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阿哥永璐早夭,不吃不喝的令貴妃終於熬不住悲傷過度,昏死過去。剛醒過來時,周圍弘曆和皇太后都望着她,擔心不已。
原來,太醫診脈過後,說是令貴妃又有了身孕!年已半百的弘曆至今還能夠有孩子,真是不可思議。令貴妃是又悲又喜,爲了腹中的孩子,她必須要振作起來。
“令貴妃,哀家沒了孫兒也很傷心,你務必要保重啊,這肚子裡還有一個呢。”皇太后輕舒一口氣,慢慢說着。
令貴妃滿眼噙着淚,點點頭,喉間煙熏火燎般的疼痛,聲音沙啞道:“臣妾謹遵太后娘娘教誨。”
“到現在還叫太后?”
皇太后和藹笑着,令貴妃立即會意,雙眼燃起了希望般,熱淚盈眶道:“多謝皇額娘關心!”
“令貴妃,你要好生養着。太醫說你這一胎已有一個多月,這身子又一直虛弱,可不大好。”弘曆輕輕爲令貴妃蓋好被子,充滿了愛意。
瑾瑜都沒有這般待遇,在一旁陰沉着臉,始終不曾吭聲。皇太后從未主動開口讓任何嬪妃稱呼她“皇額娘”,大家都只敢稱呼一聲“太后娘娘”。
爲着和貴人的事情,宮裡嬪妃都快鬧翻了。令貴妃自然也好不到哪兒去,因着這事情,時常給自己添堵。
“皇上以後能多來承乾宮嗎?”令貴妃楚楚可憐的神情是弘曆抗拒不了的。
皇太后聽她這麼說,於是轉頭看向弘曆,淡淡道:“皇帝,這寶月樓和貴人是可人兒,可也不必日日去,你以後可要多陪陪令貴妃,別欺負了哀家孫子。”
弘曆自然是滿口答應下來。
算起來,令貴妃這一胎是最爲重要的。璟珂推算了日子,這一胎如無意外,便是日後的嘉慶皇帝,十五阿哥永琰。
乾隆皇朝也差不多要走到一半了。璟珂數着日子想等着兩個外孫女都出嫁,再同費揚古一起回科爾沁過平靜的日子。
慎郡王允禧,膝下無子,存活的兩個女兒先後出嫁蒙古,老來更爲空虛落寞。弘曆權衡再三,下旨讓十七歲的六阿哥永瑢過繼慎郡王府。
前朝旨意剛傳過來時,病中的純貴妃心如死灰,索性放棄了吃藥。和碩和嘉公主日日以淚洗面,侍奉親母。
可弘曆又下旨,過幾日和嘉公主出閣,下嫁一等忠勇公大學士傅恆之次子福隆安。一時間,一個兒子重病,一個兒子出繼,小女兒要出嫁。純貴妃哀莫大於心死。
“額娘,您吃點藥吧。求求您了!”和嘉公主哭求着純貴妃吃藥,然而純貴妃始終不爲所動,和嘉公主都已經跪在牀榻旁了,純貴妃卻始終雙眼無光。
“四丫頭,來,給我吧。”
身後熟悉的聲音,讓和嘉公主興奮不已,忙將手中藥碗遞給來人,輕輕叫了聲“姑姑”。
璟珂微微一笑,接過藥碗,在牀沿坐下,舀了舀藥汁,對牀上那個如行屍走肉的女人勸道:“這樣做又有什麼意思呢?皇上是做得絕了些,你也不該爲了三阿哥而放棄自己。”
“六阿哥出繼慎郡王府,未嘗不好?皇宮儲位之爭,聖祖時九子奪嫡我是經歷過來的,你再瞧瞧十四阿哥死得多慘,永瑢這孩子又向來優秀聰穎,難道你忍心看他步永璐的後塵?”璟珂輕輕嘆了聲,曉以大義。純貴妃不會不明白,令妃的兒子爲何而死。
弘曆此番藉着永璋的事情連無辜的永瑢都難逃被波及的命運,又恰好慎郡王提出請求讓弘曆擇宗室子弟過繼,弘曆的這一層考慮,璟珂十分明白。
璟珂的話,讓純貴妃原先撇過去的頭慢慢轉回來,靜靜看着璟珂許久,才氣若遊絲道:“是真的嗎……”
“中宮有子,儲位猶懸,這本就是忌諱的事情。永瑢這孩子能文能武,就是性子急了些,皇后若要出手,第一個便是他。”璟珂沉吟片刻,低低說着。
純貴妃冷冷一笑,搖搖頭道:“長公主,爲什麼?五阿哥的才華遠遠勝過永瑢,皇上……皇上爲何……”
“正因爲皇上念着情分,不願讓你親眼目睹六阿哥將來的慘劇,纔會下定決心出繼永瑢。”璟珂伸出手,輕輕抹去純貴妃眼角的淚水,“至於永璋這傻孩子,只能說他的命運如此,誰都沒有辦法。”
純貴妃突然間“呵呵”笑了起來,好一會兒,才苦笑着流淚說:“她已經是皇后了,她還要怕什麼?我不過是個漢軍旗包衣出身的低賤女人,她害怕我爭了搶了嗎?”
“莫要這樣說自己!”璟珂最不喜歡聽到妄自菲薄的話,轉過頭,見一旁靜靜跪着,眼睛瞪得老大的和嘉公主又是錯愕又是驚恐地看着她,又回頭對純貴妃道:“趁這時候把四丫頭嫁出去,有了傅恆這個親家,或許能幫幫三阿哥。”
嘆了一聲,璟珂緩緩起身,扶起和嘉公主,那雙畸形的蹼手握在手裡,是那麼彆扭而尷尬,璟珂輕拍了拍她手背,小聲安慰道:“放心,有姑姑在,福隆安不會虧待了你。”
和嘉公主頷首之後,福了一禮,轉身出去,帶上了門。
“迴雪,自打你十幾歲跟着我,到後來進了王府,進了宮,委屈你了。”璟珂取出手絹,給純貴妃擦着臉上的冷汗,心疼惋惜地撫摸着她的臉龐。
純貴妃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不停往下流,聲音愈發哽咽不已:“長公主,我好累好累。我這一輩子到底做了什麼孽?他們……他們都說我生了個傻子,又生了個怪胎……都說我是禍害……”
“不要想那些烏七八糟的事情。”璟珂輕輕將指尖抵在她乾裂的脣上,輕聲安慰着,“當初給你取名‘迴雪’,是因爲你身上有翩若游龍的洛神宓妃之氣質。這幾十年來,你也幾乎未被他們污了這份心性。你是最好的女人。”
純貴妃慢慢從被子裡探出雙手,握上璟珂那雙已不再白皙的手,枕在自己臉上,“長公主,我聽您的話,我陪在皇上身邊。您的恩情我無以爲報,可是我真的好累好累……日後,可請你幫我照顧三個孩子?尤其是……毓兒,這孩子先天缺陷,我怕……我怕……”
璟珂點點頭,鼻頭一酸,強忍着哭泣的衝動,聲音已有些異樣,安慰道:“不哭了,不哭了。四丫頭我一定會幫你照料着,不會讓富察府的人欺侮了她。”
和嘉公主的大婚在三月底進行,純貴妃在宮女攙扶下,辛苦地爲女兒梳頭,帶上了她準備多年的龍鳳鐲子。
一襲紅妝的和嘉公主分外明豔動人,起身之後,先退後了兩步,再雙膝跪地,誠摯道:“女兒拜謝額娘多年教誨,今後不能再侍奉額娘左右,請額娘受女兒一拜!”
重重磕過三個響頭的和嘉公主,由喜娘蓋上了紅蓋頭,攙扶着坐進了花轎。
目送着女兒離開的純貴妃,彷彿看見當年她初進乾西二所伺候弘曆的情景,歷歷在目的紅燭到天明,依稀如昨的“棗生桂子”……
爲安撫病入膏肓的純貴妃,在和嘉公主出嫁之後的三月二十四日,弘曆下旨,晉封其爲純皇貴妃。
“朕惟贊坤元而敷化,淑問常昭,錫巽命以重申。新恩載沛,晉之顯秩,嘉乃芳徽。爾純貴妃蘇氏,秉性溫恭,持躬端慎,當蘭階之初,侍虔奉明,箴逮芝檢之迭膺,勤襄內治,分榮象服,葉雅度於珩璜,毓秀椒塗,式令儀於圭璧。既慶成夫嘉禮,彌協順乎慈寧,爰考彝章宜加寵。錫茲仰承皇太后懿旨,晉封爾爲皇貴妃,爾其祗承榮命,永垂德範於宮闈,敬迓鴻禧。長懋芳型于禁掖。欽哉。”
恍恍惚惚聽着冊文宣讀完畢,純皇貴妃顫巍巍地接過了聖旨金冊等,重重地倒在了牛毛細雨的春風中。
太醫們連藥方都不懂怎麼開了,相對無言,只說讓純皇貴妃安心走完最後一程。璟珂不願相信純皇貴妃的生命已到盡頭,她瘋狂地揪着太醫們,要他們開藥方,可太醫們都無可奈何。
始終沒有被擡旗,到了油盡燈枯之地步,皇貴妃之尊,冊文裡仍是“蘇氏”,絕無僅有的榮耀,於此時此刻的純皇貴妃來說,又有何意義?
四月十九日,純皇貴妃蘇氏迴雪薨,年四十八。傷心欲絕的六阿哥永瑢與回宮陪伴純皇貴妃的和嘉公主泣涕漣漣,病重的三阿哥永璋有心無力,幾次要來儲秀宮都走不動,最後只能錯過最後一面。
再也不願去責怪弘曆狠心絕情的璟珂,默默地爲純皇貴妃整裝打扮,讓她死後的尊榮得以保全。
諡號是“惠”,賢惠之惠,純皇貴妃當得。是爲純惠皇貴妃,純良賢惠。
養心殿裡,獨自喝着悶酒的弘曆,不見一概人等。悄悄走進來的璟珂,沒有說任何話,只是像往常一樣在他身旁坐下,搶過他手中的酒瓶子,咕嚕咕嚕灌了自己一大口酒,此後姐弟倆相對無言淚千行。
那一年,穿着淡紫色衣裳的蘇迴雪清麗動人,只一句“你穿紫色好看”,她便再也無法回頭。終其一生,所有衣服手絹兒一應紫色,不曾有改。
“朕欠她的,不只是剝奪了她穿着其他色衣裳的權利……”苦笑着的弘曆一臉鬍渣,疲憊地靠在璟珂的肩膀上,沉沉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