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3章 你看我信不?
幾人到摩托車上坐好,騎手師傅轉頭看着陳凡,“現在去哪裡?”
陳凡想了想,“既然來了棉紡廠,不如去棉紡廠門市部看看?”
作爲雲湖地區最大的紡織企業,那他們的門市部裡,應該有不少好布料吧?
張覺民和張文良奇怪地看着他,正要說話,前面的騎手就豎起大拇指,連連點頭,“選得好,要不是你說,我都沒想起來。”
張文良立刻問道,“棉紡廠門市部有什麼講究嗎?”
騎手轉過身來,對着他們說道,“講究就沒有,不講究的東西倒是有。”
後面張家兄弟兩人感覺有點莫名其妙,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意思。
倒是陳凡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他們會把‘不合格品’拿到門市部去賣?”
他記得國營工廠一般都有自己的門市部,放開計劃以後,門市部就成了工廠的重要銷售渠道之一,每年都有大量的貨物通過這種直接零售的方式銷售掉。
而除了正常的產品之外,在這種門市部裡面,還有一類“歷史更加悠久”的產品,那就是生產過程中產生的“不合格品”,或者說是“二等品”。
哪怕是計劃經濟,上繳的任務產品也會有質量要求,如果不良品多了,工廠的領導必須要承擔責任。
但是任何工廠都不可能達到百分之百的合格率,那些“不良品”上級不收,自然留給工廠自己處理。
工廠的處理方式一般有兩種,第一種是最常見的,那就是給職工發“福利品”。
只不過生活類產品的工廠在這方面還可以直接處理,不是生產直接消費類產品的企業,就要自己想辦法消化掉。
這就涉及到另一種處理方式,也就是企業專門銷售“計劃外”產品的門市部。
所謂的計劃外,不是80年代那種計劃任務外的產品,而是在執行生產任務的過程中,通過上級根據任務量多批的“損耗料”,以及工廠自己想辦法多獲取的生產原材料,生產出來的超出計劃數量的產品。
剛纔騎手說沒有講究的東西,只有“不講究”的東西,那不講究的,不就是“不合格品”?!
果然,騎手笑着點點頭,“對。”
頓了一下,又解釋道,“棉紡廠除了最開始的紡紗車間,後來又陸續成立了紡織公司和染整公司,所以除了棉紗,他們的產品也包括各種布料。
相比其他企業,他們的不合格品也比較多,一方面是用不合格的棉紗,採用老舊機器紡織出來的粗布,這種佈會有不少小疙瘩,摸起來很不舒服,按照正常產品銷售,根本不會有人買。
另一方面就是紡織公司生產的正常不良品,這種產品的質量又更好一些,有些可能只是染壞了,完全不影響使用。
這兩個方面的加起來,不良品就會比較多,只要機器一開就會有,所以門市部裡一直不缺這類‘不講究’的布料賣。”
他轉頭看了看三人,笑着說道,“要是你們要求沒那麼高的話,倒是可以去棉紡廠門市部看看,這種布料不需要布票,價格也比正常布料低一些。”
張覺民立刻說道,“不要布票?那還等什麼!去去去!”
張文良趕緊點頭,“現在就去,這都快中午了,再晚好布都被人搶光了。”
至於陳凡的意見根本不用問,去棉紡廠門市部就是他剛纔提出來的。
於是騎手當即發動摩托車,突突突地開了出去。
到前面路口調頭,順着大馬路往前開,五分鐘不到,便在一間開着八個門臉的大平房前停了下來。
陳凡擡起頭,第一眼不是去看偌大的“雲湖棉紡廠門市部”的招牌,而是路邊的一塊路牌,喃喃念道,“廠北路?”
如果他沒記錯,姜麗麗的家就在這裡,自己還往她家巷口的小賣部打過電話找姜甜甜。
騎手聽見他的聲音,一邊熄火拔鑰匙,一邊說道,“對,這裡就是廠北路,意思是棉紡廠北邊的路。”
隨後指向馬路對面,“那裡就是棉紡廠的職工宿舍區,這一片有幾十排、好幾百間宿舍,住了有幾千人,幾乎半個棉紡廠的職工都住在這裡。”
然後又指向門市部的後面,“那後面還有一片宿舍區,不過是給幹部住的,全部都是兩層的樓房,氣派得很,全地區沒幾家單位能比得上。”
陳凡從挎鬥裡下來,神情自然地笑了笑,“是嗎,那挺厲害的啊。”
說着便走向門市部。
這時門市部裡沒有人買東西,他們是僅有的一批顧客。
不過櫃檯裡的四個售貨員卻看也沒看他們一眼,自顧自地說着話。
陳凡只是隨意瞟了一眼,便意外地看見一個熟人。
這不是那個什麼劉姐麼?
衣服換了,頭上戴着一頂白色的紡織工帽子,身上還有一股濃郁的碘酒氣味,顯然是去診所處理過。
看見了人,他也沒當回事,這人又沒看到過自己,有什麼好擔心的。
沒人招呼,張覺民和張文良便自己去看布料,陳凡則兩手插兜慢慢看。
這間門店不算小,一個小隔間就有20多平方,8大間全部打通,加起來接近兩百方,和剛纔的新華書店也差不了多少。
只是櫃檯裡的產品卻只有寥寥幾種,依次是棉紗、紡線、縫紉線、粗布、細布。
然後就沒了。
品種少,數量卻很多。而且果然和騎手說的一樣,“講究”的沒有,全都是“不講究”的。
比如縫紉線,就是穿針引線的那個線,很大一個線錘纏着的,放在縫紉機前面的地上,可以用很久,服裝廠就用這種線來縫製衣服,家裡有縫紉機的也會經常用到。
這種線就必須要粗細均勻,才能順利穿過針眼。可是這裡的縫紉線,很多用肉眼就能看出大小不一的疙瘩,用大針還好,小針的話,恐怕就要用一段、截斷一段,然後再接起來,煩都能把人煩死。
還有粗布,這裡的粗布比農村社員自己用紡織機織的土布寬不了多少,土布也就七、八十釐米的寬度,這種粗布稍微寬一點點,正好一米,也不知道是什麼機器生產的。
倒是最後的細布,看上去均勻有致,質量似乎不差,可是走近了看,就能發現上面的顏色深淺不一,一看就是染整出了問題。
這樣的產品,只怕城裡稍微講究些的人大多都不會要,只有經濟比較緊張、或者農村裡的人缺少布料,纔不嫌棄。
城裡買這類布料的人不算少,只能做成穿在裡面的衣服,外人也看不出來的那種,可是裡面的衣服,何必用這麼好的布料呢。
張覺民仔細看了一遍,再看看櫃檯上貼着的價格標籤,細布3毛5一尺,當即就動了心。
3毛5一尺是最普通的棉布價格,像這種混紡的細布,價格一般都在5毛左右。而且這是精工細織的工業布,寬度達到了1米4或1米5,等於同樣的長度,比土布多出了一倍的布量。
按照這個價格去算,幾乎和土布是一個價格,能不心動麼!
先小聲和張文良商量了幾句,張覺民走到那幾個還在聊天的售貨員跟前,客氣地問道,“同志,請問這裡的布要票麼?”
那個劉姐不耐煩地回頭說了一句,“不要。”
然後繼續絮絮叨叨,“老孃今天倒了八輩子黴,被那隻老鼠抓了好幾下,要不是躲得快,耳朵都要被咬掉,虧大了我,這事必須讓老李給我個說法。”
張覺民滿臉無語地站在原地,“同志,我要買布。”
劉姐轉頭就是一句,“買布了不起啊,念念念,催魂啊。”
旁邊一個年紀輕些的看不過眼,趕緊走過來,對着張覺民打了個手勢,“老同志,伱要什麼布?”
張覺民差點自閉過去,我才30幾,還不到40,很老嗎?
不過人家態度不錯,他也不好發火,只能悶悶不樂地跟着過去。
陳凡也站在細布櫃檯前,想着自己要不要買點布料。
問題是這些染壞了的布料,看着確實有點扎心。
怎麼就染壞了呢?
心裡犯着嘀咕,耳朵卻豎得高高的,聽那個劉姐跟人掰扯。
“我是替他老李跑腿才遭的這份罪,他要是敢不賠錢,我就去找李副主任。哼哼,領導怎麼啦?我還是八輩貧農呢,會怕他?”
邊上有人在勸,“何必呢劉姐,自古說民不與官鬥,你是不怕他,可是也沒必要得罪他啊。”
“那我這罪白受啦?我跟你說,這事沒那麼簡單。還有那個死丫頭,要不是她死咬着不鬆口,我今天會遭這個罪?不行,老孃饒不了她……”
陳凡眉頭微皺,又迅速放平,若無其事地選擇布料,耳朵繼續聽那邊的情況。
最後選中了一種棉絲混紡的布料,顏色是染壞了的黃色,倒是有點像後世的卡其色,雖然有些不均勻,不過如果裁剪一下的話,應該也能用,或者直接做成內衣、打底衫也可以,又或者直接做襯布。
這種布料輕柔透氣,算是高檔布料的一種,哪怕是次品,價格也不便宜,要5毛錢一尺。
陳凡默默算了算,做一套成人衣服,大約要7尺布料,根據身材不同稍有出入。5毛錢一尺,一個人就要3塊5毛錢。
還行,能接受。
隨後上前兩步,對着那個售貨員說道,“同志,麻煩幫我扯50尺那種布。”
售貨員剛纔一直在偷偷看陳凡,她就從來沒見過這麼精神帥氣的小夥子。等陳凡走過來說要買布,頓時嚇了一跳,對着他笑道,“50尺?你沒說錯?” 陳凡也不多說,直接掏出錢,數了25塊放在櫃檯上,笑道,“您看,我錢都掏出來了,肯定不會錯。”
旁邊三個同伴一起看着他,張覺民喃喃說了一句,“又來了!”
張文良倒抽一口涼氣,對着大哥小聲說道,“所以就不能讓他出來逛街。”
他們一人才買了6尺布,打算做一身衣服,結果陳凡倒好,張嘴就是50尺,這能做多少衣服啊?
售貨員見陳凡來真的,也很開心,當即笑道,“行,不過你先把錢收起來,我給你開好票,你到那邊去結賬,把錢給收款員。我這就給你扯布。”
說着先填單,將單據撕下來遞給陳凡,再把後面展示櫃上唯一的一匹棉絲混紡布搬下來,拿起櫃檯上的尺子,一尺一尺地量。
陳凡拿着單子到收款臺付錢,瞟了一眼那個劉姐,還在絮絮叨叨,也不管另外兩個人明顯有些不耐煩。
其中一人見陳凡過來,迅速跑過來收錢開票,遞迴一張收據。
陳凡也沒有故意耽擱、偷聽消息。
其實根本就不用偷聽,只要站在這間門市部裡,連角落都能聽見劉姐的嚷嚷聲。
一會兒說要老李賠錢,一會兒說要去找姜甜甜的麻煩。
又是什麼老李跟他爹分開住,我家跟老李家就在一條巷子裡,今天晚上我就去找他,……
陳凡表面不動聲色,看着售貨員給自己量布。
量着量着,不僅陳凡發現不對,連張覺民和張文良眼裡也起了嫉妒之色。
有這麼量的麼?
量一下讓一點,總共要50尺,她就讓了50下,這多出來的怕不是能有兩尺?
長得帥就可以爲所欲爲?
接下來的一幕,更是讓兩人目眥欲裂。
售貨員量到最後,看了看最後還剩的一點,她乾脆將木板一抽,重新將布捲起來,同時說道,“還剩一點就算了,省得我還要裁。”
張文良在一旁目光呆滯,喃喃說道,“那是一點麼?最少也有兩尺!”
張覺民咬着牙根,“加起來就是4尺,兩塊錢吶!”
就連騎手師傅也在一旁搖頭苦笑,默默地掏出了煙。
原來長得好看真的能當飯吃。
售貨員麻利地將布重新卷好,再折迭一次,用細布條捆好,放在櫃檯上推給陳凡,“同志,你的布好了。”
陳凡將布提在手裡,順手遞過去兩顆大白兔放在櫃子上,笑道,“您的手藝真好,請您吃顆糖。”
售貨員剝開糖紙,將糖放到嘴裡,看着陳凡的背影還在癡癡的笑。旁邊是劉姐毫無停歇的嚷嚷聲。
走到外面,張覺民和張文良又是齊齊一聲嘆,心有千百言,卻不知道從何說起。
陳凡卻不理他們,快步走到摩托車旁,將布放到挎鬥裡,左右看了看,小聲說道,“師傅,附近哪裡有公廁啊?”
車手師傅立刻指着門市部後面,“棉紡廠裡面就有。”
頓了一下,又有些爲難,“不過廠區不容易進去。”
陳凡指着對面,“宿舍區那邊應該有吧。”
車手立刻點頭,“那裡肯定有,我送你過去。”
說着就要上摩托車。
陳凡趕緊擺手,“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就行。”
說完撒丫子就跑,很快便橫穿馬路,消失在宿舍區的巷道里面。
等他再回來,又看到剛纔的一幕。
三個人齊齊蹲在馬路牙子上抽菸,眼裡滿是惆悵。
張文良,“宿舍區太大,又迷路了啊?”
張覺民,“半個多小時啊,你要再不回來,我們就該一個廁所一個廁所的去找了。”
車手倒是沒什麼情緒,只是問道,“陳老師,接下來去哪裡?”
陳凡做出一副舒坦的姿態,大手一揮,“其他事情都放一放,先給你把《數理化自學叢書》買到再說。”
車手師傅頓時大受感動,趕緊站起來說道,“不用不用,緊着你就行,反正我家就在這裡,隨便什麼時候都能去。”
陳凡想了想,笑道,“那這樣,舊貨店你知道在哪裡嗎?”
大城市比較講究,叫“信託商店”,但是在雲湖,抱歉,就叫舊貨店,愛來不來。
車手師傅當即笑道,“那肯定知道,有些人湊不到票,就去舊貨商店買,那裡收音機、手錶、自行車、縫紉機幾大件都有。而且那地方距離我們衛生處不遠,就在老城區,所以你要是沒有其他事的話,逛完舊貨商店再回去,就很方便。”
所謂的老城區,就是建國前的雲湖市主要城區,相對應的,是50年代後期逐漸發展起來的“新城區”,包括棉紡廠在內的衆多企業單位都在這個區域,是人人羨慕的地方。
等到幾十年後,這裡便是雲湖的“棚戶區”,是人人厭棄的對象。
陳凡哈哈笑道,“那正好,中心書店也在老城區吧,咱們就先去中心書店給你買書,然後去舊貨店,完了就回招待所。”
這次車手師傅沒有拒絕,點頭笑道,“正好,可以順着跑完。”
隨後衆人上車,摩托車突突突地往回趕。
先在中心書店下車,車手師傅順利買到唯一的一套《數理化自學叢書》。
真沒想到,連中心書店都只留了一套,估計其他新華書店要麼沒有,要麼也只有一套。
想到這種可能性,陳凡默默爲雲湖的知青們哀嘆。
你們大概是追不上盧家灣學子的腳步啦!
從中心書店出來,往前開了一小段,再轉個彎,便是舊貨商店。
陳凡一馬當先走進去,車手師傅和張文良緊隨其後,至於張覺民,則謹慎地留在摩托車上看守物品。
“小城市”的特點就是門店大、東西少。
這間舊貨商店也不例外,近五百平米的經營面積,卻只有不到五分之一的地方擺放了東西。
這裡只有靠裡面一條櫃檯,其他地方都是開放式的區域,新舊不一的自行車、縫紉機,都放在櫃檯外的空地上,另外還有大大小小的傢俱,也分門別類擺放整齊。
只不過數量就有些可憐,品種也不多。
陳凡只是繞着傢俱轉了一圈,便自覺地打消了撿漏的想法。
最好的木料也不過是樟木而已,還有必要撿嗎?
難道黃花梨、金絲楠木什麼的,全部都在首都的信託商店裡?
幽幽嘆了口氣,陳凡再去看縫紉機和自行車。
這類東西也不多,但是比起傢俱,已經算不錯了。經過精挑細選,挑了一輛自行車和一臺縫紉機,一共花掉150塊錢,按新貨價格算,可以說是血賺。
張文良有些不解,拉着陳凡小聲問道,“你有馬,還要自行車幹嘛?還有縫紉機,你會做衣服?”
陳凡同樣小聲回答,“縫紉機是給我自己用的,我是真的會做衣服。自行車是幫我們楊隊長買的,你是不知道,他盼一輛自行車,盼了十幾年了,可惜錢夠了,沒有票,那輛八成新的看着還不錯,帶回去給他,他肯定會要。”
張文良有點小糾結,“那他要是不要呢?”
陳凡聳聳肩,“那我就自己留着唄,一天騎馬,一天騎自行車,換着來。”
張文良抿抿嘴,突然問道,“不是,你身上到底還有多少錢啊?”
聽到這話,陳凡猛地反應過來。
對哦,我剛建了房子,現在是負債狀態,不能太奢侈。
便遺憾地搖搖頭,“唉,買完自行車和縫紉機,我最後一點家底,連着出差預支的錢,全都花光了,這回是真的身無分文了啊!”
心裡還在默默自我安慰,反正這裡的手錶也沒什麼好貨,等下次再說吧。
張文良只是靜靜地看着他,“你看我信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