼唧幾聲,比起其他孩子,整日哭哭鬧鬧不聽話,好上千倍萬倍了!”
她擡起柔亮的眸子,將近在咫尺的男子真切的望着:“瑾澤是像你吧相公?你小時候肯定比瑾澤還乖?”
周恆淡淡眨眼,清和俊朗的五官都染着沉靜的笑:“恩,好像是的,爹孃從沒有說過我愛哭鬧,定是很乖巧懂事的。但瑾澤也像你,鼻子嘴巴都像。”
待吃過晚飯,連程才帶着石心回來,且帶來了朝中關於狀元郎與忽蘭公主和飛鷹將軍的二三事。
周恆一頭霧水,“忽蘭公主?不認識。”
連程:“……”他就不擔心秦玥吃醋?
秦玥:“忽蘭?挺好聽的名字。”
他們好像完全沒在同一界面上。爲什麼兩人都不問爲什麼忽蘭公主會讓周恆帶自己遊京城呢?
秦玥就不擔心自己的相公突厥公主搶走?
周恆就不擔心因此事離間夫妻間的感情?
此時瑾澤又醒了,支支吾吾的要找人抱。周恆起身,動作自然流暢,抱起瑾澤就輕輕晃了兩下,嘴裡低低喚着:“瑾澤醒了,醒來和爹爹散散步,要不要找孃親,爹帶你去親親你孃親?”
連程耳力靈敏,聽到他這話暗自抽了抽嘴角。
秦玥也湊過去,吧唧一下親到瑾澤臉上,澤包子嘎唧就笑出了聲,揮着手臂讓秦玥抱。
結果澤包子從周恆手裡換到秦玥手裡,又從秦玥手裡換到周恆手裡,高興的嘎唧嘎唧的。
連程卻是淡淡的有些失落,好歹他還馬不停蹄的帶着石心從家裡趕過來,就爲了告訴他們這個最新的近乎勁爆的消息。兩人卻都是淡定的像聽了個笑話,呵呵一下就過了……
還有,他也很奇怪,爲什麼將軍要從周恆手中,搶過這個陪忽蘭公主逛京城的差事。
夜靜,瑾澤再次在周恆輕軟的聲音中熟睡過去,睡之前拉了粑粑,也噓噓了。
周恆將秦玥揉進懷裡,大手貼在她柔軟的腰肢上。白日裡一天的腦力勞動讓此時靜宜下來的身體有些疲倦,手也像安撫瑾澤一樣輕撫着,眼皮漸漸往下落。
“相公。”秦玥突然開口,清越的嗓音盛開在沉寂的夜裡,“張文隼爲什麼要代替你陪忽蘭轉啊?”
周恆心絃一繃,丁當一聲直竄到了腦門上。
秦玥在他肩窩上蹭蹭,“咱們雖說是同一陣營的,但是你陪不陪忽蘭,也礙不到大局……他與你,有這麼深的情誼?”
周恆靜默。
他從未跟秦玥說過張文隼,若是她知道也就算了,但是現在她不知道,他自然也不會主動去跟她說什麼。這些事,這些情事,知道的越少,自然就不會負擔多少,心裡也輕鬆。他不想,讓秦玥得知一個人用在她身上的感情。不管這清晰的感情讓她感激也好,歉疚也好,惱恨也好,都是要用掉秦玥心中有限的空間。
就算這虛無的心裡位置,周恆也不願讓任何男人分走一絲一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