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大家,世子,這三個詞彙,春秋大定後,便氾濫成災,如同洪水氾濫,一發不可收拾。
路邊隨便一隻阿貓阿狗,都可以互相吹捧,弄一頂大帽子,名不副實,也往自己腦門上扣。
可是,這兩個字從徐渭熊嘴裡說出,那份量,便是大不相同。
上陰學宮,於天下讀書人眼中,視爲聖地。
可其中,能被她稱呼“先生”二字的,便是兩位授業恩師,及大祭酒,也沒這耳福。
顯然,徐渭熊這般鄭重其事,敬佩老劍神,是發自肺腑的。
此般敬佩,並非單純因爲李淳罡的劍仙成就。
而是,李淳罡跌出陸地神仙后,再入此境,非大毅力不可爲。
老頭兒打量了徐渭熊一番,搖頭道:
“資質比不得姜丫頭。”
徐渭熊平靜道:“晚輩習劍,只爲強身健體。”
李淳罡不客氣教訓道:“可惜了一柄好劍,在你手上,不得酣暢啼鳴。”
徐渭熊微笑道:“晚輩只會些劍術,比不得李先生的劍道。
若是武帝城一行,先生缺趁手兵器,晚輩可以此劍相贈。”
李淳罡一眼便知,這女娃是個行事果決之人,說道:
“劍是好劍,可見,你養劍功夫用得極深,只通劍術一說,過謙了。
君子成人之美,小人奪人所好。
老夫既非道德君子,也非那見不得別人好的小人,不贈,也不搶。
再者,如今,有劍無劍,於老夫而言,已無區別。
徐渭熊,你也不需試探老夫,老夫既然答應徐驍,保證這小子不缺胳膊,不少腿,平安回到北涼。
東海也好,京城也罷,只要徐小子敢去,老夫便能保證,護他活着離開。
該出手時,老夫自然會出手。
只是,這一路走來,徐小子走一步,算十步,算無遺策。
想來,便是沒有老夫,他也能遊刃有餘,
老夫也不過是作了一回觀光客罷了。”
徐渭熊從不像女子那般,彎腰施福,而是如男子一般,作揖,輕聲道:
“謝過李先生一諾!”
李淳罡一臉無奈,嘖嘖道:
“本來聽說,姜丫頭被你欺負得可憐,想着,與你見面後,替那丫頭找回些場子。
現在,你這兩次作揖,老夫實在沒那臉皮出手了。”
徐渭熊平靜微笑,語不驚人死不休,緩緩道:
“實不相瞞,自古以來,婆媳姑嫂,多有不合,不見得那些婆婆嫂子都是惡人,無非是想,讓入門女子多惦念自家夫君的好。
晚輩一直把姜泥當弟媳婦兒看待。
只是,她性子活潑,我們姐弟的孃親,去世得早,便只好由我來當惡人了。
不過,晚輩得知,曹長卿於江南道出現,欲接走姜泥。
最後關頭,她卻選擇留下,這些年,也不枉我弟弟對她那般好了。”
此番言語,令老劍神,於平地,起驚雷。
愣了愣,伸出大拇指,稱讚道:
“徐青囊,以理服人,名不虛傳,老夫今日,總算是見識到了。”
對於李淳罡的誇讚,徐渭熊並無異樣,看向徐千秋,問道:
“船上可有飯食?
爲了趕路,走得有些急,耽誤了午飯,算起來,你欠了我一頓飯。”
徐千秋點頭點頭,道:
“這沒問題,船裡儲有許多剛捕撈上來的河鮮。”
說罷,一旁的青鳥,已去吩咐廚子伙伕勞作起來。
徐渭熊轉身下船,將二十來號稷下學士帶上甲板。
這些學士,老少不一,大都很拘謹。
只有其中少數幾個兵家學子,纔敢稍稍壯起膽子,主動上前,與世子殿下打招呼。
如今天下,百家家爭鳴的盛況,早已不復不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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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下,帝國鼎盛,諸多學說,已難掩萬馬齊喑的頹勢。
唯有上陰學宮,尚還苦苦支撐,大庇天下寒士,爲後世留下讀書種子。
只可惜,學宮乃是私學,就財力而言,遠比不得國子監。
國子監,有帝王公卿傾囊相贈,極爲闊綽。
春秋時,學宮尚有豪閥世族資助,如今,一個個朱門高牆,早已變作斷壁殘垣,愈發拮据落魄了。
故而,除去少數兵家子弟,尚在精研歷朝歷代戰事外,大多數稷上先生,及稷下學士,皆對北涼徐家,天生惡感。
午飯時,徐千秋與二姐徐渭熊,有意避開衆人,私下開了個小竈。
徐千秋狼吞虎嚥,徐渭熊細嚼慢嚥,兩人性格,涇渭分明。
徐千秋知曉她吃飯時不愛說話,便自顧自打開書箱,看到幾袋子土壤,探手捏了捏,嗅了嗅,皺了皺眉頭。
小心翼翼放入嘴中,嚐了嚐,問道:“這龍砂……是哪座道教洞天福地挖來的?
是龍砂不假,可味道,卻差了太多。”
徐千秋少年時,曾與二姐,及龍士姚簡,一道去北涼山脈尋龍點穴。
耳濡目染之下,對於風水,也知曉些。
再加之,腦海之中,書籍資料,如瀚海百重波,三年尋龍,十年點穴,徐千秋或許並無這般本事。
但是,基本的辨認,龍脈走勢,卻能知曉一二。
龍脈所在,開帳過峽,束氣入首,結穴而居,這些,皆能掌握。
挖龍砂,與農夫挖冬筍,乃是一個道理。
考驗的,無非是經驗與竅門罷了。
徐渭熊便是此道大家,若是與胡八一同一時代,定能大有作爲,上挖雲頂天宮,下掘瓶山。
箱內龍砂,有大小六七袋,大多已結印焚燒。
徐千秋拿起品嚐的那一袋,上有黃符丹字,三個印結封存。
“三清統御”,“八重冰梅”,“出雲鞍馬”。
確認無疑,是出自二姐徐渭熊之手。
這結印冊,極有講究,丹符規章,須與出土人生辰八字相符。
再者,任何一處龍砂出土,都絕非小事。
道門龍士也好,青囊師,地理家也罷,皆不可擅取龍砂。
江山一統後,朝廷明令,任何龍砂出土,皆要崇玄署與欽天監兩大批文,方可開挖。
近二十年內,已無任何一次獲准的先例。
徐渭熊此舉,無疑是與朝廷法律悖逆。
其中細節,徐千秋卻不是很清楚。
關乎天下氣運,這並非小事,還需慎重。
此事,一直都是徐渭熊負責。
徐千秋笑了笑,起身道:
“來來來,姐,我幫你洗頭,咱一邊洗,一邊說。
我幫你洗頭,一會兒,你也幫我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