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思緒翻上心頭,從前生到今世,那些愛,那些怨,就彷彿是攪成一團的亂麻一般,讓她喘不過起來。她唯一的血脈親情也已經斷了。璟熙死了,蔣悅然成親了。她的親孃早亡,父親不知究竟何人。
上一世,這一世,她沒有父母,沒有親人,沒有愛人,也沒有孩子了。她孤零零的看着一個又一個人離開,她開始怨恨每一個離開她的人,然後卻又突兀間不知道究竟該怨誰纔好。該恨誰呢?大概天意如此,或者她本就是天煞孤星的命數,不是每個人註定要離開她,而是她就如一道無形的圈牆,推開每一個靠近她人生的人,然後各種方式將他們越推越遠,分別,或者死亡。
她漸漸蹲下身,虛無氣力的靠在那堵走不出的牆角邊,耳邊沒了任何聲音,馬婆子生拉硬拽,似乎發了瘋一樣的拖着方沉碧往外走,她弱弱的擡起頭,那火光漫天,那濃煙滾滾,馬婆子一張一合的嘴巴,似乎在說些什麼。
可是她再說些什麼都無濟於事了,事到如今,死亡也並非那麼可怕,也許,死對有些人來說更是一種解脫。因爲不管她以何種方式過下去,都只能以一種不斷失去不斷絕望的姿態存在,死了便是結束,將一切痛苦和糾結的根源乾乾淨淨徹徹底底的清除乾淨,也就是迴歸寂靜與平和的那一刻了。
那一刻,方沉碧對着馬婆子微微一笑,火光中的那一笑如是那般驚心動魄的美,妖嬈的,絕豔的,也是空洞的,虛無的。
馬婆子知道方沉碧已無求生欲/望,可她不可能看着這孩子就這麼坐在這等死。馬婆子費勁吃奶的氣力也沒能將瘦弱的方沉碧從地上扯起來,從未如此歇斯底里的馬婆子已經精神崩潰,她尖銳的嘶喊聲音穿破了層層濃煙,似乎也穿破了天際,讓原本遍找她們不着的裴非給聽見了。
濃煙太厚,阻擋了聲響,自然也阻擋了視線,裴非是從一丁點細微分辨的聲音循着來的,直到走進了馬婆子背後方纔看見兩個模糊的人影。
“是你們嗎?”
馬婆子聞言也是被驚到了,她以爲是黑衣人跟着過來了,回手就是一記巴掌甩出去,裴非也是那一巴掌離的很近了方纔發現,只得猛地往後閃身,算是給多了過去。
“是我。”
馬婆子這一胳膊掄過去甩了個空,再聽這聲音方纔分辨出是誰來,不禁喜上心頭,一下子轉過身,扯着裴非衣袖大聲道:“快帶走我家這孩子,倒是擰着了,不肯走了,也不知是傷了還是傻了,我也弄不動她了。”
裴非心頭沉了沉,忙上前蹲下身子慌亂的亂摸了一通,邊問:“可是傷了?在哪裡?”
方沉碧有些癡傻傻的慢慢轉過眼珠看着面前的男人,也只是很短暫的認了一下,便急着有了反應,翻過手捏住裴非手腕,問:“我的璟熙呢?”
裴非一怔,方沉碧上下彷彿並未傷到,但看她眼神,空洞而迷茫,她偏在這個時候問這事,裴非也覺得有些詭異,隨口有些心虛的扯了一句:“在裴寧那呢。”說罷,不想給她瞧出什麼破綻出來,忙扯着她的胳膊,道:“快跟我走。”
到底還是男人氣力大,方沉碧被裴非拉起身,被他摟在懷裡,又貼着牆往前摸索着走。
誰也不知道這條路通往哪裡,也不知道究竟還能不能走出去。
裴非只覺得這段路太長,太難,可也正是如此,他才第一次跟方沉碧離的這般近。這個女人太像一個虛幻的相,彷彿書本里寫的那般,只有陽光升起之時,從那遙遙的海角天邊緩緩而來。帶着萬丈光彩,踩着浮雲半片,飄飄然,不消一會兒工夫就近了。可你瞧着近,卻又總是摸不着,她永遠在你眼前,
可自己永遠也觸不可及。
長劍直挺,穿透人的身體,快得來不及閃躲,也感覺不到一絲疼痛。裴寧感知周遭的火色漫漫,濃煙涌動的畫面只在眼前頓了一頓,冰涼涼的東西就進了他的身體,帶着一股子涼氣。
“由你好死。”
一劍又一劍,穿進他的身體再被抽出。不疼,只覺得有熱的發燙的東西流過皮膚,那應該是自己的血吧,裴寧想着,不敢看,心想着這一次就算不能活着出去,也要保全少爺安生離開。
他利落轉身,一劍揮出,瞧見面前還沒來的及抽刀的那一人,只管橫劍朝着他喉嚨割過去。
那人也沒了聲音,一腔的血迎面噴來,裴寧覺得格外暢快,面上扯出一抹笑意,由着血滴順着臉頰緩緩流下,聲音黯啞道:“我死了也得扯着你們做墊背,黃泉路上纔不寂寞。”
轉眼三人變成兩人,那被割喉的黑衣人連聲音都沒發出來就橫倒在裴寧與另外兩個黑衣人面前,這一幕惹怒了帶頭的黑衣人,
“送你去見閻王。”黑衣人劈劍而下,裴寧用力一擋,卻發覺掌間早被鮮血浸染,滑膩的竟無法握住那劍柄。
黑衣人這一劈用盡氣力,裴寧傷重自然不敵,手中的劍竟被這一劈震飛。他無物可擋,那黑衣人一劍剛收,既又一劍補上,裴寧無可支撐,本能的用前臂去擋住這一擊。
本就是血肉之軀,而剛剛黑衣人那幾劍便是貫穿了他的身體,血流如注,他早已血虛而弱,全憑着一股子心頭氣在製成。
那劍雪亮亮的,從上至下竟如一道銀色月光一般落下,那漫天的橘色火焰似乎都不能映射它,劍氣劍落,半截人的手臂應聲落地。
裴寧依舊感覺不到痛,他只覺得徹骨的冷。血順着他一身一臉的流下,也不知這具身體究竟有多少傷口,他搖搖欲墜的身體不堪一碰。
黑衣人不再動手,三人站在一處面面相對,無人說話,也無人動作。
血在裴寧腳下越積越多,他突兀地笑了,面上分明是笑意卻沒有一絲聲響。撲通,裴寧膝蓋一軟,單腿跪在自己身下的血泊之中,他開始喘氣,大口大口的喘,而那一雙鷹隼一般的眼始終沒有離開面前的兩人。
“不如......”不等那人說完,帶頭的黑衣人揮手阻攔,道:“他活不了了,敬他到底是條漢子,我們追那裴家少爺。”
兩人掉頭就跑,裴寧掙扎着想要站起身,可雙腿太過沉重,那血液粘稠的似乎粘住了他的身體。
擡頭,漫天的橘色,整天片都亮了。
他看了看前面,心想,這麼多功夫過去,少爺應是該出了這個院子了吧。他還想再看一眼少爺是否安全了,可他沒有再站起來,他硬挺挺的摔在地上,臥在那一片血泊裡,漸漸沒有了聲息。
裴非根據裴寧的交代,朝着大概的方向走過去,大火已經吞滅了整個院子,風朝着後山的位置吹,火苗蔓延的速度驚人,由不得他們往回走,算是被火勢逼着一路往前。
大火已經燒了一個時辰,一路上房樑框架不斷被燒斷墜下,三個人慌張躲避,又走了一會兒方纔走到一扇門前。
裴非也並不知曉這扇門到底是通往哪裡的,身後大火肆虐,也管不得究竟是哪邊,只管一腳踹開了門往外走。進了門方纔發現這裡就是儲物用的隔間,裴非心下里有些開懷,這樣看來應是到了後院了,也就是離着後門不遠了。三人早已筋疲力盡,方纔到了一處安靜又安全的地方,只做稍微喘息片刻的休息。
“沉碧,我終於能帶你出去了。”裴非聲音裡有些喜悅。
方沉碧有些昏沉,被摟在裴非懷裡並沒有發出聲音,馬婆子慌慌張張的到處張望了下,朝着裴非道:“這條路應是不錯的,太好了,我也算是能給她舅舅一個交代,終於還是把孩子安然給帶出來了。”
馬婆子朝着方沉碧笑了笑,伸手幫她整理碎髮,也不知是跟誰再說:“苦命的孩子,怎地就這般不順氣,這一次走出去可別再回到那高牆大院了。”
裴非明白馬婆子意思,想也沒想,接着她的話,道:“我會帶着她走。”
馬婆子仰着臉,看了看裴非,認真道:“如果你能讓沉碧過上平凡安穩的日子,就算帶走她的不是三少爺也無妨。時至今日,也不知那段情那段愛究竟是緣還是孽,苦了兩人一輩子,還搭進去一個孩子。可憐見的,老天怎麼忍得。”說罷馬婆子竟嚶嚶哭起來。
裴非低頭不語,看着懷裡安靜的彷如沒有生命了一樣的方沉碧,輕聲道:“方沉碧,我要你。”
方沉碧聽了這句話,緩緩擡了臉,竟是滿眼的淚。
原處爆裂的聲響巨大,似乎是前院的房屋被燒塌陷,裴非方纔想起裴寧還沒有跟上前來,原本有些放下的心突地又提到嗓子,這一路走來也知再沒有回頭路,那也就是意味着,裴寧再也走不出來了。
“裴寧......”裴非哽咽,裴非自幼跟在他身邊,二十年來從未分開,雖說他只是裴家的一個護衛,可對於年幼就遭受家族紛爭,生命安危的裴非來說,裴寧就仿若他的家人,是無人可代的信任和依賴。
“我們快離開這裡吧,這山裡起野火可是不得了的,我們不見得能趕在大火前出山。”馬婆子摸了摸眼睛,伸手去扶方沉碧,可這話是對着裴非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