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三他們住在鎮東頭的一間三進的院子,屋子只有三進,但佔着個很大的地方,前面有雜草叢生的一個大園子,種了幾顆聳拉着的菜苗,後面有個大水塘,有幾葉剛從水底鑽出來不久,青青嫩嫩的蓮葉。
鎮裡的人很少到這兒來,除了幾個調皮淘氣的孩子,偶爾來這個小山坡上,平時就是砍柴的樵夫,也很少從這裡進山。這裡本也沒有個院子,是杜三來後專門讓人蓋的,外表看上去再破爛不過,外進的屋子也絕對符合所有人對乞丐窩的任何猜想。只是若到了內進的屋子裡,就知道這小小的乞丐窩是何等的華貴,便是尋常富貴人家見都沒見過的金絲香紫檀木的傢俱,在內進的屋子裡也是隨處可見。
更別說四周掛的擺的,桌上是白脂雪玉雕纏枝芙蓉雲水紋的紙鎮,桌上的文房四寶也件件不簡單,筆是安湖九善莊人的紫竹蓮塘筆,不着金玉點綴,卻是金玉也不及其貴重;墨是素有“溫如玉,香如蘭,玉骨冰心自無痕”之美譽的平州松煙墨;紙爲質地潔白,綿實柔軟的雲城聚閒堂的一年只在秋天才能生產,以三年生的青檀皮、毛竹,輔以秋初方割收下來的新稻草,以及楮、桑、麻製成,素有一紙千金之名;至於硯看起來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不經雕琢沒有任何的繁雜線條與圖案,其實卻是文房四寶中最貴重的一件,是秋水涯裡的出的名料通體呈翠綠色,有冰絲紋和胭脂暈,是秋水硯中最具有代表性一塊硯石。
如果有文人能來到杜三的書桌一觀,便會驚歎,這件件物品,無一不是優中之精粹,光書桌上這幾樣,便是大富之家,也都只能是遠遠的望而興嘆。
除書房以外,內進還有三間屋子,一間茶室、一間浴室、一間臥室。茶室之中,有上好的宜汾紫砂蓮葉紋茶盤,九子憐心碧砂泥壺,以及浮城的素白官窯瓷盞;浴室裡,四面以青田玉鋪地,雖說是青田玉,卻是呈墨色光可鑑人,白綾紗四處飄飛,更是讓人覺得乾淨整潔之餘,自是一室的氣派非凡;臥室便是杜三日常起居之處,傢俱一水的金絲香紫檀木做的,大部分都遊絲走筆的雕着水龍紋,便是桌腳、椅背也沒放過。牀上的帳幔隨風攔動時,有微微的雲紋顯現出來,卻是和送給魏然的嫁衣一樣的南絲緞,暗織了水雲紋,端莊之外便是一派高貴。
而杜三當時來時,看到這一切,只是淡淡地掃了一眼,說了句:“既然是乞丐窩,就湊合着住吧。”
此時,杜三正坐在書桌前面,挑着蓮花玉盞盛放着的燭火,手裡捏着他素來就喜歡的白脂雪玉紙鎮,幽幽的看着窗外一點一點沉下來的夜色。靜靜地坐了許久之後,才衝窗外叫了一聲:“寒微。”
只見杜三話音一落,便掀起了一陣青色的輕風,靜靜止於杜三面前,然後跪下:“主子,寒微聽您的吩咐。”
“去告訴他們,爺現在是乞丐,若要來參加婚宴,就得穿得破爛,否則亂棍打出去,生死不論。”杜三掏出根細細的金針挑了挑燈芯,才覺得室內的燈光亮些了,擡起頭看着寒微忍着笑的樣子,忍不住又呵斥了寒微一句:“放肆。”
寒微聞言立刻“卟嗵”跪倒在地上,低着頭不敢起來:“主子,奴才萬死。”
“你跟着我出來了,便要盡守職責,否則……”杜三神色一冷,瞬間生出一抹淡淡的寒意。最好是如同寒青一般,知道輕重,否則他們家的人對待這些不被主子看重的下屬,向來是下手沒輕重的,死了算痛快的,若是整治個半死不活,到時候就是想死都會找大夫吊着命,那纔算是慘的。
“奴才知道,勞主子操心了。”寒微畢竟是小了寒青三歲,在杜三身邊待的時間也不如寒青長,再加上從小就是個小眼直的,因此從來沒少讓杜三訓斥。
杜三掃了寒微一眼,寒微不如寒青穩重,更不如寒青功夫好,但輕身功夫向來一流,在江湖上也可是排上前三,除此以外,跟蹤和反跟蹤的手段更是一等一,因此杜三才挑了寒微跟出來,否則以寒微的性子,杜三是不可能帶他出來。
“下去吧,叫人備午膳,天熱清淡點吧,再叫人燉鍋綠豆湯。”杜三向來是不特別指出喜歡吃的食物,在家裡,有特別的嗜好是很危險的,如果喜歡一樣東西,那樣東西便會失去,如果愛吃一樣食物,那樣食物最終會要命,如果喜歡一個人,那個人最終會朝不保夕,生活於水深火熱之中。這些年,杜三自認,他學得最好的,便是掩藏,把一切的喜怒哀樂都深埋起來,讓自己心如古井般無波,身如輕風般無定,性子更要像是三月的天,永遠讓人捉摸不透。只有這樣,在那個家裡,纔可以活得安生。
“主子,大哥帶回來那些叫糉子的東西,主子還吃麼,留着怕會餿了。”寒微說這句話時,忍不住就看了一眼杜三的眼睛,卻見那平時動靜都看不出的眼睛裡,起了一點點微末到幾乎不存在的波瀾。
“呈兩個來,剩下的你和寒青吃吧。”心裡莫名的,有那麼一點點捨不得,可是杜三自己又不是特別喜歡吃這類粘膩的食物,只好讓寒青和寒微吃,與其留在那兒餿掉,還是讓他們吃了的好。
寒微點頭應了聲是,然後便輕輕走出去,並順便帶上了門,杜三喜歡安靜的氣氛,不喜歡在自己的屋子裡還被人打擾,所以整個院子裡除了一個灑掃、做飯的婦人,就只有寒青和寒微,大部分時候,就是寒青和寒微也很少進到後院裡來。
午膳端上來的時候,那兩個青碧的糉子一下子就勾起了杜三的食慾,竹葉的香氣如此的誘人,帶着幾分自然而來的清香氣息。一桌子玉盤珍饈,卻獨獨這兩個糉子,讓他看了良久,並吃得如此細心,彷彿一顆顆在品味着。
味道,其實只能算一般的,比起家裡那些耗時耗工的佳餚,味道實在沒有出衆的地方,只是不知道爲什麼,他明明不是特別喜歡吃,還是心情愉快的吃完了。
下午,杜三繼續帶着寒青去街上,依舊懶懶的靠在青石臺階上,看向來來往往的擁護街道,心中的某個角落,正在不經意間產生了變化。他總是看向那襲白衣歸去的方向,心裡在深深的思索,從來沒有一個人,能讓他用腦子想這麼久,卻還是沒有答案。
“主子,剛纔逍來報過,郭逸南來了鹹遠。”
杜三懶懶地擡頭看了寒青一眼,深色間有些複雜和無奈,竟然已經到了這裡,竟然已經裝成這樣,那些人都不肯給他幾天清靜日子過嗎。人人只道富貴好,卻不知道富貴之下是無盡的醜陋功能黑暗。
“着暗衛去探探,如果不是來參加婚宴的,儘量不要讓他順利到達鹹遠。”語氣中已經多了幾分凌厲,少了幾分慵懶,讓人聽了除了肅然起敬之外,便是無盡的寒氣襲來。
“是,主子。另外,還有幾路人馬在來鹹遠的路上,包括牧爺。”
“牧雨,怎麼能讓他來,涉世未深,什麼也不懂,也不怕路上讓人給騙了去。”他們家,也就這麼一個奇葩了,還是留着看看,不要沒活幾年,就斷送在他人手裡。
“暗衛說,是牧爺瞞着家人,自個兒出來的,出來時暗衛已經派了人保護,主子放心。”寒青自然是知道,杜三最看重的便是這個弟弟,杜牧雨身上總有着少見的心地乾淨,從不沾染那些爭鬥之中,因而,杜三便分外珍惜和杜牧雨之間,純粹的兄弟情誼。
“好好看着,莫讓牧雨出事。”說來也奇怪,他們一家人,彼此都是手狠心絕的,卻獨獨對杜牧雨都採取着縱容的態度,也許首先是杜牧雨不爭了,然後其他兄弟覺得沒有威脅了,加上牧雨待人又極是純善,再習慣了爭鬥的人,在牧雨面前也難存陰晦的念頭。
“是,主子,我去傳信讓他們好生護着。”
“遙、遠、迢有什麼消息傳來?”逍、遙、遠、迢還有寒青和寒微以都是他的護衛,只是寒青和寒微是明衛,而逍、遙等人則是暗衛,同時也負責蒐集情報。他雖然不在家裡,可是卻一時一刻也沒有少過家裡的消息,就全靠逍、遙等暗衛。
“府內一切安好,清夫人上月去了同林寺,回去就病了,冰姑娘和雪爺現在也在來鹹遠的路上,只是比牧爺走得遲些。”
“嗯,知道了,路上正在趕來的人,都去探探,如果是來意不正的,我不想在鹹遠看到。”雖然知道必會有很多人來了,但杜三的條件已經傳到了各人耳朵裡,如果不按照規矩辦,就只能拒之於門外了。
“主子,話已經傳下去了,暗衛已經收到了信兒,一定不會讓閒雜人來擾了爺的清靜。”
只是不但寒青懷疑,杜三也同樣懷疑,真的不會有閒雜人來擾鹹遠的清靜嗎?那些人不會就這樣坐着看,坐不穩,也看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