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鶴宣讀過三皇子楊元溥及衆人加封之事,整個接旨儀式便算結束了。
沈鶴身子也虛得厲害,要是將兩三千字的聖旨一字一頓的都讀出來,他的身體未必能承受得住。
湖南行臺後續具體如何運作,左右龍雀軍及諸州營兵如何整編以及有功將勞除官爵之外田宅的封賞,這些具體而微的事宜,則要衆人進一步商議之後,再以湖南行臺尚書省的名義頒佈詔令。
當夜衆人則沉溺在奢華興奮的慶祝夜宴之中,一時間燈紅酒綠、玉靨如花,叫人迷醉。
沈鶴身體不適,早就安排下去休息,但絲毫不影響其他人的高昂興致。
夜宴一直持續到深夜,賓客才興盡而歸,韓謙也是帶着醺然醉意,在奚荏的扶持下,回到住處。
沈鶴沒有攜旨過來,但從金陵傳來三皇子加封潭州及湖南行臺尚書的消息之後,潭州這邊就着手籌備行臺尚書省組建及左右龍雀軍編改等事。
今日節度使府正式換上湖南行臺尚書省的匾額,而韓謙、沈漾他們也都早幾天從節度使府遷出來,在城內各擇宅邸起居。
韓謙的諮議參軍府,就挨着潭王府。
這裡原本乃是馬元衡擔任長沙縣令時在潭州居住的府邸,佔地約十三四畝,雖然跟潭王府不能相提並論,但院落重重疊疊,也有七八十間屋舍,還有一座兩畝大小的遊園,也算得雅緻而奢華。
趙庭兒等人也都從武陵、漢壽趕過來,跟韓謙會合,都住進這座新得的府邸裡。
“前兩天身子還不大舒服,今日怎麼喝得醉醺醺的歸來?”趙庭兒也是守到深夜未睡,嬌嗔着走出來幫着奚荏,將韓謙攙進臥房,指使侍女端來溫水,伺候他洗漱。
“你一杯我一杯輪着過來相敬,可不就喝多了?他釀出蕩雁春,倒是也不忘將自己也害進去。”奚荏說道。
這時候西院傳來吹壎的沉鬱之音。
這院子裡也就馮繚喜愛吹壎。
“馮繚還沒有歇下?”韓謙問道。
“也不知道發哪門子神經,拉好幾個人過去喝酒,喧譁了半天,又吹那破壎,都折騰半宿。他要再不歇下來,我便叫無忌過去將他的破壎奪過來砸了,搞得府裡別人還睡不睡了?”趙庭兒蠻橫的說道。
韓謙哈哈一笑,洗過臉清醒了一些,也沒有急着睡下,循着壎聲往馮繚居住的西院走過去,看到這邊院子裡所擺的殘宴還沒有散了,周處、趙際成、趙啓、杜益君、杜益銘、杜七娘、杜九娘以及孔熙榮等“叛臣逆子”,正聽馮繚吹壎如癡如醉。
馮繚帶到潭州伺候起居的一名侍妾,手執着酒壺,也聽得入神。
“你這壎吹得傷人心啊,怨氣四溢!”韓謙站在一株海棠樹下,看着馮繚說道。
韓謙也學着吹壎,卻不如馮繚這般吹得愁緒入骨,引人癡迷。
“大人!”這時候衆人才驚醒過來,慌亂的簇擁過來給韓謙行禮。
“殿下得封潭王,大人又正式得封諮議參軍事,我們高興便在園子擺了一席私宴慶祝,未曾想大人已經回府了……”馮繚收起陶壎,解釋道。
“拉倒了,你們不跑出府去吹這愁音,我就謝天謝地了。”韓謙揮了揮手,坐到案後,示意馮繚的侍妾將案前狼籍的杯盞撤去,示意衆人坐下來說話。
楊欽作爲匪寨賊首,與林海崢、趙無忌、範錫程、季福、季希堯等人立功便能脫離賤籍,獲授官爵、自建府宅。
即便是奚昌、奚發兒這些早年被販賣爲奴的奚氏族人,也早就脫去奴籍,即便還在韓謙身邊效力,也都有正式的武官身份。
然而馮繚邀過來參加私宴的孔熙榮、杜益君、杜益銘乃至趙啓這幾個人,他們作爲大楚的逆臣叛黨或者叛臣子嗣,被貶爲奴籍後,哪怕是立下再大的功勞都難翻身。
像攻南坡寨、雞鳴寨、辰陽城、沅陵城乃至武陵城,孔熙榮都作爲先登甲卒,參與過最血腥、最殘酷的攻城戰,斬首累積有七十餘級,但他的“百人斬”軍功卻只能分攤給別的將卒,不能算到他的頭上。
馮繚謀劃有功,還主要協助韓謙負責籌措工輜營的大小事務,趙啓被韓謙選爲武陵軍旋風炮營的指揮,杜益君與陳濟堂具體負責鍊鐵場及兵甲匠坊的運作,其他杜家三兄妹則與趙庭兒負責維護醫護營,他們爲削藩戰事都可以說立下赫赫功績,但等到真正論敘軍功時,卻都沒有他們的份。
武陵軍先一步進行裁撤,韓謙除了將一些重疾難愈的傷病送往敘州救治外,也將工輜營、旋風炮營以及醫護營解散掉,就當這些沒有存在過似的。
說到底,天佑帝並非一個寬宏大度之人。
天佑帝南征北戰這些年,滅掉不計其數的對手,戰後對敵方殘存勢力的處置,或招攬,或血腥清洗、鎮壓,有一條嚴苛的標準。
張瀚、高隆、苗勇這些在決定性戰鬥之前就主動投降歸附,並能積極立功的敵將,多半會受到優待,但那些在城陷後被俘或者形勢已失不得不投降的敵將,以及被定爲謀逆罪的奸佞臣子,則多半不會有好下場。
這些人即便當時不直接進行血腥清洗,也會一輩子被打入另冊。
周處、趙際成作爲武陵城破之後被俘的叛逆降臣,這次能逃過一死,便已經是相當幸運的了。
馬元衡沒能逃過一死;季鍾琪囚馬寅、馬循父子獻岳陽城,雖然沒有被殺了,甚至進金陵還被封了侯,但人被扣押在金陵軟禁起來,最後能不能活到老死,還得看天佑帝的心情呢。
今日之大楚,天佑帝便是天大的規矩,韓謙沒事哪裡敢給馮繚、孔熙榮他們請功?
爲了避嫌,韓謙甚至都儘可能讓他們不要在三皇子出沒的場合露面。
今日滿城的喜慶,跟馮繚他們絕無半點關係,相反會叫他們感到異常的抑鬱苦悶。
這一切從馮繚吹奏的壎音裡畢露無遺。
韓謙也沒有什麼好開慰他們的,揭開這事不提,將沈鶴到潭州後得到進一步證實的消息告訴衆人,說道:“行臺設立後,首先還是要考慮對永州叛軍殘部的清剿,你們有喝酒吹壎的閒工夫,還是儘快拿出一個具體的清剿條陳出來。”
“金陵殺得人頭滾滾落地,趙勝、羅嘉等賊徹底斷絕了投降的希望,這一仗怕是難打了!”馮繚感慨說道。
韓謙苦澀一笑,要是天佑帝只滅馬氏一族,他們還能下工夫,派人進入永州,遊說趙勝、羅嘉手下的部將投降歸附,但他們這次押送到金陵的叛犯,沒有一人逃過清算,而留在潭州的中下層降吏俘將也都判了充軍或送入苦役營,如此一來,逃到永州的趙勝、羅嘉兩部叛軍,不要說中高級將領,恐怕基層武官都不願投降。
天佑帝殺得人頭滾滾,或許能有效震懾住徐明珍、杜崇韜甚至信王楊元演等人都不敢輕舉妄動,但同時也逼得原本士氣極度低落的趙勝、羅嘉兩部叛軍,成了沒有退路的困獸,重新凝聚成一團。
現在想要打下趙勝、羅嘉兩部叛軍,龍雀軍進入永州之後,可能每走出一步都會遭受激烈的抵抗。
何況他們還不清楚南面清源軍、南海王劉隱的態度。
“難有難的打法,你們明日便照最壞的打算去擬條陳吧。”韓謙吩咐道。
今日夜色已深,韓謙再是周扒皮,也得讓衆人解去醉意,等到明天頭腦清醒後再參謀軍務。
韓謙站起來,問周處、趙際成二人:“你們在這府裡住下,可有什麼不便?”
周處出身貧寒,但其人勇武有謀,早年選入鄉兵,捕盜有功,得任小吏,一直到四十歲才累遷擔任武陵縣尉,也是馬融守武陵城時的副將之一。
趙際成乃是潭州士子,他年紀要比周處小一些。
這兩人助馬融守武陵城,給武陵軍及龍雀軍攻城製造了不少麻煩跟障礙,但這兩人在武陵任職時官風極好,乃是爲數不多能勤政愛民、不盤剝地方的官吏,又極具才幹。
在押送逆犯到金陵受審時,韓謙這才向三皇子求情,將他們從押送逆犯名單裡剔除出來,此時他們與家小都被貶爲奴籍,韓謙也沒有送他們去苦役營,而是接到府裡來任事。
相比較之下,武陵縣令及縣丞就沒有那麼幸運,與親眷家小被押送到金陵受審都被處死。
周處、趙際成可能看淡個人死生,但想到妻兒老小人頭滾滾的可怖場景,還是心有餘悸,此時能在韓謙府裡安生,哪裡還能什麼怨言?
韓謙站在院中,示意他人先行,他最後要離開時,看似無意的跟站在身後恭送的馮繚說道:“沈鶴沈大人說陛下偶染微恙……”
馮繚微微一怔,正琢磨韓謙這話裡的意思,韓謙又吩咐了一句話便邁步走出院子:“沈鶴沈大人乘船到潭州宣旨,有些水土不服、身體不適,我說過要幫他診治,你明天帶着人幫我去接沈鶴沈大人過來一敘……”
聽韓謙這麼說,馮繚更是一怔。
韓謙真要請沈鶴過來,奚發兒或林宗靖帶着人出面,都要比他這個逆犯之子合適,難道說沈鶴的身體不適與天佑的偶染微恙有關,韓謙是要他近距離觀察沈鶴?
馮繚也是絕頂聰明之人,片晌後便已經琢磨出韓謙的意思,畢竟韓謙跟他說過安寧宮及信王那邊不會安分,那下毒無疑是隱蔽而有效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