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兩人是嬉笑着從蔣家大門擡出去的,可回來時候卻是一個傷一個病。
方沉碧的傷口雖是經過大夫處理包紮過,可卻還是免不了染了炎症,回到蔣府時候,傷口腫的十分厲害,又紅又亮,上了些藥膏卻還是遲遲不能癒合,仍舊斷斷續續流着血水。
翠紅急的要命,又怕是這麼漂亮的臉蛋上留了疤下來可惜了了,忙不迭的去找馬婆子過來,又請了大夫來看過。大夫倒也沒說什麼,只是再次洗了傷口,用了些藥粉敷着,還開了兩副去淤消腫的方子就走了。
翠紅見方沉碧闔着眼躺在牀上,雪白的棉布上滲着絲絲鮮紅血色,不禁連連嘆息,剛想張嘴說話,卻被坐在牀邊的馬婆子給擋住了。馬婆子朝她搖搖頭,示意她出去熬藥。
翠紅點頭,又看了牀上小人兒兩眼,調頭掀簾子出去了。
再說蔣悅然,也不知怎麼的夜半里也高燒起來,迷迷糊糊的又不肯睡覺,鬧得卓安和茗香一眼也眨不得。伺候的丫頭婆子一大堆,送藥送湯攪得屋子裡總清靜不下來,蔣悅然本就昏沉乏力,明明想睡卻又睡不沉,再加之人來人往的嘈雜與然弄得他燥怒的很。
“卓安……”聽見牀裡面的人喊着,卓安趕緊掀了帳簾,彎腰問道:“少爺,您有事?”
蔣悅然呼着熱氣,沉沉道:“你幫我走一遭梨園,看看方沉碧怎麼樣了。”
卓安爲難,皺眉咧嘴:“少爺,方小姐園子裡伺候的人也不少,應該無大礙,您別擔心了,好生養病。”
茗香從外面丫頭手裡接過藥碗,就怕涼了失效,忙忙進門,跟着擠進帳子送藥,也跟着聽見了他一字半句的話,便心裡犯了不舒服:“少爺快把這藥喝了吧,您都已經病這樣了,還念着別人做什麼,看臉紅的還是沒退燒吧,我去……”
茗香話還沒說完,哪知蔣悅然猛地坐起身,揚手將她手裡的藥碗打翻,熱騰騰的藥湯濺了四處,本是被高燒燒紅的俊臉上滿是怒容:“平日就是太過放肆你們這些婢子,任是什麼話都敢說,你是無法無天了不成?”
茗香一怔,卓安也是瞪大了眼,不知曉到底爲什麼會讓蔣悅然發如此之大的脾氣,誰都不敢吱聲,連門口要進門的婆子聞聲都膽戰心驚的退了出去,誰也不樂意沾着麻煩。
蔣悅然喘着粗氣,像是剛喝了一碗燙嘴的熱湯,連着眼珠眼皮都跟着燒,他大力睜了睜眼,瞪着茗香:“休得多話,不然看我怎麼罰你,只管讓你哭爹喊孃的。”
茗香進着屋子伺候他也有快七年了,本也知道蔣悅然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不是什麼大惡之人,不過實在調皮搗蛋,怎麼說都也不壞。這麼多年以來,也沒見他對着誰說過太狠的話,今兒也不知是怎麼的,不過就是勸着他別多操心些沒用的,犯了幾句話而已,居然惹得他惱她罵她。
茗香也是個花般年紀的女兒家,雖是丫頭可平日裡也算是嬌貴養着的,如今捱了這狠話,臉面上自是挨不住,她抽泣兩聲,扭過頭鑽出帳簾跑出屋子去了。
卓安也不敢追上前去,只敢彎着腰,拿着帕子幫搽灑了一被子的藥湯渣子,怯懦勸着:“少爺彆氣,小的伺候您用了藥睡了覺就去梨園看看方小姐如何了,您別急。”
許是燒的厲害了,他覺得就算是坐着都有些困難,頭昏沉的像是墜了塊鉛坨子,張眼閉眼之間整個帳子都跟着不停的轉。
卓安見他應是病的不輕,連忙扶他躺下:“少爺好生養着,大夫說是白日發汗着了涼風受寒了,得養着一段日子才能好呢。”
蔣悅然順着卓安的方向躺了下去,卻感到自己的身子好似沉到一牀厚厚的棉絮之中,總也到不了底兒,他清清喉嚨,喃喃道:“我沒事兒,給我把藥端過來,我喝了就躺下,你快去看看她怎麼樣了,回來告訴我。”
卓安“嗯”了一聲,退身出去了。
茗香躲在外間的屏風後面哭個沒完,越想便覺得心裡越是委屈,心裡氣着蔣悅然脾氣那麼大,又暗自將這無妄之災的罪過轉到方沉碧身上去,若不是她,自己又怎會受這委屈?
卓安走了一遭廚房,婆子煎的藥湯還有剩下,於是又倒了一碗,趕緊往屋子裡頭端去,進門時候看見茗香在哭,卓安連忙上前道:“我說你也別哭了,你說那話豈不是犯少爺心裡不舒服嗎?不管少爺平時多嬌生慣着你,可你我也終究是個下人,說話得聽風辨音,哪容話不經心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啊。”
茗香撩了袖子抹淚,瞪着卓安:“你且在這裡說什麼風涼話,我哪有你那麼會聽風辨音的,你心跟明鏡兒似的,怎不去梨園討少爺心尖肉上的人的歡喜,來這裡聽我的廢話做什麼?”
卓安暗自叫苦,趕緊調轉方向:“我可是爲着你着想,你想着啊,少爺早晚要娶妻納妾,也不知道將來進門的女主子到底是個什麼性子,要是你我都給養成了壞習慣,他日也是得挨罪受罰的命,更何況少爺平日待你又不錯,現下還病得厲害,你計較個什麼啊?”
其實卓安懂得茗香的心思,當初茗香是一直伺候在大夫人身側的,見她性子雖不算穩重,倒也不是個喜愛搬弄是非愛泛口舌的丫頭,又曾幫着婆子帶過年幼的蔣悅然,就等着他年紀稍大一些的時候送來這院子伺候着。而大夫人應該也是有心容她將來做個通房丫頭,遂大家心裡也有幾分清楚,只管不說破就是。
“罷了,罷了,進去伺候着吧,現下少爺脾氣燥急的厲害,我送了藥還得出去辦事,屋子裡沒個可靠的人怎麼是好。”
說罷生怕藥湯涼了,趕緊往屋子裡去,只聽身後茗香跟在他身後,恨恨道:“也不過是個比我們稍稍有些身份背景的丫頭而已,少爺到底是怎麼的,連說都說不得。”
這句話倒是讓卓安心裡一驚,他也知道三少爺的反應似乎大了些,說是平素玩得好的也不至於如此,可若是……卓安不敢想,又怕茗香想歪了到處嚼舌頭,於是扭頭正色:“方小姐頭頂上的傷還不是少爺連累的,若是少爺不出去玩廟市,哪來這一出?問問豈不是應該應分的?”
茗香被說的無口辯駁,哼了一聲,撩簾子進去了。
正月已經過了,可到了黑天還是冷的像是冰霜裹住了骨子一般,卓安拉了拉衣領,搓着手一路快走往梨園方向趕。進門的時候,有婆子剛好出來倒水,見了來的是含春園裡來的人,趕緊喊翠紅請着卓安進去暖和緩和。
卓安見了翠紅忙問:“小姐傷口如何了?少爺這邊一直放不下心來,人還迷迷糊糊的也不忘讓我過來瞧一眼回去報個平安。”
翠紅扯了卓安到外廳的火爐邊坐着取暖:“大夫來瞧過了,傷口上的藥膏又給都剝了下去,又衝又洗紅了一盆的水,而後又敷了藥粉,可還是時不時滲着血水,傷口又腫的厲害,剛摸了一把,渾身滾燙滾燙的,馬嬤嬤說可能是害病燒起來了。”
卓安聞言,倒是心頭又抖,倘若是這麼如實轉告,說不準他主子怕也得爬過來瞧上一眼才能安心,於是發愁道:“這可如何是好,少爺的脾氣勸也勸不住,待會兒夫人和老爺過來看,還不知道要怎麼訓他一頓。”
翠紅笑道:“怎麼可能,老爺可是最金貴三少的,哪裡會罵會訓,了不起唸叨幾句就算作數了。可不像我們小姐,這院子也不會有誰來瞧,說不定明日去不了慈恩園請安,大少爺哪裡饒不了呢。”
卓安也跟着唉聲嘆氣,心裡卻翻來覆去的琢磨蔣家兄弟與這個方沉碧的事,兩人又你我來往的說了幾句,趕巧馬婆子從屋子裡出來,卓安趕緊上前:“馬嬤嬤,我可好方便進去看小姐一眼?”
馬婆子朝屋子裡努努嘴:“藥喝下了,剛纔睡下,說是額頭疼得狠,你就且先回去吧,明兒等好點了我讓翠紅過去給你說一聲。”
卓安伸長了脖子往裡瞧了幾眼,隱約看見藕色牀帳放下,屋子裡面還有一盞小油燈,又想着既然馬婆子這麼說也不好再堅持,遂一再囑咐道:“嬤嬤明兒可一定要讓翠紅姐走一遭含香園去找我,不然少爺肯定不消停,還爲着小姐的傷勢自責呢。”
馬婆子點點頭:“成了,跟少爺說小姐無礙,已經休息了。”
卓安應聲又撩簾子出去了,他剛走,翠紅扭頭問馬婆子:“嬤嬤,你說小姐當真沒事?”
馬婆子嘆了一口氣,道:“大夫說這疤是留定了,先前洗傷口時候原本結痂的地方又裂開過,怎麼也好不齊全了。走吧,這晚上你叫外面的海棠跟着一起照看,切莫讓她晚上再燒起來,小姐身子骨有點弱,捱過這一宿就沒事,不然,有得病一段時日了。”
兩人不敢再多說,生怕吵醒了淺睡的方沉碧,都輕手輕腳的出了門去。
喝過藥昏昏欲睡的感覺幾欲淹沒蔣悅然,他撐了再撐,不停轉身就怕睡着了下人不叫他起來聽信兒。等着大夫人處理完園子裡的事,才帶着劉婆子跟蔣茽一道趕往含香園來看蔣悅然。
剛一進門,正巧碰上才從梨園回來的卓安,便是劈頭蓋臉的罵了他一頓,卓安嚇得丟了魂兒,就地跪在門檻的地方連連磕頭,先是疏忽看守鬧得方沉碧受傷,後又惹得蔣悅然着涼生病,若是主子追究起來他哪裡跑得掉。
“這羣沒心肝的東西,看着平日能說會道,裝模作樣的,到頭來一動真格的就都是指望不上的。傷的傷,病的病,也不知道要你這幫奴才婢子到底作何,要是做不好,都捲鋪蓋回去種地養豬算了。”
卓安哭道:“夫人息怒,饒了小的吧,小的該死,夫人息怒。”
蔣茽沒多少心思跟卓安糾纏,只是冷哼着的拂袖從他身邊走過。三人進了屋子,裡面只有茗香一個人守在牀邊,正給蔣悅然換帕子敷頭,見是夫人老爺來了,茗香趕緊避身退到一邊,恭順道:“茗香給夫人老爺請安。”
蔣茽急的蹙眉上前,看一眼昏昏欲睡的蔣悅然,心疼到手抖:“我的兒啊,可還身子難過?”
蔣悅然暈暈看不真切,只聽聞按聲音應是自己父親,於是點點頭,輕喚了聲:“父親……”
劉婆子扶着大夫人靠上前來,又是哭哭啼啼一番:“這又是惹了什麼禍事了,本是出去燒個香火拜拜佛,怎的一回來就病了?”說罷用帕子拭淚,扭頭問茗香:“大夫怎麼說?”
茗香答道:“回夫人,大夫說是發汗吹了冷風,只是着涼發燒,服下幾副藥就成了。”
聽見這麼說,大夫人方纔放下心來,劉婆子跟着耳朵邊上唸叨:“夫人,是不是這廟裡什麼地方沾了不乾淨的東西回來?不然怎的會有傷有病的呢?”
大夫人本就是極信這個,又擔心自己這幼子有個三長兩短的,遂跟着揪了心:“你切莫隨口胡說,去個廟裡到底能惹了什麼東西回來?”
劉婆子斜眼:“夫人,這話可不好說,去廟裡拜的哪個不是求事的,誰知道呢,就當是靜一靜宅子也是好的,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啊。”
大夫人越聽越覺得有理,點點頭:“明兒你去找馬文德問問,讓他出去尋個得道的尼僧進門瞧瞧到底是招了什麼東西了。”
劉婆子連連點頭:“我待會兒就去梨園找馬婆子說去,夫人莫急。”
蔣茽跟着蔣悅然稍說了幾句,又怕打攪他休息,便帶着大夫人先行離開了。
三人一走,卓安這纔敢起身,連忙進門回蔣悅然的話:“少爺不必掛念,方小姐服了藥已經休息下了……”
卓安沒敢跟他說起傷口留疤的事情,心想着能瞞一時等着他病好了再說不遲,於是含糊道:“大夫也給敷了藥粉,說是等着看看到底能長成什麼樣。”
蔣悅然聽見這番說辭,心方纔落了地,輕輕“嗯”了一聲,便慢慢沒了聲音,任自己沉沉昏睡過去。
也不知是醒時還是夢裡,他看見長大之後的方沉碧一身大紅喜服,坐在轎子裡被從蔣府之外給擡進來,掀了簾子,揭了帕子,方沉碧露出一張臉,美得傾國傾城,她朝自己笑着,問他:“三少爺,我嫁給你做媳婦好不好?”
蔣悅然半是驚豔半是驚訝,只覺得自己的心口嗵嗵作響,喜得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就是在這關頭上,他突然念上一件事,從前課堂上讀得“兩情相悅”這個詞,到了今天他才懵懵懂懂的瞭解了一個大概,許是就是如此?她喜歡自己,而自己更喜歡她。
熬了半宿,方沉碧只覺得自己額頭那塊傷口像是灑了辣椒粉在上頭,又灼又痛,呼吸跟着有些沉濁。之前那會兒,她隱約聽見門外似乎有卓安說話的聲音,知道是蔣悅然遣人來問的,心裡明明是暖的卻也不是滋味。
從以前到如今,真真能設身處地的,真心實意的爲她着想的人太少,爺爺奶奶爲着親孫放棄她,方安也是如此,可她能理解並不覺得怨恨,只是那時那刻心裡確是有了失落感,許是因着她曾經幻想過,他們給的感情是可以一直到天荒地老去的,但結果還是難免讓人感到沮喪。
再想到蔣悅然,想到今天下午的種種,她便開始計較,依賴到底是個好事還會是件麻煩?而蔣悅然對於她來說,究竟是一脈暖流還是冰晶如劍?
她又感覺痛了,不知是哪裡,只覺得渾身都跟着不舒服,張開眼,瞪着暈黃滿室的燈光,只看見帳頂的水晶流蘇靜靜垂在頭頂上。
“蔣悅然……”她喃喃出口,卻頓時覺得心虛,一種莫名的不安情緒慢慢涌上她胸口。
作者有話要說:歡迎踊躍發言,謝謝親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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