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贏不多贏,陳凡做不了主,姜恆也不能獨自拍板。
現在的企業單位還沒有太多的自主權,在上級下達的任務範圍內,單位領導班子可以全權決定。可是但凡超出一點點,就需要往上面打報告、發申請。
所以棉紡廠能否順利增設一條羽絨服面料生產線,誰也不敢保證。
除非能再等幾年,過了80年代初期之後,那時候企業的自主權就能大很多,而且上級對企業進口生產線的審批也會放很寬,後世很多耳熟能詳的品牌,幾乎都是這個階段出現的。
不過陳凡沒想等,要不了兩三年,各種各樣的民間經濟就開始逐漸活躍,到那時候再上馬,市場難度無疑要大許多倍。
何必放着空白市場不去佔領,非得等幾年後去跟別人競爭呢?
如果棉紡廠能申請下來自然最好,萬一實在不行,他也有辦法搞定一座羽絨服工廠。
不過那時候他可就有話說了。
改開初期的集體所有制企業,可不全都是“集體股份”,有許許多多膽子大、心眼子還多的人,打着集體企業的名號、行掛靠之實,給實際上的私營企業套了一層集體的殼子。
幾乎要到80年代中期,上面發文對這種“僞”集體企業進行清理,才少了一大批名義上的鄉鎮企業。
可人家早就把錢賺到手,而且那時候的民營企業政策也寬鬆了不少,於是經過一番改頭換面,便成了我國第一批民企。
然後就有了“84企業家元年”。
陳凡沒想過當企業家,主要沒那份心思去搞管理,不過往裡參一股,然後拎着鞭子,站在旁邊督促盧家灣的人才努力工作,還是沒問題的吧。
懷着以後坐在家裡等分紅的美夢,陳凡開着車到了省城。
今天出發比較早,這時候還沒有天黑,陳凡想了想,考慮到車子後備箱裡的香菸還沒拆箱,便果斷決定暫時不去省作協分會,而是直接到學校報到。
作爲成立了半個多世紀的老牌重點大學,省城地圖上自然少不了江大的座標。
拿着地圖看了幾眼,陳凡便開着車直奔江大。
十幾分鍾後,在省城東北角的位置,找到了學校。
陳凡將車停在校門前,彎腰往裡面看,和復旦、北大的平坦不同,江南大學坐落在幾座小山上,高大的梧桐樹迎風揮舞,山林間碧綠色的琉璃瓦反射着太陽的光輝,顯得巍峨大氣。
看了幾秒後,他便重新發動汽車,往校園裡面開去。
然後很正常地被攔下。
“證件。”
陳凡看看站得筆直的戰士,心裡直犯嘀咕,北大復旦都沒有戰士站崗,這裡竟然有?
其實除了各個大工廠的保衛部門,這年頭很多單位門口都有戰士站崗執勤,這些戰士都是由當地武裝部委派,只是後來上級出了新規定,大多單位都按規定撤勤,僅保留政府和司法等重要單位還有戰士站崗守衛。
北大復旦沒有,或許只是當地沒有安排,而這裡有,也只是當地做了安排,僅此而已。
面對戰士,陳凡掏出自己的介紹信和錄取通知書,“同志,我是來報到的。”
小戰士接過證件仔細看了看,頗爲古怪地看了一眼陳凡,隨後將證件還給他,“請到傳達室登記。”
這麼年輕的研究生?比好多本科生都要小哦。
陳凡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在校門旁邊還有一間小房子。
所以傳達室和門衛不是一個系統?
沒辦法,他只能下車,拿着證件顛顛地跑過去。
裡面坐着一位老大爺,靠窗的桌子上堆滿了信件,桌角放着一臺收音機,老大爺坐在椅子上、翹着二郎腿,腦袋隨着收音機裡傳出的京劇一搖一晃,手裡的蒲扇還不忘時不時地扇兩下。
看見陳凡進來,老大爺紋絲不動,只是下巴輕擡,“找誰?”
陳凡乖乖地奉上錄取通知書,“大爺,我來報到的。”
老大爺,將蒲扇一扔,接過去還沒看,便說道,“這都幾月份了纔來報到?你這上學都不積極啊。”
然後再一看,“哦,原來是研究生?”
他擡起頭打量陳凡兩眼,“年紀不大,就考上研究生,那你成績一定很不錯。”
頓了一下,老大爺咧着嘴笑道,“小夥子,你來早咯,明天才是研究生報到的日子,你今天過來,我都不知道該讓你去找誰。”
陳凡張張嘴,正要說話,這時老大爺眉頭微皺,想了想說道,“這樣,你乾脆就去找你們文學院的老師。”
他說着起身站起來,對着陳凡招招手、走出傳達室,指着山間一座古式建築說道,“看見那座房子了沒有?”
陳凡走到他身邊,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過去,輕輕點頭,“看見了。”
老大爺將介紹信和錄取通知書還給他,笑道,“那就是文學院的教學樓,現在學生少,全校還不到2000人,可校園地方大,可以死勁造,你們文學院就獨佔了一棟樓,你過去隨便找個人問問就知道了。”
陳凡收好證件,掏出煙遞過去一支,“謝謝您啊。”
老大爺也不客氣,接過煙揮揮手,哈哈笑道,“別客氣,你們都是知識分子,以後好好學習、建設祖國。”
陳凡笑着揮揮手,“是。再見。”
然後轉身出校門,上車開着往裡走。
老大爺目瞪口呆,嘴裡叼着的煙都快掉下來,開吉普車上學?這是哪個單位的幹部啊?
等等,剛纔介紹信好像是一個什麼生產隊的?
現在的生產隊都這麼牛了嗎?
陳凡開着車往上走,進到裡面,更能領略校園之美。
此時正值傍晚,夕陽映照着校園,將滿山的樹葉塗上一層紅色,學校的道路上空無一人,與後世大學裡的喧囂形成鮮明的對比。
轉過幾道彎,陳凡來到文學院的教學樓前。
停穩下車,駐足聆聽,教學樓裡傳來一聲聲老師講課的聲音,除此之外,只有風聲和樹葉颯颯作響。
面對這種環境,他似乎有些不忍破壞。
不過想到自己也是來求學的,便理直氣壯往裡走。
現在的教學樓裡還沒有指示牌,暫時也沒看到人可以問路,他便袖手閒逛。
不覺走到一間教室旁,透過玻璃窗,只見裡面密密麻麻全是人。
講臺上,一位頭髮花白的老師正在講文學概論。
這門課陳凡看過書。
或者說,文學類專業的相關課本,只要是能找得到的,他幾乎都看過。
只用了幾分鐘的時間,他就聽出來,現在這位老師講的文學概論,用的是十幾年前的課本。
我國的大學本科學制也經過多次調整,建國前和建國初期,有過一段時間的四年制,到了50年代中後期,本科改成了5年制。
70年很多大學復學以後,響應上級規定,將全部的5年制本科改成了3年制,而3年制或4年制專科也順理成章變成了兩年制。
據南湖水運公司的田書記所說,省城船舶修理廠的不少工程師,就是兩年制大專畢業,而且兩年的學習時間裡,有幾乎一半在開會和學習精神,剩下的還能學多少東西,可想而知。
這樣的工程師修不好兩套問題並不複雜的船舶推進器,也就不足爲奇。
而現在恢復高考,本科又重新變回4年制,只有建築、醫學等極少數專業保留了5年,大專也改爲3年制。
學習內容裡面,除了有幾門必修的公共課之外,再沒有動輒開會、出遊、學習精神等課程,基本以專業學習爲主。
但是由於時間緊迫,暫時還沒有適合4年制的教材,而3年制的教材又過於“低端”,沒辦法,很多老師只能翻出以前的課本、將就着給學生們上課。
儘管條件有限,可無論是老師還是學生,幾乎都是熱情爆棚。
眼前就是最好的例子。
只能容納三四十人的教室裡,硬生生擠進去七八十人,而老師也不在意,全身心地沉浸在課本中,爲學生們講解“文學”這門課。
陳凡儘管學過這門課,甚至能將課本背下來,可此時聽這位老師講來,也別有一番體會。
果然文學這種東西就很主觀,只要研究下去,幾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感悟,多聽一些別人的想法,也能觸類旁通。
就在陳凡看得入神的時候,他耳朵微動,轉頭往樓門方向望去,只見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急匆匆地跑進來。
那人見到陳凡,先是愣了愣,隨即站在原地、用力吸氣呼氣。
這是在平復氣息,要不然講話都難受。
終究是年輕人,沒過幾秒,他便平復下來,隨後悄咪咪走到陳凡身邊,往裡看了看,小聲問道,“講到哪裡啦?”
陳凡歪着頭看了看他,“你遲到了嗎?”
結果那人瞟了他一眼,“兄弟,大哥別說二哥,你不也是來蹭課的嗎,還說什麼遲到?”
他說着從揹着的挎包裡翻出一個筆記本,直接按在牆上準備記錄,同時瞄着往裡看。
等聽了一小段,竟然回過頭來偷笑,“還好,纔剛剛開始,這一段在複習上堂課的內容。”
話音剛落,他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上下打量陳凡兩眼,“你沒帶筆記本?那怎麼做課堂筆記?”
陳凡眨眨眼,這年頭蹭課都這麼認真?
他眼珠微轉,“哦,這段我學過,不用記。”
“學過?”
青年再次打量他,“你是老生?”
然後又小聲嘀咕,“這麼年輕,看着不像啊?”
陳凡笑了笑,“你還沒介紹你自己呢,爲什麼會來這裡蹭課?”
青年“哦”了一聲,不好意思地打了個敬禮手勢,“抱歉。認識一下,我叫路小華,計算機專業的,扶欄人,是今年的新生。”
他一邊注意教室裡老師的講課,一邊小聲對着陳凡說道,“今年雖然順利復學,不過許多學科和課程都被荒廢了好多年,能開的課程有限,所以不管是哪個專業的學生,最喜歡的乾的事,就是滿校園的蹭課。
不管是什麼專業,也不管能不能計入學分,只要是喜歡的課,我們都去蹭。
甚至不限於本校,附近其他幾所重點大學,也在我們的蹭課範圍之內。”
說到這個,路小華似乎頗爲得意,“我就去蹭過師範大學和理工大學的課,他們有幾門課跟我們不一樣,聽着就很有意思。”
話音剛落,他終於反應過來,轉頭看着陳凡,眼裡滿是好奇,“哎,你不是江大的學生?怎麼連這個都不知道?”
陳凡聳聳肩,“我是啊,只不過今天才來報到。”
路小華一聽,頓時滿臉無語,“我說兄弟,你可真是心夠大的,我們都開學快兩個月了,結果你到今天才來。”
說話的時候,還忍不住搖腦袋,“恐怕你剛纔說的學過這門課,也是自己在家裡學的吧。我跟你說,不一樣的,自己學只能學點課本上的皮毛,你得聽老師講,聽他怎麼舉一反三、把知識點說透,這樣才能真正學會並掌握這門課。”
陳凡也不反駁他,反而認同地輕輕點頭,“嗯嗯,你說的有道理。”
頓了一下,他又轉移話題,“誒,路同學,剛纔聽你說到學分,難道現在江大在實行學分制?”
聽到這話,路小華臉上露出笑容,似乎頗爲自豪,“我跟你說,你來江大是來着了,目前全國只有武大和我們江大在實行學分制。
武大是第一家,我們就是第二家。
(78年底光明日報刊登的新聞)
除了學分制,江大還打算施行轉學制、插班生制、導師制、主輔修制、選修課制、雙學位制等。
比如說你現在覺得江大的課不好,那你可以提出申請,轉到其他學校去,只要能通過學校的考覈就行。反過來也一樣,外校的學生也能向我們江大提出申請,凡是考覈合格的,就能被接納進來,甚至可以插班。”
陳凡聽得眼睛都瞪圓了,這年頭的學校就已經如此開放了嗎?
路小華還想再說什麼,這時一位老人從走廊深處的一間辦公室走了出來。
陳凡本能地往那邊看了一眼,路小華也回頭望去,下一秒,他似乎受到驚嚇,趕緊靠着牆壁站好,等那位老人走近,才恭恭敬敬地鞠躬問候,“徐教授好!”
徐教授頭髮近乎全白,戴着一副黑框眼鏡,穿着洗得發白的中山裝,顯得很是和氣。
他先對着路小華點點頭,“同學你好。”
然後看向陳凡,仔細打量兩眼,眼裡閃過幾分異彩,“這位同學,是哪個專業的?”
陳凡雙手肅立,正色回答,“徐教授您好,我是文學專業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方向的新生,今天過來報到的,我叫陳凡。”
旁邊路小華一聽,眼睛都直了,忍不住轉頭望去。
竟然是傳說中的研究生?
而徐教授則滿臉微笑,“嗯,不錯。我就是你的導師,跟我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