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3日,上午11點40。
經過一番折騰,所有人都趕到地委教育處附近的照相館。
陳凡走在最前面,第一眼便看見照相館門外排着的長隊。
第二眼,纔看到“光榮照相館”的招牌。
楊書記本來頗有些意氣風發,想着待會兒用什麼樣的姿勢拍照,等他看見照相館外面的長龍,不禁傻了眼,“怎麼這麼多人?”
說着便看向陳凡。
陳凡略顯尷尬,“大約是英雄所見略同,大家都跟我想到一塊兒去了。”
他想着趁早拍完、人還少點,誰知道今天一下子來了這麼多。
可是晚了也不行,非要等人少了再來拍,說不定報名都結束了。
張隊長咬着煙桿,眉頭緊緊皺起,“那怎麼搞?”
陳凡乾咳兩聲,“既來之、則安之,先排隊。”
安全抹了把冷汗,趕緊指揮大家到隊伍後面排隊佔位置。
別的不管,先搶佔位置再說,如果陳凡前天打的電話管用,這裡隨時可以放棄,可萬一要是不管用,那不還是得老老實實排隊?!
外地老知青挺自覺,讓盧家灣的小同學們排前面,他們自己站後面。
有了他們的加入,這條隊伍的長度立刻增加了五分之一。
陳凡前前後後地看了看,找楊書記要來介紹信揣進兜裡,然後擡頭挺胸氣勢洶洶地往前走去。
剛走了幾步,就聽見有人在喊,“你這個小同志怎麼不講規矩?要照相到後面排隊。”
陳凡循着聲音看過去,竟然是個小姑娘,還用大眼睛瞪他。
他厚着臉皮、露出無往不利的燦爛笑容,“不好意思啊同學,我不拍照,是之前跟照相館約好的,有公務。”
小姑娘果然被笑容擊中,臉色紅了紅,“哦,那是我弄錯了。”
陳凡笑着擺擺手,繼續往前走。
然後每走一段,就要被人呵斥一句,他微笑着反覆解釋,感嘆這時候的人正義感真強,終於走進了照相館的大門。
趕在照相館工作人員發問之前,陳凡已經瞄準一位小姐姐,上前兩步拿出介紹信遞過去,小聲說道,“同志你好,我是南湖公社盧家灣生產隊的,前天下午請教委江南大學函授站的郭老師幫忙跟你們預約了照相。”
小姐姐接過介紹信,再看看陳凡的臉,莫名其妙的就紅了臉,“哦,我們主任提前交代過,你跟我來。”
陳凡忽視掉旁邊看過來的異樣目光,悄咪咪地跟在她後頭。
穿過一道半掩的布簾、進了攝影棚,一位穿着藍色工作服的攝影師正在拍照。
一個穿着花格子襯衫的女生端坐在凳子上,剛睜開眼睛,還沒來得及擺好姿勢,攝影師就咔嚓一下、伴着一陣閃光,大聲喊道,“好了,下一個。”
那個女生目瞪口呆,這就好了嗎?
而下一個人已經快步走了過去,小聲催促,“你拍完了。”
聽到聲音,她才慌慌張張地往外走。
陳凡有些奇怪,這個流程和自己在縣城拍照的時候不太一樣啊。
他便對着小姐姐小聲問道,“同志,請問一下,不用拿回執的嗎?”
小姐姐對他特別有耐心,“他們拍照前就做了登記的,等5天后過來報號碼、再覈對姓名就可以拿照片。”
陳凡眼珠微轉,要5天?
不過想到外面的長龍,而且現在已經快到12點,不由得微微咂了咂嘴。
人多了,時間可不就要拉長了嗎。
就陳凡問話的功夫,攝影師又解決了兩個,他終於沒喊下一個,轉過身來問道,“什麼情況?”
小姐姐立刻上前,“就前天主任交代過的,孤峰縣盧家灣生產隊的人過來拍登記照。”
“哦。”
攝影師點點頭,“那就……”
剛說了兩個字,他突然看向陳凡,“盧家灣?陳凡那個隊的?”
陳凡立刻謙遜地微微彎腰,“師傅您好,我是陳凡。”
“誒喲喂。”
攝影師頓時兩眼放光,連照相機都不管了,伸出雙手走了過來,“原來是陳作家當面,久仰久仰!”
陳凡呵呵笑着跟他握手,“不敢不敢,今天我們隊裡的人過來拍登記照,麻煩您了。”
攝影師,“不麻煩不麻煩,本職工作嘛。那什麼……”
他轉頭看向小姐姐,“既然主任打了招呼,又是陳作家親自過來,就讓他們先拍吧。”
小姐姐應聲便要出去,卻被陳凡攔住。
本來進攝影棚之前,他確實是想插隊的。因爲有預約嘛,可以說是公對公,誰來查都不怕,也談不上破壞規矩。
這年頭要是沒點“特權”,反而不合規矩。
可進來這裡之後,看到那些滿臉緊張、甚至有些不知所措的“待考生”,他忽然就不想插隊了。
便對着小姐姐和攝影師笑道,“沒事沒事,這些同學都排了大半天,還是讓他們先來吧。反正我們排在後面也沒多遠了。”
攝影師意外地看了看他,見他滿臉認真,不由得豎起大拇指,“陳作家,好樣的。”
他隨即走到照相機前,大聲喊道,“下一個。”
此時外面等待的女生早已忐忑不安。
這年頭排隊辦事,最怕的就是突然有人進裡面,如果是工作人員還好說,萬一是開後門的……,媽呀、不活了!
今天得等到什麼時候去?!
還好,沒等幾分鐘,裡面就傳來攝影師的喊聲,她當即準備進去,可是剛掀起布簾,就看見另一個女同志說道,“東西不要帶進來。”
她頓時犯了難,自己可是把“最值錢”的家當都帶上了,萬一要是丟了怎麼辦?
這時她身後的一個女生說道,“你就放這兒吧,我替你看着。”
她也顧不得多想,彎腰說了聲謝謝,便將包裹放在一旁,跑進去端正坐好。
坐在凳子上,房間裡的強光刺得她看不清東西,可這是在拍高考的照片,她不敢有絲毫懈怠,只能努力睜大眼睛。
隨着咔嚓一聲,便聽見攝影師喊道,“下一個。”
直到出了攝影棚,拿回自己的包裹,才如夢初醒,回頭看了一眼,緩步往外走去。
陳凡視線一直跟着她,好奇地問道,“她應該是從下面來的吧?”
能看得出來,她那件衣服應該不常穿,上面的摺痕還在,而且衣服太單薄了,不是這個季節穿的。
小姐姐點點頭,眼神有些複雜,“江蘇知青,在某某大隊插隊,距離市區比縣城稍微近一點點,車票便宜1毛錢,所以就到這裡來照相。而且聽說爲了省錢,她是從汽車站一路走過來的。”
陳凡也沒聽清到底是哪個生產隊,反正這個不重要。
他看着這個女生走出照相館,心裡不禁有幾分感慨。
雲湖地區的就已經如此艱難,換成地廣人稀交通不便的內蒙、貴州等地,怕不是要跑斷腿哦。
而且馬上就是11月,此時北方地區說不定已經開始下大雪,想想要在冰天雪地裡走幾十公里的路去參加考試,還有報名、填志願、取通知書、……,來來回回跑那麼多遍,陳凡想想都覺得兩腿打顫。
相比之下,內陸地區的考生確實要幸運得多。
攝影師的速度很快,幾乎是10秒鐘一個,半個小時不到,終於輪到盧家灣的人進場。
楊書記和張隊長親自保駕護航,張文良幫着做登記,陳凡一直待在攝影棚裡陪着。
就連攝影師,也不自覺地放慢了速度,腦袋湊到照相機後面瞄準,“來,頭往左邊偏一下、額頭再擡高一點點,不要眨眼睛,笑一笑,好……了。”
咔嚓……
對比一下剛纔那些人,態度天差地別。等所有人拍完,楊書記和張隊長也湊了個熱鬧,請攝影師扯開一張天安門背景的幕布,各自拍了一張照片。
這時已經過了12點半,衆人從照相館出來,楊書記左右看了看,對着陳凡說道,“還有什麼事?”
陳凡兩手一攤,“沒了。”
隨即看了看同學們,笑道,“他們好不容易來一趟地委,就看要不要逛一逛。”
話音剛落,呂亞楠就連連擺手,“我就不逛了,要逛你們去逛吧,我回船上等着就行。”
她說着掏出一迭手抄本笑道,“我帶了複習資料,可以多學習一會兒。”
其他十幾個老知青竟然也不約而同地掏出手抄本,“我也帶了。”“我帶了。”……
黃鶯幾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們,似乎有些不敢置信。
出來照相還帶着複習資料,這麼拼的嗎?
而其他學生早已慚愧地低下頭,剛纔在排隊的時候,他們就有人發現排在後面的老知青們都拿着資料在複習,而他們自己手中卻空空如也。
楊書記看到這一幕,本來還想帶這些學生看看地委城市、激發一下他們上進心的想法,立刻煙消雲散,當即將手一揮,“都不逛了,回家!”
張文良充滿希望的眼神瞬間黯淡下來,嘟囔着說道,“這都中午了,能不能吃點東西再回去?”
張隊長眼睛一瞪,“回去家裡少了吃的?走!”
於是一幫人馬不停蹄,又往回趕。
直到上船的時候,陳凡才拉住楊書記,小聲說道,“楊伯、張伯,我和姜麗麗請個假,伱們先回,我們隨後就到。”
嗯?
兩人滿臉古怪地看着他們,目光在他們身上飄來飄去。
啥意思?
陳凡趕緊說道,“小姜家就是地委的,她將近四年沒回去,難得來一趟地委,就想順便回家去看看父母。”
聽到這話,楊書記眼裡閃過幾分釋然。
他沉吟兩秒,對着姜麗麗說道,“難得你來一趟,就回去看看,不着急的話,過幾天再回生產隊也行。”
姜麗麗趕緊說道,“謝謝書記,我、我不用待太久,見一面就回。”
這是出來之前,她和陳凡商量好的。
家裡情況特殊,如果她回家去看父母,難免會惹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可是回一趟雲湖,不見一見又不安心,索性便只見一面,見完就走。
見她這麼說,楊書記便不再多說什麼,轉身看着陳凡,“反正你在地委比我們都熟,我就不多說了,你們愛待幾天待幾天,有事讓運輸隊送貨的時候傳個話就行。只有一點,完完整整地把人帶回去。”
完完整整?
陳凡拿視線瞄着他,老人家,你話裡有話啊?
結果楊書記翻了個白眼,揹着雙手便往江邊走去。
張隊長也不多說,只是路過他面前的時候,乾咳了兩聲,以及給了他一個眼神,讓他自己體會。
大船緩緩駛離碼頭,黃鶯、楊菊和劉丹齊齊站在船頭,三個人小聲嘀嘀咕咕,也不知道在嘀咕啥,反正臉上的憂慮怎麼樣遮不住,就差恨不得留下來陪着他們一起。
陳凡抽了抽嘴角,轉身對着姜麗麗說道,“要不要給你父母和姐姐買點東西?”
沒有外人在場,姜麗麗用力呼出一口長氣,擡起頭笑道,“不用,我給他們都準備了禮物。”
說話的時候,還輕輕拍了拍挎着的帆布包。
此時此刻,她已經有些迫不及待了。
陳凡笑了笑,“那就走吧。”
說着便轉身往下面走去。
姜麗麗緊跟在他身後,“去哪裡啊?”
陳凡,“開船去你姐姐那裡,她的單位距離江邊不遠,坐船更快。”
見面的地方約在姜甜甜單位不遠處的江邊,這樣她父母過去也方便,姜麗麗過去也方便,還不怕被熟人看見。
姜麗麗,“哦。”
兩人上了遊艇,小船兒破開波浪,往上游駛去。
然後很尷尬地追上了盧家灣2號的大船。
陳凡淡定地對着船上的鄉親們揮揮手,猛地將油門推到底,遊艇立刻發出一聲咆哮、船頭高高翹起,好像一隻在水面蹦躂的青蛙,biu地一下將大木船遠遠甩在後頭。
大船上,張文良瞠目結舌,“小划子船能跑這麼快?”
安全淡定地撿起掉落的煙,拍拍身上的菸灰,“哼,這算什麼,要不是這條船太胖,速度還能再往上提一半,我跟你說,衝鋒舟知道吧?他那艘小划子上面的機器,本來是安裝在衝鋒舟上面的……”
楊書記站在駕駛室前的走廊上,身體前傾靠着欄杆,眯着眼睛看着遠方的青蛙。
張隊長看了看他,“你怎麼看?”
楊書記頭也不回,“拿眼睛看。”
張隊長嘴巴一撇,“這麼說就沒意思了啊,難道你不想小陳留在盧家灣?”
“想啊,可是想有什麼用?”
他回頭看了一眼張隊長,咂咂嘴說道,“楊傳福不光用上了美人計,還連自家姑娘都拿出來了,算上他們6隊黃家和劉家的丫頭,再算上你們張家的小娥子,哪個不是一等一的俏模樣?
可是人家小陳就是沒看上,你能怎麼辦?拿繩子把他綁住,然後撞天婚一樣的隨便撞一個、押入洞房拉倒?”
張隊長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呸,說的什麼胡話。”
頓了一下,他又嘆道,“我倒是想啊,但小陳那性子,別看他一天到晚笑呵呵的,可我就沒見過比他脾氣還倔的。
你跟他好聲好氣地說吧,他就點着頭好好好,可是一回頭呢,該怎麼樣就怎麼樣,一點都不變。”
楊書記突然噗呲噗呲地笑出聲來。
張隊長滿臉古怪地看着他,怎麼了這是?中邪了?
好不容易止住笑,楊書記才說道,“用小陳的話說,叫虛心接受、死性不改。”
聽到這話,張隊長也咧着嘴笑出聲來。
過了一會兒,楊書記抽了口煙,感慨地說道,“你、我,還有老肖、老葉,包括盧家灣大部分人,誰不想把小陳留下來?
最好是能夠找個盧家灣的媳婦,生上十個八個娃子,纔算是在這裡紮了根。
可是呢,小陳有他自己的想法,他給咱們盧家灣做了這麼多貢獻,就楊傳福救他那點恩情,也早就十倍百倍地還回來了,咱們拿什麼留?”
頓了幾秒,默默地抽了幾口煙,他又說道,“耍手段硬留人,留來留去、到最後只會留成仇。
反正我就一句話,不管是介紹信還是政審證明,又或者其他什麼東西,他需要,咱就給,咱盧家灣要是有這個福分,讓這個文曲星落窩,自然是得天之幸。
萬一要是留不住,好歹咱們這裡也出過這麼一個人物,還培養出一窩金鳳凰,把咱們這裡改造成了梧桐樹,賺得也足夠多啦。”
張隊長在一旁點點頭,默然不語。
短暫的沉默後,他突然說道,“誒,老楊,有個問題你想過沒有?”
楊書記轉頭看着他,“什麼問題?”
張隊長神神叨叨地指了指陳凡消失的方向,小聲說道,“你說,有沒有一種可能,他對小姜,其實沒有那種男女私情?”
楊書記眉頭輕挑,頓時來了精神,“怎麼說?”
張隊長宛如孔明附體、分析着說道,“你聽我給你分析啊,如果他真的喜歡小姜,是不是應該想辦法把小姜留下來?”
楊書記眨眨眼,“不懂。”
張隊長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你傻啊,沒聽楊傳福說,他家楊菊跟他講過,小陳要送小姜去外地讀書,聽起來還挺遠。而他自己呢,卻打算報江南大學的研究生,如果他們有私情,不應該在一起嗎?爲什麼還要分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