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泉連忙上前去,把那單薄的人翻過來,月色下一瞧,那人居然就是傍晚時候被帶走的方沉碧,她嘴巴被塞了東西,渾身上下纏滿了麻繩,原本的棉衣被脫掉,只露出裡面小衣,就那樣面朝下趴在雪地裡,因着地面兒有些凹凸,這才得以有個喘息的空,不至於給憋死。可就算沒有憋死,這樣的冬夜也怕是要給凍死的,再看方沉碧的臉色已經泛出慘青色,
如若不是寶泉夜裡尋過來,怕是這一夜她不被凍死也要被夜裡出沒的野獸吃掉,寶泉也不知自己是高興還是難過,揹着凍僵的方沉碧又回來了。劉老頭見寶泉又背了女子回來,也是被驚得不輕。
“爹,你瞧這事正如我想的那般蹊蹺,方纔沒幾個時辰來接人轉眼就給扔山坳裡去捱死,這擺明了就是想殺人滅口。”
劉老頭在自己屋子裡來回踱步,想來想去,道:“要弄死這女子倒也不是蹊蹺事,大門大戶的齷蹉事情實在多,我們也不知實情,可他們到底能不能回來尋我們封口也未知,我看我們也不能久留這裡了。”
許是天意,許是福報,劉家父子兩個生怕走了的李賀返回報復殺人,便是漏夜就收拾東西跑了,跑的時候還帶走了方沉碧。而那李賀正得意自己講自己姨媽給的兩錠金子私吞了一錠而得意,卻沒想到方沉碧竟還沒死,而至此連劉家人也尋不見了。
那一夜方沉碧高燒不退,依舊是沒有清醒,一路上一輛牛車緩慢而行,寶泉盡心照顧她,出了山之後,也曾尋得郎中給她瞧病,可郎中的方子沒有管用的,高燒持續不退,人也不醒,銀子花了大半,劉老頭開始不同意給方沉碧看病了。
父子兩人走了兩三日,來到清河縣旁邊的縣城裡買了一塊地蓋了兩間瓦房算作棲身。
燒了十日的方沉碧在一日終於突然醒了,可是她不說話也沒什麼表情,直愣愣的像是個癡兒,可見她平日裡做事倒也不是個心智不足的,可任憑寶泉日日與她講話也不曾開口,仿似她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這個世界裡從未有過他人。可到底好歹是醒了,多少也是令人欣慰的,尤其對寶泉而言。
寶泉白日裡去種藥材,方沉碧就待在院子裡,他不讓她出門,生怕被人認出來又沒了命,方沉碧也老實,就乖乖的等,多半時間只是靜靜的等,也不知她究竟在等誰。
而另一邊,蔣悅然已經跟着馬文德尋山尋了月餘了,真真是一點線索也沒有。只是再回了裴府,裡面有人講起蔣家小少爺殞於此的事,蔣悅然便是料到了,他沒說任何話,也是從那之後,卓安便再很難聽見他開口了。
馬文德嚎哭了好一會兒,自己的婆子,自己女兒一樣待着的方沉碧,還有彷彿是他孫子一樣的璟熙。這一趟明明說是治病,卻不想就這麼人都沒了,死的死,沒的沒,就好似做了個夢一般,夢醒了,全空了。
自那之後,蔣悅然同馬文德形影不離,兩個人都蒼老許多,每日做的事就是不斷的準備東西,進山再出山。蔣家來信給蔣悅然,他也從不再回了,很多時候他連信也不看,轉交給馬文德。可馬文德畢竟只是蔣家一個下人,他的去留沒人關注,何況大夫人本來就是打算把方沉碧徹底的趕出蔣府,對她來說,馬文德也勢必留不得,趁着馬婆子和方沉碧始終這個契機最好,都沒了馬文德反而不用趕自己也會走,走了這個知道底細最多的人是再好不過的事,乾乾淨淨的,再無後顧之憂。
“少爺,這是夫人的第五封信了,可要回一封?”馬文德也是尷尬,信中並無大事,也都是催促蔣悅然回去的事情。
蔣悅然搖搖頭,問:“舅舅知道沉碧跟舅媽一起不見,到底是因着什麼?我總覺得蹊蹺的很,就算那裴非帶走了方沉碧也沒必要一起帶走舅媽,璟熙不在了,沉碧想來也是心死如灰了,怎可與他一起走?可若不是被裴非帶走,這些人怎麼會出現在那種荒郊野嶺的地方?繞路也並非需要繞那麼遠,而大火的那一兩日我與卓安在回蔣府途中,與失火的山相距很近,也就是隔着一座而已,算算時間,如果他們一行人回去清河縣就在當時山中,這麼算下來也要有兩月,不可能人走不留任何信息。就算沉碧這樣打算,那裴非掌管着偌大的裴府怎可能如此任性妄爲,哪怕是他自己心思動了,也必然要顧及上下和宮中的姐姐,他也要交代一二有些端倪纔是,可這些線索都是斷的,走的那麼突然,消失的也令人格外疑慮,我總覺得這事情並不簡單,甚至是有些可怖的。”
馬文德原本只是有些白髮,可這些日子來,頭髮已經花白大半,他蒼老的厲害,腰弓的如彎月,想起馬婆子總是格外哽咽,少來夫妻老來伴,相持走了四十多年的伴兒說沒就沒了,夜半里蔣悅然有時會睡不着,總能聽見馬文德在院子裡低聲壓抑的哭着。他每每看見,只覺得悲涼徹骨,像是有冰碴子穿過血液,直穿他的心口窩子。
“我也未曾料想這一去竟是生離死別了,我並不知道沉碧會得罪誰人,如說最覺得她礙眼的,除了她還有何人?”馬文德意有所指的看了蔣悅然一眼,又道:“璟熙死了,怕是她就算回了府裡也未必再有地位,何況陳家千金已經嫁過來了,她也就顯得更多餘了。不是嗎?”
蔣悅然眉心蹙的很深,思索着什麼,卻不言語。
這時馬文德又道:“嫌她礙眼是真,可大夫人倒也不可能要了她命,何況當時她和我婆子都是跟裴家少爺一道的,這也說不通的。”
“看樣子也不像是裴家做的事兒,可不是他們又會有誰?難道是裴家的仇家?”蔣悅然覺得毫無頭緒。
“裴家的地位如日中天,現今裴家娘娘是無比受寵,裴家早就今非昔比了,就算有仇家也萬萬不敢動土到他的頭上,何況裴家家大業大,平素也不會做什麼剋扣欺辱的不上臺面的事兒來,也不至於如此。”
蔣悅然頓了頓,扭頭問馬文德:“舅舅,我總覺得沉碧還活着,我不知爲什麼會這樣覺得,可我就是感覺她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活着。每每我只是差一點就找到她,可是就是找不到。但不管如何,我一定要找到她,再找到她,我一定帶她走。”
馬文德還是甚是欣慰的,至少這個蔣府最尊貴嬌寵的三少爺確是一點與他父親不同,許是這就是物極必反的道理,可喜的是,那樣一個大家大族之中,竟也生出一個情種,只是這兩人的一生一世卻走得如此艱難坎坷,讓人感嘆。
因爲裴家大少爺也是失蹤人之一,又是尋了多日不見人的,很快就傳進了宮裡,緊接着宮裡傳來的特令,派了官家人下來查事兒。
官家到底是比尋常人家辯的清楚,那燒壞的一座山連查了又是一個月,查出少許人的骨茬,也不知道是多少人,分不清楚男女老幼,只是知曉有人燒死在這裡過。裴家和蔣家得到這消息也是又一個月餘之後的事兒了。
孤山的大火燒死人的事兒已經成了懸案,沒人知道到底死了誰,只是裴家和蔣家得到一個線索便是當時裴非護送方沉碧回清河縣正是走的這條路線,而至於其他死了誰,壓根兒也沒人在乎沒人過問。
現下三人同時失蹤,這下子是真的亂了陣腳了,蔣府甚至早早的開始給方沉碧和蔣璟熙籌辦喪事了。
那又會是誰下手的呢?無從得知,也沒有線索查下去,只得是這麼沒頭沒尾的給壓下去了。宮裡也並未再傳來一句話,餘下的事情似乎也再也沒有誰去管了。只有蔣悅然還不死心,時隔幾日便會再回去查上幾日,可不管如何,都沒有再尋到半點線索了。
等着回去蔣府的時候,滿院子都是一片素白,府邸裡每個下人都是一身白,且不說蔣茽蔣煦的喪事才過,倒也沒覺得不妥,只是進了院子,茗香便急急上來送熱水熥過的帕子與蔣悅然搽臉,輕聲道:“夫人在大少奶奶的院子裡給她和小少爺也擺了靈堂設了靈位,這幾日府上的奶奶們,丫頭婆子們都已經拜過了,這不你若是得了空也過去看看吧?”
蔣悅然聞言,頓了一頓,甩了帕子起身去了方沉碧的院子,留下茗香一個人納罕,倒是說這蔣悅然怎麼就越發的不愛說話,從前那個活蹦亂跳終日一肚子調皮搗蛋的壞水兒的人兒怎麼就變成現在這個老氣橫秋,甚至是有些陰鷙的人兒了。
正傷感着,外面得見一伺候丫頭,忙着進了門兒,道:“茗香姐,可是不得勒,三少在那邊院子的冥堂裡鬧起來了。”
茗香可是嚇得不輕,連忙跟着跑了出去。
才進院子便聽蔣悅然怒吼,邊推翻供桌,撕爛白帆兒條子,一個人呼着熱氣,發着瘋,一雙眼赤紅成一片。
“人還沒找到,誰允着你們說她死了?貢設靈堂?怕是這幫子心裡有鬼的東西,嫌着心裡不痛快,恨不得那娘兩個再也回不來了吧?”
茗香也是怕,推了報信兒的丫頭一把,道:“快去叫大夫人過來,快。”
不消一會兒功夫,那靈堂早是一片凌亂,東西灑了一地,大夫人被攙扶進門兒的時候,聽見蔣悅然正在罵。“想來璟熙也是我的兒子,方沉碧就是我的女人,你們勞什子寫什麼蔣煦之子,一羣窩囊又懦弱的東西,由着居心叵測的人提線操控着,都在說些狗屁倒竈不知所云的瞎話,人還在你們就盼着死,都是什麼良心?可是方沉碧在府裡的時候短着你們什麼了,現下來恩將仇報做個畜生不如的東西了嗎?”
院子裡的一大羣人無一敢勸,對這個府裡從小就橫行的三少爺是心裡都是忌諱,另則方沉碧當家時候的確是心地純良又體恤下人,待人十分好,無人可恨得她。只是大夫人的命令誰人敢不聽?只能照做。
大夫人進門兒時候就聽見蔣悅然這般罵着,不由得一肚子火兒冒上來,罵道:“你這不當人養出來的畜生都在胡言亂語些什麼?”
蔣悅然扭頭,惱怒的表情還梗在臉上,朝着自己的母親一步一步走來,一字一句道:“我肯隱忍在這麼多年,並非我是個窩囊之人,我不過是顧忌璟熙會被詬病,顧忌你待方沉碧會苛刻罷了。今日她人不在府裡,也並不是給燒死了,母親這般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就要設靈堂當成是死了,如不是盼着她死,難不成那一把山火是您親手放的不成?”
話音剛落,大夫人揚手一個巴掌落下,蔣悅然未躲開,頓時一張白臉上驟然多了一個紅印子,他笑道:“母親這般我可當做是給我說的真像給氣急敗壞了。”
“你”
“婆婆息怒。”剛剛趕來的陳瑩瑩一瘸一拐的走過來,滿臉驚色,忙扯住了大夫人再次要擡起來的手,勸道:“婆婆彆氣了,有什麼話可以回屋子再說,這裡人多嘴雜,傳出去終究不好。”
蔣悅然輕不可聞的笑了一聲,再看了一眼自己母親的怒容,越過她和陳瑩瑩自自在在的出了院子門兒,走了。
是夜,蔣悅然翻來覆去睡不着覺,醒了發現在外在下雪,他披着襖子在窗前站了許久,手裡捏着一個木刻的人像,那人像模糊的很,根本看不出個模樣,璟熙活着的時候告訴他:“我娘說這是三叔,是按照三叔的樣子刻得,我瞧着不像,可我娘說這跟三叔一模一樣,就讓我想着三叔又瞧不見的時候,就看看這個木人偶,就當是見到三叔了。”
孩子的音容笑貌還在眼前,可小小的人兒早就沒了影子,雖是得到裴府的人證實,說是一行人離開裴府返回蔣府的前一夜那個苦命的孩子就一命嗚呼了,可是蔣悅然還是不知何故,總是心裡有隱約的念想,覺得孩子也沒死,方沉碧就帶着他離開了蔣府躲去別的地方討生活去了。
眼睛不知不覺紅了,感到那種絕望似一條鏈鎖,一圈圈,一節節的把他一顆脆弱的心繞城一個死結,他走不出,他也放不下,就那麼一直擱在心裡頭,從方沉碧長大,到嫁給自己哥哥,剩下璟熙,璟熙死,方沉碧失蹤,這麼多年來,他哭的就似一直醃在黃連水裡,從沒暢快的開懷一場。
就那麼站了一宿,太陽出來的時候蔣悅然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腿有任何知覺,他似乎想明白了一切,突然間就開竅了,懂了。
他簡單收拾了一下,去找馬文德。此時的馬文德早就沒了當初在府裡的身份兒,賬房的鑰匙和手牌早就被大夫人齊了上去,昨日蔣悅然大鬧靈堂,大夫人回去便叫了馬文德劈頭蓋臉的一頓臭罵,多半是怪在他身上,說是養壞了毛病,得了不知什麼閒話在撐腰,也道說他年紀大了,眼花不說腦子也不靈光,正巧是新夫人進了府。這一等雜事也就多讓她去操持,打發馬文德二十兩銀子,說是還不如回去養老的好。至於馬婆子的事情,更是隻字未提,就這麼打算罷了。
馬文德亦是沒話可說,心裡蹊蹺但沒有實證,方沉碧原本就留了產業在外面,伺候方家大小,馬文德也帶了要帶的東西,準備一早就與蔣悅然辭行。
沒想到東西還沒收拾好,蔣悅然反而先來了他的屋子。
見了馬文德收拾好行李,蔣悅然笑道:“舅舅這般打算竟跟我不謀而合。”
馬文德苦笑:“我不知我那苦命的婆子究竟去了哪,反正蔣府是容不下我了,這般趕我走,我還有這張老臉,也不賴着,能走就請早了。”
“舅舅這是要去哪?”
“去外面找方家的人,原本我也沒什麼親戚在這裡,沉碧之前託我照顧她家人,我這一去也只是跟他們住到死了。”
蔣悅然道:“舅舅若不是嫌棄,不如與我一道。”
馬文德奇怪,問:“你是這蔣府的主子,你要去哪裡做什麼?”
“我昨夜想了一整夜,自覺得自己本身就非什麼能人做不得那麼多能事,蔣府的生意也從未是我照看,除了吃喝玩樂我也不會別的,偌大的蔣府留給我怕是我娘也不安生,怕我早早的敗光了它。不如就留給母親,尋來得意的人來管着。而我本身也無心守着蔣家了,這麼多年,我與方沉碧的種種是舅舅眼看着過來的,那時候只是顧念孩子長大的臉面,有怕沉碧不願由着我,怕坑了孩子坑了方家。可現在已然這般田地了,孩子說是沒了,我雖不信,卻也知曉這應該是個真事兒,裴府的人沒必要哄我。可沉碧和舅媽是活着從裴府走的,現在見不得人,也沒見到屍身,我說什麼也不信她們死了。這般還讓我留在蔣府說是管着這個蔣家,我恐怕沒心思也沒這個本事更不樂意了。”
馬文德聞言很是難過:“信不信沒有用,畢竟她們如果是真的去了他處,是不可能不遲而別的,我想來也是凶多吉少。大少爺不比我們下人,蔣府還是您的,您若是跟我走了,這蔣府怕是要大亂了,而大夫人也未必能饒得過你我。”
蔣悅然倒是不在乎,道:“舅舅有所不知,我便是下定了決心的,以前都是自己太過計較無用的事兒,總覺得退了再退,對誰都好。可如若那時候我不肯依着我娘,我一定要帶走沉碧和璟熙,就算璟熙終是夭折,我到底也是陪着他過了一段日子,也算是無憾了,可我如今,滿心都是憾事,就算我找回沉碧,璟熙永遠是我心裡的一根刺兒,我實在虧錢他們母子太多了,若非如此,許是今日也到不了這般地步了。既然如此,我爲何不早些醒悟,能堂堂正正的做一次人,光明正大的活一次,愛一次,我想就算此時燒死在孤山上的人是我,我也無憾了。”
馬文德老淚縱橫,連連道:“昔日的混世魔王蔣家三少到了今日方成了一個真正的爺們兒了,我也是佩服的。”
蔣悅然走的時候連卓安也沒有帶走,就帶了些細作,離開蔣府了,便是連一封信也沒有留,更是沒有見他母親和陳瑩瑩一面。
那高牆青瓦,那些金碧輝煌,對於此時的蔣悅然來說,就像是一張網,鋪天蓋地的扣住他多年,如今一朝離開,只覺得心裡有暢然,全然沒有再多的情緒和不捨了。
大夫人知道之後自然不肯作罷,倒是真的去找了馬文德,多次鬧過之後才知真是不相干的,遂放過他了。
就在隔壁的鎮上,馬文德開了間鋪子,專做些土產生意,收了徒弟,生意不大,倒也能維持生計。方家留在遠郊一點的地方,買了大一些的宅院,由着一家子生活,也分了地,種些能賣的作物,每逢季節馬文德就來收,價格倒是高出市面很多。幾年下來,方沉碧的弟弟也漸漸長大,能在學堂裡讀書識字,出落的儒雅許多,馬文德見了也是十分欣慰,不時也會多給些銀子供給,就這樣,這麼多年來,倒也相安無事。
雖同在一個鎮上,寶泉與馬文德就隔了兩條街巷,因着方沉碧的癡病從未好過,所以這麼多久也不曾讓她出過院子,花開就在院裡賞花,落雪就在屋子裡觀雪,方沉碧不哭不鬧,乖巧十分。寶泉雖有心思想娶了她,但心裡也是有顧慮,方沉碧並非是癡傻,他也不願壞了在她心裡的那個樣子,不能強迫她,就只當是多了個愛慕的女子養着,從不曾做過什麼越足的事來。只是這麼多年未曾娶妻,倒是讓胡老頭格外抱怨,可見着方沉碧又覺得那樣神仙似的女子又怎麼會嫁給自己兒子做老婆?
也曾私下勸自己兒子不要胡思亂想,可寶泉也是個倔脾氣,他認準的事兒,胡老頭也是沒轍,只得是過一日算一日,心裡也猜忌着許是有一天就給什麼人接了去的,怎麼看都不覺得方沉碧會一輩子跟他們在這小戶人家過一輩子的。
相處一段時間之後寶泉發現方沉碧應是個大家女子,學過書,識得字的,他怕方沉碧無聊,便趁着賣藥材回來的空當給她買來紙筆油彩打發無聊時間,後來也陸續買了些書本回來,方沉碧有了事情做便不再發呆,而是有空了就練字作畫,可她從來不說話,一個人安靜地就彷彿從未有過生命一般。不過寶泉甘之如飴,總覺得這樣一個神仙下凡一樣的女子就算看着都覺得心曠神怡,更是沒了有辱這凡塵之外仙子般人物的心思,像是供了尊佛爺在家一般。
春分時節天氣正好,寶泉收藥材離了鎮子十來天,回去路上逢人再賣紙鳶,畫的精巧漂亮,他覺得好玩就給方沉碧捎了一張回去。方沉碧本來就是會作畫的,看了這個紙鳶也來了興致,提筆添補了幾處,那紙鳶顯得更是精緻喜人。
此後,胡家也開始做紙鳶,做好了架子糊了白紙就給方沉碧畫面子,胡老頭閒着的時候就拿着出去賣,倒也貼補了一些家用。
自從離開蔣府,蔣悅然遊歷各地,每到一處都要積極尋覓方沉碧的下落,可許多年以來,從未得到過半點蛛絲馬跡過。
這一年春日他又要來鎮上看望馬文德了,鎮上這個時節很是熱鬧,因是逢上了春芽節了,這個時節一到,各家各戶都會買紙鳶,紙鳶下面繩子上綁着紙條,就等三月初七這一日在高處放了紙鳶,那麼紙條上的祈福的事兒就算是上達天聽去了,來年就一定會實現了。
蔣悅然走在街上,那一頭雪白銀髮格外搶眼,路人見了都是驚奇,無人不看。
巧着是兩個扎着沖天鞭子的姐妹兒搶着來看這俊俏叔叔又是一頭稀罕白髮,竟是擠掉了手裡剛買好的紙鳶,紙鳶落地,被踩了一腳,面子上立馬就破了,小的那一個頓時沒了心思去看熱鬧,扯着破了面兒的紙鳶站在街上嚎啕大哭。
那大的見她弄壞了紙鳶,更是生氣,朝着她腦門兒就是一下子,罵道:“竟是個笨蛋,連個紙鳶也拿不住,等着回去捱罵吧,這幾文花的冤枉,又是給你敗了去,看你怎麼交代?還有臉哭,哭死你也沒用。”
聽姐姐這麼一說,那小的更是哭開了,哭的青紫的嘴脣,蔣悅然見了有些不忍,蹲下身子遞了碎銀子過去,道:“別哭了,哭啞了嗓子以後大了沒人要了,去拿着買新的吧,舊的這個就當給我了。還有餘份兒就去買個麥芽糖吃,可再別哭了。”
小的哭腫了眼睛,見了銀子方纔不哭,破涕爲笑,把破了的紙鳶塞給蔣悅然自己跟着姐姐去買糖吃去了。
蔣悅然看着手裡的紙鳶,想起方纔兩個小童,心裡不禁悲傷,若是自己的璟熙到這年月,恐怕已經去了學堂了,可那年月時候,璟熙站在院子裡哭鼻子找母親的時候,他又在哪裡呢?他與自己的兒子竟是那般疏離與陌生,想起來便心口作痛。
遊思遠了,突地聽見有人喚他:“三少,您怎麼在這?”
蔣悅然扭頭看見是馬文德的小弟子,正拎着一堆東西,還捏着個紙鳶在手裡。
“方纔到鎮子上。”
小弟子見了他很是高興,道:“明日便是春芽節了,師傅準備好酒菜就只等您來了。瞧,我連紙鳶也買了,明天可以好好過個節了。”
蔣悅然露出一絲笑意,眼睛瞥了一眼紙鳶,方想笑他也跟孩子一般,轉而眼色停在那紙鳶上,上面是一幅畫,畫中有一景,是一個花衣的小女孩,在跟一個大紅緞袍子,寶頂小帽男孩子打雪仗。
蔣悅然眉心一蹙起,扯了小弟子的紙鳶,要看仔細,卻把小弟子嚇了一跳。越看越是心驚,越看越覺得不對勁兒,想起自己手裡還有一柄紙鳶,忙攤出來瞧,壞的這張上面畫了一幅圖,是一隊青年男女還有一個抱在懷裡的小孩,是在月桂樹下面,雖說這紙鳶粗糙,可但見作畫人的手筆是練過的,而且這樣的畫,他見過,曾經還十分熟悉。
這是方沉碧的畫,不必看字,但看畫出的畫也知。兒時的方沉碧和他一起跟着師傅學畫畫,可自己本就是沒帶心思,總是畫的難看,方沉碧就一筆一劃的教他,尤其那副戲雪圖,就如當年看見的一模一樣。
血液如逆流,蔣悅然僵在那裡仿若化石了,頓了好一會兒,方纔捏着小弟子問:“這紙鳶哪裡買,是什麼人賣的?”
小弟子不解,有些摸不着頭腦,道:“東邊街角有個老頭在賣,因爲畫的好看也不貴,好多人在買呢,三少你問這作何?我不是買了一隻了嗎?不夠用嗎?”
蔣悅然已經來不及答話,奔着東邊街角瘋了似的跑過去,等他到的時候街角早沒了人,蔣悅然逢人便問,最終還是打探到了胡老頭的家。來到門前,蔣悅然有些抖的控制不住,他不知道方沉碧是否真的待在這裡面,想進去是想找到人,又怕進去了錯了人,到頭來又是一場空。
正由着他愣着功夫,裡面有人推門出來,胡老頭見有人站在門外,一身段子刺繡的袍子,那般模樣真是少見的俊俏,只是一頭白髮如雪,真不像是這個世間該有的人。
“請問”
蔣悅然忙賠笑,道:“聽聞老人家您賣紙鳶,我瞧着有點興趣,想過來看看。”
胡老頭笑道:“今兒的都賣完了,明天才有,公子要買就明日早點再來。”
蔣悅然連忙道:“我對這紙鳶面兒上的畫特別的感興趣,不知道是何人做的?”
“我家女兒做的”
蔣悅然道:“老人家您且別急,我若不買紙鳶,只收畫作可否?價格定比您賣紙鳶給的高,您看方便不方便?。”
胡老頭有些錯愕,他知道方沉碧學過,畫的也真心不錯,可好壞畢竟是他們這般眼拙的人看來的,竟沒想到能招來買畫的人,聽聞此,喜笑眉梢,道:“要是這樣,公子快請裡面來。”
蔣悅然進了門,一步步如鉛墜,這不過是個清苦人家的院子,雜亂,無贅物,多半堆了待賣的藥材在牆角,清落的院子裡只有旁側一間房前面栽了幾株臘梅樹還算雅緻。順着窗望進去,但見窗前的桌子邊有個布衣女人,正低頭寫着什麼,那身形似乎熟悉。
蔣悅然的一顆心繃緊,他握緊了拳頭,緩緩走到牀邊,輕聲喊了一句:“方沉碧”
未曾想,那女子竟然不自覺的擡了頭,一瞬間,蔣悅然已經說不出其他話來了。可方沉碧似乎沒什麼奇怪,一臉漠然又陌生的樣子看着他,好似從未識得一般。
胡老頭一見這仗勢,頓時明白過來,也聽自己兒子說的,這女子就是那清遠縣上的大戶蔣家裡的人,但很顯然大戶裡的事兒更是玄妙,並不是他們這幫人能描得像的,又是等着許久沒人來接,再來了人接了卻是半路給扔荒山裡等死。
別的他想不通那麼多,單單這麼明白的幾件事串起來也知曉這女子是個癥結,留在身邊可能是禍害。可胡老頭到底也是個正直人,雖說方沉碧吃喝了他這麼多也沒付個一文半子兒的,可畢竟馬婆子死前也是給了他所有家當,何況後來蔣家是來了人接走方沉碧的,順道還給了金釘子也算是抵了吧。
胡老頭尋思好一陣子,想着若是等着自己兒子回來還不知道要生什麼風波,可若是直接讓方沉碧就這麼被眼前的富家公子帶走,若真的和李賀一樣是給去送死的,那也對不住自己的心。
“公子認得我女兒?”胡老頭試探了下問。
蔣悅然神色有些沉,輕聲道:“老人家是如何領得這姑娘的?”
這一句算是清明瞭,胡老頭也知道兩人必定曾經是相識過,遂道:“這姑娘是我撿來的。”後面林林總總說了一番,蔣悅然是聽的驚心動魄魂飛魄散。最後胡老頭,道:“原本還有一個婆子的,那婆子後來沒熬幾日就死了,大夫來瞧過的,說是骨頭碎了傷及肺,她沒等幾日就嚥氣了,我還沒得告訴她從蔣府回來的事兒,她也沒等到我兒子告訴她。”
蔣悅然劍眉微蹙,似乎慍怒,壓抑着問:“老人家,您說之前是有您的兒子寶泉前去蔣府找過她當家的馬大管家的?”
胡老頭點頭道:“公子說的正是,的確是憑着一隻修補過的玉鐲子前去尋人的,但當時馬大管家並不在家,寶泉很快也就給打發回來等消息。再後來還來了個叫李賀的公子,說是蔣府派來接人的,我們見接人的來了,也不好再說什麼就把方姑娘給他帶走了。”
不自覺間蔣悅然袖子裡的手已經攥成拳,原是徹頭徹尾的全被大夫人矇在鼓裡,她一早就知道所有事情真相,卻一心想把方沉碧置於死地。再想着這麼多年以來,自己過成此等樣子也是都拜自己親孃所賜,思及此,那種刻骨銘心的恨,那些年揮之不去的怨氣,一股腦的迸發出來。
“老人家,恐怕我要帶走這位姑娘了,實不相瞞,這姑娘是我的髮妻,因是經歷了事情方纔走到今天地步,如今我與她舅舅都在找她,我定然不會白白讓您跟着操勞這麼久,酬謝是少不了的,不過現下我就要帶她走了。”
“可我怎麼知曉公子是姑娘的何人呢?若是再被壞人帶走,我豈不是害了她一條性命。”
蔣悅然想了想,道:“老人家不妨前去街口的馬記去瞧,裡面的掌櫃就是蔣府的馬大管家,我隨身的命牌也不在,不過那隻碎壞又被鑲好的碧玉鐲子就在他手裡,見了鐲子也就認得出認了,您不信我,總該信馬大管家了,此人正是這個女子的舅舅,也就是馬婆子的當家的。”
胡老頭見此,也不好說什麼,道:“如此這般也就算是可以了,公子且慢着,先進屋子裡去喝口茶吧,姑娘到底還有些東西要收拾。”
蔣悅然點點頭,隨着老者一步步進了屋子,胡老頭也是明白,把蔣悅然送進屋子就出去泡茶了。
方沉碧站在窗口,直直的看向面前的男子,俊美無儔,一頭白髮饒是顯眼,似乎就在哪裡見過,曾經非常的熟悉,甚至是刻骨銘心的地步,可是到底他是在哪裡見過,他又是誰?是自己的什麼人?方沉碧自己也不知道,她彷彿從很遠很遠的一個地方而來,沒有前程也沒有後路,不知道從哪裡來,更不知道要到哪裡去,這個世界與她格格不入,她又與任何一個人都沒有關聯。
“沉碧,我來接你。”
方沉碧定定看着蔣悅然,熟悉感覺那麼清晰的從腦海泛開,方沉碧抿了抿嘴角,張了嘴巴:“你,是誰?”
許是很久沒有說過話了,方沉碧的聲音有些黯啞,輕輕地,如是不仔細聽都很難分清她說了什麼。
“我是你男人。”
方沉碧還是不動,她靜靜的聽,面無表情,身後的天光將她包裹在一片絢爛明亮之中,可她的臉卻是隱在陰影裡,很難看的清晰。
他想過無數個重逢的關頭,以爲是會痛哭,或是生死離別,亦或者是心如刀割的,可此時此刻,蔣悅然只感到一種窒息感,輕微,提着心,說的小心翼翼。
方沉碧沒有再說話,目光離開蔣悅然的臉轉向窗邊,完美的側臉被光襯出漂亮的弧度,長長的睫毛彎着,垂着,似乎動了動,她輕聲道:“我不記得了。”
她真的已經不記得了,不記得那年是怎麼來的方家,怎麼去的蔣府,如何見得蔣悅然,在蔣府讀了多少年書,如何嫁了蔣煦,生了璟熙,又是如何被大夫人拆散,如何失去璟熙,如何到的胡家。這一切的一切,全然忘記,乾乾淨淨的如一張白紙,竟也連前生一併忘記。
“不礙事,你不記得就罷了,我記得就好。”蔣悅然走上前去,伸手攬過方沉碧瘦弱的身體,摟在懷裡。
“不礙事,我記得就好。”蔣悅然輕聲呢喃。
這個懷抱很暖,這麼多年,方沉碧第一次感到,最溫暖的地方就是這個懷抱,她終於可以不必再冷着了。可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許是永遠也不會有個答案。她那麼疲累,感到也不知是活了多久,竟感到身心俱疲,沒有求生的慾望,也沒有求死的必要,喘着氣,張着眼,一日一日,竟也活着,只是爲什麼活着會如此讓她感到厭倦,感到絕望,她不知道。
她再也想不出任何東西來,這麼幾個月過去,連一個片段也未曾記起,身體的病痛與透支卻遠不及她心底的累與傷。可每每她努力拼命回憶所謂的曾經時候,便會沒來由的頭痛欲裂,心如刀攪,內心深處那股子愈發要迸發出來的絕望與痛苦就快要迎頭把她湮滅。
她一面急切的想擺脫這種不知所在的感覺,另一面卻又害怕自己被徹底擊潰,這麼多月過去,她似乎更安於順其自然。
蔣悅然最終將方沉碧安置在馬文德這邊,但卻對馬婆子的死隻字未提,許是對於他來說,永恆找不到這個人,總好過知道她已經死了,哪怕是自己騙着自己也是好的,至少人還能仰仗着一口氣,活着。能活着,就是最好的。
蔣悅然思前想後,最終還是沒有回蔣府,他給了胡家一大筆錢財,將他們舉家送去很遠的地方安居,至於馬文德,還是一沉不變的待在這個鎮子上做着自己的生意,只是每年的春芽節,都會買紙鳶,寫自己願望,但願來年會找到馬婆子,兩個人能團聚,然後在最高的山上遠遠的放走它。
沒人知道蔣悅然去了哪,這個人從此消失在這個世間,他送走了胡家,安置好了方家,甚至還留了一些京城的產業給馬文德,然後悄無聲息,無人知曉的走了,他帶走了方沉碧。
從此,沒有任何人再見到過蔣悅然和方沉碧,連馬文德也不得而知,從那一夜春芽節之後,便至死沒再見過兩人。
以後的許多年間,大夫人動用蔣府所有的人一直尋找蔣悅然的人,她本將佔爲己有的蔣家家財,投予陳瑩瑩的長兄代爲在京城做了買賣,本想是給蔣悅然打個底兒,回來之後好生過日子,掌管蔣府。可到底還是被自己侄子辜負,生意敗了不說,那陳家長子也竟是東躲西藏的,吞了不少銀子不露面,弄得兩家鬧了幾場,也沒任何結果。沒幾年也算是敗落了,遣散家奴丫頭,只留了一個粗使的在身邊,終日以淚洗面。陳瑩瑩常陪在身邊,婆媳兩人相依爲命,苦不堪言。可無論經過多少日夜,終還是沒有消息。這個人消失了,至於方沉碧,她以爲她早就被送到不知名的地方,應是已經嫁了什麼窮鄉僻壤的人家,生死不知了。
李賀依舊在她姑姑面前聲稱是安置好了胡家,也送走了方沉碧,這一切,表面看着,應算是結了。
從頭到尾,看似一團迷霧的故事,其實人人心知。皇宮裡的皇貴妃心知自己的胞弟是被燒死在了荒山,李賀心知方沉碧應是被凍死在了山坳,大夫人心知方沉碧是給送的遠遠的再不會回來,蔣悅然心知馬婆子已死,馬文德心知蔣悅然走之前帶走了方沉碧。
其實人人都是心裡清楚的,只是他們或多或少了解了一些或者在一部分的真相,便是連陳瑩瑩也心知,蔣悅然這一走,便是再也不會回來,也不會被找到,那麼聰明如她,應該猜到,他們是兩個人一起走的。
人世間大體如此,活着的時候都是機關算盡太聰明,亦或者忍氣吞聲只求平安,可天如人願,還是天意如此,縱然是我們每一個人都無法參透,無法預計的。只相信,人各有命,你爭與不爭,不過只是通往結局的路是否繞彎罷了。
而身後那些事,那些人,真有無法替代這樣一說,只是這些執拗的佔有,往往被認爲存在於一些離奇之中,皆是故事,其實不然,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是戲還是人生,他人多說無益,只有親身經歷它的人才能明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