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動物園的?”
陳凡的語氣雖然帶着幾分詢問,可眼神卻很自信。
老郭有些驚訝,“你怎麼猜到的?”
他不能地看向已經坐下來嗑瓜子的何青生,“老何,你跟他說過?”
何青生連連搖頭,“我犯得着跟他說這個麼?”
隨即指了指桌椅,“一個個杵着幹嘛,坐啊。”
衆人這才一擁而入,各自拉開椅子坐下。
陳凡很自覺,到最角落的椅子上落座。
眼前這些都是江南省文壇的老前輩,十幾年前便是作協省分會的會員,即便他們很多人已經多年沒有發表作品,但在作協裡的地位,也不是他現在能比的。
老郭似乎對他很感興趣,挨着他坐下,又問道,“老何沒跟你說過?那你是怎麼猜出來的?”
陳凡哈哈一笑,“因爲我也是養牲口的,對牲口的氣味比較熟悉。”
這時坐在對面的老許哈哈笑道,“那你跟我們這些老傢伙又近了一分,就這個屋子裡,沒養過牲口的還真不多。”
何青生感覺有些好笑,看着陳凡問道,“你養牲口?莫非你真是盧灣、啊,不對,應該是盧家灣的社員?”
老郭聽到這話,轉身看着他,擡手卻指向陳凡,“老何,你就沒了解過他的情況?”
何青生微微一愣,“什麼情況?”
老郭轉頭看了看陳凡,只見他微笑不語,便轉回去看向何青生,“這事說來話就長了,回頭我再跟伱說。”
他又看向陳凡,第三次提問,“所以你是聞到了我身上的氣味,卻又跟家畜的氣味不一樣,才判斷我是動物園的?”
陳凡笑着點點頭,“其實最開始我是一名獸醫。”
老郭頓時恍然大悟,擡手拍拍自己的腦袋,“忘了這一茬!”
他搖頭嘆道,“你的手藝太雜,我就記得你是個醫生。”
其他人面面相覷,何青生驚訝地看着陳凡,“你還是個獸醫?”
老許眼裡滿是驚歎,“在生產隊裡,獸醫可吃香啊。”
老郭哈哈笑道,“他可不是一般的獸醫,連他們公社獸醫站的站長都自愧不如,而且還帶出來12個合格的生產隊獸醫。
只不過這次高考,12個獸醫都參加考試,並且他們都考上了重點大學。還好當時恢復高考消息發佈的時候,他們生產隊就又招了一批新人。
所以說,從師承上面來講,他已經是師爺級的人物,連徒孫都有了哦!”
陳凡趕緊擺手,“沒有沒有,生產隊裡不搞老一套,都各論各的,談不上師爺。”
“那也不得了!”
何青生對着他比了個大拇指,隨即對着老郭說道,“乾脆別等了,就現在給大傢伙講講小陳的故事。”
他哈哈笑着轉頭看了一圈衆人,笑道,“我想,你們應該也都感興趣吧。”
幾乎所有人都連連點頭,滿臉好奇地看着陳凡。
他們現在已經知道,這個陳凡就是衛生系統那個發明了新式急救法的陳凡,現在又聽說他還精通獸醫,再加上文學功底很是不錯,發表在江南文藝上的那篇文章,也很有文學價值。
偏偏他的年紀又不大,如此有趣的後輩,已經好多年沒聽說過了,自然想了解一下他的成長經歷。
老郭見大家都有興趣,也就打算講上一講。
可主人翁卻滿臉通紅地搖頭擺手,“別別別,真沒什麼好說的,而且也太尷尬了。”
可以控制氣血,臉紅什麼的都不算個事。
見陳凡極力推辭,何青生也就不再堅持。
反正待會兒有的是時間,等開完會,再找老郭說書就是。
他放下手上的瓜子,輕輕拍了拍手,轉着脖子看了一圈衆人,輕聲說道,“今天叫大家過來,也沒別的事,就是大家好多年沒見了,一起聚一聚。”
他說着看向陳凡,又笑了笑,“還有小陳,我打算做他的推薦人,如果順利的話,他就是我們作協江南省分會,十六年來第一個加入作協的新會員,也想介紹給大家認識認識,還要請你們多多支持。”
陳凡趕緊起身,對着衆人揮揮手,“見過各位前輩。”
衆人也都友好地對着他揮手,同時參差不齊地迴應,“沒問題。”“歡迎歡迎。”“應該的。”“不用客氣。”……
整個一散漫無章。
不過意思倒是挺統一,過會的事情,我們這裡過了!
等陳凡落座,何青生又分別給他介紹在座的18個人,等介紹完之後,又對着他說道,“還有兩個地區的4位代表,要傍晚才能到,不過今天天氣也不好說,要是太晚到,明天我再給你引薦。”
陳凡輕輕點頭,笑道,“好的,謝謝何主編。”
何青生笑了笑,隨即看向其他人,“趁着今天下午還有時間,咱們也簡單聊聊。”
老郭掏出一包煙,先抽出一支遞給陳凡,自己也拿了一支,剩下的整包往旁邊遞,“自己拿。”
他正要去掏火柴,旁邊陳凡的打火機已經遞到面前。
老郭對着陳凡笑了笑,“喲,這個打火機不錯啊。”
他一手夾煙,一手捧着陳凡的手,輕輕拍了拍手背,深吸了一口,吐出一口煙霧,纔看向何青生,問道,“主題是什麼?”
何青生也正拿着煙往旁邊遞,這時候桌子上除了瓜子花生,已經有6包煙。
而且包括幾位女代表在內,個個都是老煙槍。
陳凡敬陪末座,在角落裡抽着煙,透過煙霧看着衆人。
他也挺好奇作家都是怎麼開會的?何青生點燃煙,正色說道,“還能是什麼?當然是創作。”
他左右看了看,“早些年有創作委員會,那時候每週最少舉辦兩次作品討論會,要擔負起領導作家的創作、批評、學習等活動以及指導普及工作的任務。”
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微微嘆了口氣,“當時在作協的所有職能部門中,創委會是最活躍、聯繫會員最緊密的部門。儘管後來創委會撤銷了,但是討論創作、聯繫會員的習慣卻保留了下來。”
他擡起頭看看衆人,見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看着自己,尤其是那些老夥計,眼裡都是滿滿的回憶,他也不禁感覺到幾分欣慰。
作協的前身是中華全國文學工作者協會,簡稱文協,這個協會是在建國前兩個多月成立的,到53年10月,才正式改組爲作家協會。
而創作委員會便是文協旗下的一個專門機構,嚴格說起來,比作協還要早半年成立。因爲作協是來自於文協改組,創委會卻是直接平移。
當時創委會權力和職能都很大,組織學習、開展創作活動、調查瞭解創作現狀、選編優秀作品進行出版、編輯作協內刊《作家通訊》、聯絡各地的會員加強聯繫。
等於一個作家,從生活到事業再到創作,都在創委會的管轄範圍內。
不過早在58年1月,只存在了4年零9個月的創委會,就被強制撤銷,相關幹部也都被調去農場工作。
從成立到撤銷,先後擔任過創委會主任的有邵荃麟、周揚、劉白羽、康濯,擔任過副主任的有沙汀、邵荃麟、李季、菡子等。創委會委員則有陳荒煤、曹禺、陳白塵、艾青、袁水拍、張天翼、老舍、王亞平。
由此可以看出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機構。
今天這間會議室裡的所有人,除了陳凡之外,其他人全都是從那個時代走過來的,只不過當年他們還是胸懷激情的青年作家,如今已經成了重建作協江南省分會的中流砥柱。
短暫的沉默後,何青生笑了笑,繼續說道,“現在沒有了創委會,不過,我們也可以借鑑一下創委會的作用,討論討論,當下的文學創作要怎麼開展。”
頓了兩秒,他左右看了看,“誰來說說?”
片刻後,老許最先開口,“我覺着吧,首先還是一個劃線的問題,什麼能寫、什麼不能寫,這一點必須要搞清楚。”
這話一出,幾乎所有人都在點頭。
反倒何青生卻笑着搖頭,“我倒是覺得,這個問題是最不用討論的。”
他看了一圈衆人,笑道,“事到如今,我們還有不知道什麼能寫、什麼不能寫的人嗎?”
他說着掰起了手指,“立場要站穩、封建迷信要不得、不能唱反調、不能開倒車。”
說完之後,他抽了口煙,輕輕敲了敲桌子,“無非就是這幾條。再說了,你們搞創作,最終還是要投稿給雜誌社、報社,刊登前也要經過編輯審覈,不合適的東西,寫了也發不出去。”
他撣了撣菸灰,笑了笑說道,“難不成你們還想寫手抄本不成?”
不能發表的“禁書”,卻又很受大家歡迎的,便會以手抄本的方式流傳。那時候也是手抄本最流行的時期,後來也有不少手抄本走出“地下”,被公開發行,甚至改編成電影。
可見其中確實有不少精品。當然,更多的還是“劣質產品”。
一陣輕笑聲過後,一位女代表將菸頭摁進菸灰缸,擡起頭說道,“那就聊聊題材。”
她轉着脖子看了一圈衆人,“我想,去年第11期人民文學上的《班主任》大家應該都看過吧?”
見所有人都在點頭,她便繼續說道,“我覺得,這篇文章必將成爲一種新題材的代表,他揭露了過去一段時間,對青少年的傷害,而這樣的文章也最容易引起知青羣體的共鳴。”
她說着看向何青生,“我們要不要好好研究一下這個創作方向?”
在座的都是作家,《人民文學》這樣的刊物,那就是必看書籍。
而《班主任》這篇文章發表之後,也在社會上引起很大的反響,此時這位代表提出來,也引得衆人紛紛討論。
大家聊得是熱火朝天,有人說可以這樣寫、有人卻說這篇文章雖然從客觀上反應了一定的真實情況,但是有失偏頗,基調有些灰暗。
何青生也表達了自己的意見,“對於已經發生的錯誤,我們當然要認真反思、堅決糾正,但是不能只站在一個羣體的立場上,也應該從多方角度去進行思考。”
他說着看向衆人,“大家別忘了,很多事情是我們親身經歷過的,也有同樣類型的事情就發生在我們身邊。
我們當然可以把這些事例融入到創作之中。
大家必須要清楚,我們搞文學創作的作用之一,而且是非常重要的核心作用之一,就是要承擔起宣揚文化和政策的重任。”
說到最後,他看向那位提出建議的代表,“我覺得,《班主任》只停留在揭露的層面,我們要去往更深一層想,那就是揭露之後的反思,甚至再深一層,反思之後的立場和建議。我希望我們的作家們,創作出來的作品是積極的、正面的。”
那位女代表也不假思索地點頭,“是我想的不夠深,想法欠妥。”
她又看向衆人,笑道,“到底是老何,我贊同他的思路,從揭露到反思,再到反思之後的重新堅定,這是一個非常好的思路,也比單純的揭露更有意義。”
其他人也都紛紛點頭。
陳凡坐在角落裡,煙早就抽完了,此時正嗑着瓜子,不時喝口水,認真看他們討論。
如果說《班主任》這篇短文大家不太熟悉,那說起另外一篇,嗯,這時候還沒有發表。
那就是刊登於1978年8月11日《文匯報》的短篇小說《傷痕》,作者盧新華。
話說回來,陳凡當初學寫作的時候,還想過圈錢,可是跟他本意相違背,實在寫不出來,這纔去寫蹲點幹部的《在希望的田野上》。
還好現在他賺夠了錢,再也不用靠這種文章圈錢,否則就跟吃翔一樣,實在有些噁心。
剛纔那位女代表說到《班主任》的時候,他還準備在最後關頭,“弱弱的”提點建議,那就是把剛纔何青生說的那番話補上去。
卻沒想到,老作家就是老作家,看問題非常深刻,直接就把問題指出來了,還給出了後續的創作思路。
那個《牧馬人》就是這個路子。哦,現在牧馬人還沒出來,倒是陳凡寫了一篇《擺渡人》,到底是寄給哪家雜誌社來着?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發表,應該快了吧?
就在陳凡思索的時候,忽然聽見旁邊傳來何青生的聲音,“昨天小陳提出要創作一個以愛情爲題材的作品,我感覺也很不錯。”
等他擡起頭,就看見何青生看向自己,說道,“小陳,你來給大家講講這個故事,重點是你的創作思路,說說你是怎麼想到這個題材和故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