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2日,農曆戊午年三月初六,星期三。
盧家灣大隊部院子裡,高橋英夫手捧着發言稿,滿臉誠懇地掏心掏肺,竟然講得紅了眼眶,不時摘下眼鏡,拿着手絹擦拭。
張文良站在人羣中,張大嘴巴、剛想打個哈欠,就被陳凡使出一陽指戳中京門穴,硬生生將哈欠憋了回去。
他轉過頭瞟了一眼,努力撐着眼睛皮,呢喃說道,“還要多久啊?”
陳凡嘴脣不動,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想想5000美元。”
張文良沉吟兩秒,“想了,還是打不起精神。”
這5000美元又不是給他的,而是高橋英夫準備捐給盧家灣建設小學的錢,激動個啥子嘛。
如果是一年前,他肯定會激動得幾天睡不着覺。
可現在盧家灣不是富了麼,昨天楊書記還在提議,是不是等秋收之後,籌點錢把村道修一修,也算是響應上級號召,建設新農村嘛。
這區區5000美元,換成人民幣還不到9000塊,能修幾里路?
當然了,人家的心意是好的,這筆錢用到小學上,也確實能再添兩座教室,完了還能買點樂器、體育器材啥的,這樣一來,也不用等以後有了“高小”學生,還要麻煩騰教室,直接就能用。
所以這不是生產隊隆重以待,給他辦了個捐贈儀式麼。
這個儀式雖然很簡陋,規格可不低。
不僅公社來了人,連縣裡也聞風而動,……據說錢書記在辦公室拍了桌子,嚷嚷着要把通風報信的“叛徒”給抓出來,看看到底是誰,竟然敢把南湖公社的外匯捅給縣裡頭?!
陳老師的稿費外匯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到賬。……據說這種國際匯款,10天半個月算快的,哪怕一個月也不稀奇。
現在我國金融系統還處於被歐美國家的“封鎖”中。
雖說隨着與很多西歐國家建交,與他們也簽訂了相關的銀行結算協議,從實際意義上打破了這種封鎖。
然而結算手段的落後卻還是影響到國際匯款效率。
當前最“便捷”的國際匯款方式,就是先把錢匯入對外匯沒有管制的香港的中銀,中銀會在一天內將到賬信息傳到廣州,快的話甚至當天晚上就傳過來。
賬款信息到了廣州,就不用再等資金,廣州這邊就可以直接發出匯單,通知收款人。
這個過程相當於國內匯款。
然後再等香港那邊慢慢走流程到賬。
其實也是記賬而已,那時候大量的外匯都存在中銀,要對外支付時,也是從香港撥款,省了內外交賬的程序。
當前我國最大的外匯收入:“僑匯”,基本上就是這麼個流程。
所以這時候的僑匯收入,一般華僑在國外匯款,國內的僑眷一週左右就能到賬,算是很快的。
可陳凡這種“服務型貿易收入”,就有些拿不準了。
天知道銀行和外匯局那一項項信息落實,要落實到什麼時候去。
而高橋英夫隨身攜帶的旅行支票又不一樣,那幾乎等於隨時都能取現的“現金”,拿着支票就能將這筆外匯“解封”。
再加上這是高橋英夫直接給的不記名旅行支票,拿去地委的銀行就能取現金,公社錢書記自然不想被分一杯羹。
旅行支票也分記名和不記名,記名的需要本人當面簽章才能兌現,不記名的可以直接當大額現金用,主要用於特定交易或贈予。
高橋英夫就是考慮到,如果找到親人,他們有可能不願意跟自己回去,所以準備了兩張不記名支票,準備留給侄子一家使用。
現在侄子既然答應跟他回去,哪怕只是說回去看一看,他也十分開心,這個支票就用不着了,便打算一張捐給村裡建學校,算是感謝這些年盧家灣百姓對侄子一家的照顧。
還有一張打算委託給生產隊,請他們幫侄子換個新房子。
所以這個支票到手之後,是可以直接兌現的。
錢書記也正是看中這一點,才特別不情願縣裡跑過來插手。
可惜,官大一級壓死人,何況他想申請使用外匯,也得縣裡批准同意。
於是明明是碗裡的肉,還非得給縣裡分一塊。
想到這裡,錢書記便忍不住紅了眼眶。
高橋英夫擡頭一看,連領導都被自己的情緒感染,不禁老懷大慰。
誰說世仇不能解?請看看、情感不都是共通的麼?!
懷着激動的心緒,他還想再講一段,但這時候演講稿已經唸完了,再講別的也不合適,只能遺憾地留給下次。
然後轉身交出支票。
楊書記作爲受贈方代表,刷地一下把支票接過來,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謝謝謝謝,我們保證一定把學校建好,不會讓你這錢白花。”
雖說盧家灣不缺錢,一天就能進賬幾萬塊,比這張支票多多了。
不過白給的錢爲啥不要?
像某些瞧不上的,一看就沒過慣苦日子,連精打細算都不懂,這種性格不改,以後堅決不能讓這種人管錢!
他正準備把支票遞給大隊李會計,卻被縣裡來的領導攔住。
這位跟陳凡一個級別的領導,倒是沒有擺架子。
他也不敢擺,首先一個陳凡,那是能上達天聽的,尤其聽說他剛從京城開完會回來,關於他的各種小道消息亂飛,說什麼的都有,總之供着最好。
一個肖烈文,到今天縣裡除了武裝部曹部長,也沒人搞明白他的來歷,反正脾氣挺倔,只能哄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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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個省裡宣傳部來的幹部……這個部門出來的都知道是些啥人。
面對這幾個,他還擺得起架子來?
便和和氣氣地跟楊書記解釋,“宣傳需要,照個相吧?!”
楊書記瞟了他一眼,心裡犯嘀咕。
宣傳啥?小本子道歉賠款?
這也不是賠款啊。
不過畢竟是縣裡的領導,雖然不怵他,也犯不着得罪,便點點頭,“行,照吧。”
於是一堆人聚攏,結果亂七八糟的站位都沒眼看。
楊書記他們讓錢書記站中間,錢書記雖然心裡暗罵,面子上卻請這個縣領導站C位,縣領導說還是趙幹部來吧,趙俊輝一想,我一個副科哪敢冒頭?便要去拉陳凡。
陳凡嗖地一下跳開,“你們就沒照過這種活動集體相嗎?當然要讓主角站中間啊。”
隨即跑到前面做指揮,“高橋君,站這裡別動。楊書記,你站他旁邊,支票呢?來,兩人一起捧着。
好,就這樣,縣領導和錢書記站楊書記旁邊,趙科長你們往那邊站,張隊長、肖隊長、葉隊長、張連長、興秀姐、肖校長,站後面第二排,位置岔開一下,站兩人中間,對咯,這樣不遮臉。”
等他們站好,又左右跑動,“嗯,這樣可以了,記者同志呢?哦,在後面,不好意思沒看見,現在可以照了。”
縣通訊社的記者滿臉興奮,原來還可以這樣排位?心裡大呼學到了、學到了!
然後舉起照相機,咔嚓……
……
捐款儀式之後,高橋英夫終於準備離開。
老高一家人也懷着忐忑的心情收拾行李。
高橋英夫一直在旁邊喊着,“不用帶太多東西,帶幾件路上用的換洗衣服就行,等到了小本,我再給你們買新的。”
老高有些糾結,主要不想欠大伯太多,還是陳凡在旁邊說了一句,“你不是還要回來麼,帶來帶去多累,隨便帶幾件就行了。”
聽到這話,老高終於不糾結了,然後將棉襖拿出來,只帶了自己僅有的兩件沒補丁的單衣。
雖說去年分紅很多,可他還是小心翼翼,除了給兒子做了兩套新衣,給老婆做了一身新棉襖,別的錢都留着沒花。
打包好行李,又在糾結要帶多少錢。
他想回來的時候帶點紀念品,就是不知道那邊的東西貴不貴?
趙俊輝看他拿着一把零錢,不禁笑道,“國家有規定,不允許帶人民幣現鈔出境,每人最多隻能帶5元錢。”
5元?
老高頓時懵了,“5塊錢能幹啥?去一趟省城還得10多塊錢的路費呢。”
從公社到縣裡只要5毛,然後從縣裡到省城,坐船的船票就是10塊零5毛,所以路費總共要11塊。說10多塊錢,沒毛病。
陳凡在一旁也滿臉好奇,只許帶5塊錢出境,能幹啥?
當紀念幣嗎?
其實這是1957年出臺的規定,要一直到1987年才做調整,卻也只是調到200元。再到93年才提高到6000元,最後在05年提高到兩萬。
但這個只限現金,而出國的話,誰還帶現金啊?
趙俊輝便耐心解釋,“5塊錢只是現金限額,你有海外關係,可以申請購買旅行支票。”
他自然不樂意外匯流出去,便故意看了一眼高橋英夫,“但是購買旅行支票的程序比較繁瑣,時間也比較長,……”
後面的話還沒說出口,高橋英夫就連連搖頭,“不了不了,他們的費用我會負責。”
然後掏出一把美元現鈔……現在還沒有發行外匯券,所以外籍人士可以直接攜帶外幣入境,但是也有限額。
高橋英夫將鈔票塞到大侄子手裡,和氣地說道,“知道你第一次出遠門,肯定很緊張,中國有句俗語,‘窮家富路’,這些錢你收好,留着應急。”
老高本能地轉頭看向陳凡,見陳老師輕輕點頭,才僵硬地笑了笑,“謝謝。”
然後把錢收下。
等收拾好行李,老高一家纔在衆人的注視下,緩緩往新租來的小轎車走去。
高橋英夫始終陪在他們身邊,心裡是既開心、又忐忑。
人沒上車、或者說沒上飛機,就有反悔的可能,他是真怕呀。
然後就心裡咯噔一下,看着大侄孫子掙開母親的手,往陳先生跑去。
高建國跑到陳凡面前,眼裡帶着幾分驚慌,嘴脣動了動,想說些話,卻又不知道說什麼。
陳凡蹲下身來,雙手扶着他的胳膊,輕輕拍了拍,笑道,“你是個男子漢,要勇敢起來,更要多動腦筋,發揮自己的智慧。老師相信你,一定能成爲可以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高建國深吸一口氣,滿臉嚴肅、用力點了點頭,“是,老師,我一定完成任務!”
隨後深深看了他一眼,轉身跑過去、直接鑽進汽車。
高橋英夫呼出一口長氣,擡手摸了摸心臟,隨後雙手肅立,對着陳凡九十度鞠躬。
陳凡揮揮手,示意他不要多禮。
還好只躬了一下,這要躬三下,就該上桌了。
高橋英夫起身之後,又對着楊書記幾人鞠了一躬,掏出一張支票奉上,“這個錢是想請你們幫忙,給高洋建個新房子,拜託了。”
聽完翻譯的話,楊書記拿着支票看了看,呵,又是5000美元。
他沒客氣,但也沒隱瞞,直接說道,“我們這兒建房子,要不了這麼多,你這錢多了。再說了,雖然小高說是要回來,可他萬一不回來了呢?建了房那不是浪費?”
高橋英夫正色說道,“是這樣,我也真心希望他能夠留在故鄉,但是我也要做好他回來的準備,只希望他們的生活能過得更好一些。
所以房子是一定要建的,而且要按貴地最好的標準來建,如果錢不夠,您可以給我拍電報,我會補上,要是有多的,就都捐給小學吧。”
楊書記聽完這話,即便心裡對小本子有意見,也對這個小本子印象有所轉變。
當即點了點頭,“行,這事我應下了。”
高橋英夫再次鞠躬,這才轉身上車。
趙俊輝等人也分別同楊書記他們和陳凡握手,隨着一聲聲車門關上的聲音,三輛車終於緩緩離開。
看着三輛車遠去,楊書記心裡不覺有幾分悵然。
他拿起那張支票看了看,再轉頭看看遠處圍觀的羣衆,擡起手揮了揮,“人都走了,還看個屁,都散了、散了。”
隨後將支票收進公文包,推着自行車便準備離開。
而那些村民卻沒有就此散去。
有人遠遠地喊道,“書記,老高還回來麼?”
楊書記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沉默了兩秒後,才大聲說道,“沒看他們厚衣服都沒帶?說了回來,就肯定回來。”
一聽這話,剛纔還有些凝重的氣氛頓時一鬆。
“哎喲,我就知道老高要回來。”
“還用你說,前天他就跟我說了要回來的。”
“那你剛纔還說老高走了就不回了。”
“誰?誰說的?反正我沒說。”
“誒,等老高回來,到時候問哈他小本子那邊是麼情況哦。”
“還能麼情況?水深火熱撒,報紙、廣播都這麼說。”
“但是看老高他大伯,不像啊。”
“他大伯是資本家,肯定不一樣,水深火熱的是老百姓,那些國家都一樣。”
“有道理、有道理!”
……
陳凡也騎着馬往回走,張文良蹬着自行車跟在他旁邊,好奇地問道,“哎哎,剛纔小高說完成任務,什麼任務?”
“你怕是狗耳朵吧,隔大幾米都能聽見。”
陳凡瞟了他一眼,“都說了是任務,肯定不能隨便說的啊。”
“扯呢。”
張文良撇撇嘴,“我看你就是在騙小孩。本來小高死活不願意去,被你騙兩句,他乖乖跟着走。”
陳凡嘆了口氣,“能怎麼辦呢?要是老高不同意,我也不會管這攤子閒事。讓他們去看看也好,有些事不去做,總歸會有遺憾。”
“這倒也是。”
張文良緩緩點頭,過了兩秒,又好奇地問道,“我只是奇怪,你是怎麼說服小高的?”
陳凡,“哦,很簡單啊,我是這麼跟他說的……”
張文良,“嚯,這種辦法你都能想出來,你腦子怎麼想的?”
陳凡,“多看書就知道咯。誒,都說了是秘密任務,不要跟別人說啊。”
“知道,我又不傻。”
張文良瞟了他一眼,笑道,“那你還跟我說。”
陳凡,“是你一直在問啊。再說了,我這也是雙重保險,萬一哪天我不在,不是還有你可以跟他接頭呢。”
張文良嗤之以鼻,“嘿,玩笑話你還當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