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過去一天了,馮昌裕想到還擺在寨廳裡的那顆頭顱,就覺得後腦勺有隻小棒槌在突突突的敲動着。
他枯瘦如柴、被太多女人榨乾的身子,穿着官服,像具殭屍似的坐在楠木椅子裡,怔怔的盯着屋檐下的懸鈴,他能想到季昆以及新任刺史的公子,只要有機會都不會放過對方,但怎麼都沒有想到,季昆會在這種情形下,被新任刺史的公子當衆斬首,臨了還不忘栽贓污衊是他們這邊有意泄漏了季昆的行蹤。
“季昆怎麼就栽在新任刺史公子的手裡?”馮昌裕深陷的眼窩子,盯着手下幾個寨兵頭目,聲音吵啞的問道,“都一天過去了,你們都沒有查明是怎麼回事嗎?是不是等到哪天靖雲寨被人打進來,我脖子上的這顆頭顱,也被人割下來擺寨廳裡,你們就滿意了?”
“昨天夜裡山上下過大雨,很多痕跡都被大雨沖掉,目前只能確定季昆三人離開寨子後,並沒有直接沿山脊北上,在金雞溝就突然往南走了一段路,途經老蛤溝的痕跡被大雨沖掉,我們一直找到西山的竹林裡,纔看到打鬥的痕跡以及季昆兩名屬下的屍體。我們估計是季昆在過老蛤溝後才被韓謙的人盯上。”一個身穿皮甲、臂紋青龍的精瘦漢子,披頭赤足的跪在馮昌裕跟前,彙報道。
“這麼說,季昆被殺,不是寨子裡有誰在通風報信嘍?”馮昌裕稍稍鬆了一口氣,枯瘦的身子坐回椅子裡。
過去幾十年,山裡的寨子不是沒有人攻破過,但十次裡有九次,都是因爲出了內賊。馮瑾將季昆的頭顱帶回來,馮昌裕第一時間就擔心寨子裡出了內鬼。
目前確認季昆在離開靖雲寨後,曾幾次改變行程跟方向,他們都不知道季昆的具體方向,那也就不存在有人通風報信的問題。
高寶跪在廳前,一直提到嗓子眼的心臟,才稍稍落回去。
他這時候也確信韓謙的人在動手殺季昆時,有考慮儘可能不留下疑點,要不然的話,馮昌裕父子真要懷疑寨子裡出了內鬼,他能躲哪裡去?
“父親,是不是派人去金陵,找到樞密院職方司,將這事解釋清楚?我們不能背這鍋啊!”馮瑾想到昨日的情形,胸口猶堵着一口惡氣。
“解釋?”馮昌裕瞥了兒子一眼,心裡竄上一股邪氣,冷笑道,“在大楚朝堂官員眼裡,我等皆是蠻夷。你不去解釋,別人也不會以爲我們是乾的;你跑去解釋,別人硬說是你乾的,你又能怎麼解釋?”
“……”馮瑾微微一怔,腦子有些繞不過彎來。
馮昌裕不再冷嘲熱諷,身子坐正,嚴肅起來,說道:“人家殺了季昆,可沒有讓我們背鍋的意思,難不成季昆死在敘州,職方司的人不將賬算在韓道勳父子頭上,還能算到別人頭上不成?人家殺季昆,是殺給我們看的啊!你想想看,寨子裡沒有人通風報信,想殺季昆有多難?又或者說,你事先不知道季昆會從哪個方向離開靖雲寨,我給你三十人,有幾成把握將季昆活捉住?”
昨日看韓謙當衆殺人,馮瑾心頭怒不可遏,直到現在胸口猶被堵着一口惡氣,但聽他父親這麼一說,他也是感到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竄上來。
是啊,要是不知道季昆從哪個方向離開,他們要動用多少精銳好手,才能確保在數十里方圓的深山老林裡將季昆及部屬截住?
看最後的打鬥痕跡,身手絕對不弱的季昆及兩名部屬,甚至都沒能給對方造成什麼傷害!
越往深裡想,馮瑾越感到如芒刺在背。
他們這些年來,能夠山高皇帝遠,說白了還是敘州地處偏遠、山險路狹,真要發生激烈的矛盾,他們大姓聯合起來,結寨互守,誰都拿他們沒轍。
而且他們內部也能自給自足,不需要依賴於外部的物資輸入。
而倘若新任刺史手下有一批精銳,能夠穿山越林,又熟悉敘州的山山水水,他們還能有閉寨自守的自信?
再想到昨日韓謙下令手下殺人之時的神色是那樣的風輕雲淡,馮瑾更是不寒而慄。
“聽說大楚的皇帝,年事已高,爭嫡之事,應該不出太久就會出結果,到時候再看吧,你切莫再有輕舉妄動之事……”馮昌裕告誡馮瑾道,又盯着他的眼睛,要他親口允諾自己。
“是。”馮瑾不甘心的點了點頭。
“你們先退下吧。”馮昌裕揮了揮手,說道,讓馮瑾帶着番兵頭目先下去。
四姓到底有多少實力,馮昌裕心裡是有數,說到底佔的就是地利的便宜,要不然的話,在中原強豪面前連狗屁都不是,難不成還真以爲三五百寨兵,就能夜郎自大?
想到這裡,馮昌裕心裡又忍不住自嘲一笑,據說一千年前敘州就是在夜郎國的疆域,唯今之計,還是希望朝中爭嫡之事能早出結果。
太子如願登上帝位,或者太子在金陵就將三皇子一系的勢力打得落花流水,必然會出手肅清三皇子在敘州的殘餘勢力。
而倘若三皇子僥倖勝出,那江淮沃土到處都是膏腴之地,想必也不會有太大的興趣盯住敘州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吧?
“小九,快過來給我錘錘腿……”馮昌裕喊了半天,不見裡廂房有人應聲,才省得他已經將九夫人交給韓謙處置了,心裡還是空落落的,但想到留下小九,也始終如芒刺在背。
向來看上去溫順的小九,竟然敢拿劍刺殺韓謙,高寶說她的身手竟然還相當不錯,想到這,馮昌裕也覺得脖子冷嗖嗖的,說不定就是一頭養不熟的小狼崽子,當年竟然敢留在身邊,真是色迷心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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灌月樓乃是黔陽城裡不多的三層結構的木樓,與芙蓉園僅隔一條巷子。
此時灌月樓三樓靠西的一間精舍內,曾在潭州節度使世子馬循身邊出現過的那位文先生,正站在窗前,朝芙蓉園這邊眺望過來;在文先生的身後,站着一位身穿青色便服的男子,臉藏在陰暗處。
這時候,青袍男子與文先生看到韓謙等人從東側門出芙蓉園,騎馬往東城門而去。
“那個番女是誰?”文先生指着側騎到一匹紫鬃馬後背上的奚夫人,問青袍男子。
他們距離韓謙也就六七十步遠,文先生就能頗爲清楚的看到奚荏的臉蛋秀美清豔,是這片巫山巫水間難得一見的秀色。
奚荏腳上的腳鐐被長裙遮住,加上奚荏身手靈活,即便戴上腳鐐,也能像尋常女子般,不需要人幫扶,便能上馬,故而文先生也沒有能看出什麼異常來。
“聽說韓謙從靖雲寨回來時,帶回一個山越女奴,昨日那女子蓬頭垢面,也都沒有人在意,想必是馮昌裕送給韓謙的番奴吧,”青袍男子定睛看了一會兒,但他眼力不如文先生,也看不真切奚夫人的臉蛋,只能猜測說道,“這幾天靖雲寨裡到底發生什麼事情,暫時還沒有人打聽清楚。韓謙對我沒有戒心,我看今天是不是過去拜訪一下,替先生打聽出一些消息出來。”
“趙明廷那邊針對韓家父子的所有算計,全都落在空處,韓家父子絕非簡單之人,你切莫輕舉妄動,以免露出破綻,”文先生搖頭說道,“那番女乃是罕見的秀色,確實很有可能是馮昌裕送給韓家父子示好的,相信城裡應有人認得,也不需要我們專程去打探消息。”
“虧得文先生您及時進城提醒,要不然我那日看到四姓有異動,怕也早就將家小遷出城去了,斷無與韓家父子親近的機會。”青袍男子頗有感慨的說道。
“王庾死,當時都沒有人能看出異狀,難不成三個多月後,韓道勳半路截棺就能勘驗出什麼來?這明明是韓家父子所用的打草驚蛇之策,四姓偏偏就不能沉住氣,還以爲放縱州獄囚徒劫牢,一羣烏合之衆暴動,還真能難住韓家父子不成?”文先生嗤然一笑,說道,“他們也不想想,真要這麼容易,韓家父子能順順利利的走進黔陽城?”
“韓家父子如此厲害,主公那邊真要縱容他們在敘州攪風攪雨?”青袍男子問道。
“主公不願意引起金陵的注意,諸事都以蟄伏爲先,你這邊也主要負責盯住韓家父子動靜,小心不要露出破綻。”文先生說道。
“這個我省得,韓家父子大概怎麼都不會料到我有問題吧。”青袍男子頗爲得意的笑道,但恰在這時,見韓謙扭頭朝這邊看過來,他嚇了一跳,身子猛然往後一縮,嚇得心臟砰砰直跳。
“我們站在暗處,他們不會看清這房間裡的動靜,”文先生頗爲淡定的站在窗前,並沒有往後閃躲,說道,“對了,你說韓家父子帶入敘州的祛瘴酒頗有奇效,要有可能,你接近韓家父子有機會需將這方子打聽出來。”
韓家父子助三皇子收編染疫饑民籌建龍雀軍,就出乎很多人的意料,這也叫文先生不得不相信韓家父子這次所拿出來的祛瘴酒,治癒六名囚徒絕非偶然。
即便是潭州的兵馬,也時常受瘴氣、瘴毒的困擾;而從潭州往南,山嶺叢林間更爲溼熱,就目前看來,要是拿到祛瘴酒的方子,比其他事情都更爲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