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心裡信不信,長鄉侯王邕還是徐徐先鋪開韓謙所遞給他的地圖,卻是要比蜀軍所用的軍事地圖都要精細得多,暗感在這副地圖面前,大蜀樞密院職方館的官員都應該要羞愧投江纔是。
在地圖上不僅清晰的標識出沿黔江及主要支流、以婺僚人爲主的三百七十六座山寨的分佈情況,甚至還標識出巴南井鹽及經僚人之手,從巴南地區流出、經川南山地流往黔中、湘西南以及迴流到川蜀內部的幾條路線圖。
韓謙並沒有刻意遮掩武陵小道的存在,這是瞞不過真正熟悉巴南事務的人的,而且由於武陵小道涉及敘州的利益,韓謙的獻策才顯得更真實可信。
長鄉侯王邕暗暗心驚,沒想到韓謙憑藉縉雲樓,對川南山地的情況摸得比蜀軍都要清晰透徹。
川南僚人雖說兇悍難以馴服,但平時龜縮山地裡,也不會動不動就發神經出城進入長江兩岸的平原地區,但除了臥榻之側不容他人酣睡外,還有一個主要原因就是巴南地區有不少鹽井控制在婺僚人手裡,從而有大量的私鹽,經僚人之手迴流到川蜀內部,怎麼堵都堵不住。
川蜀井鹽在前朝最盛之時年出四十萬擔,每擔加鹽稅兩緡,也就意味着僅井鹽一項,就每年爲川蜀貢獻出高達八十萬緡的鹽利。
受戰亂等事影響,目前川蜀還在汲滷熬鹽的鹽井剩餘有三百八十餘口,年產銷井鹽不足二十萬擔,但由於鹽鐵使司大幅提高鹽課,鹽利也僅比前朝鼎盛時稍低。
此時蜀禁軍十六萬兵馬,差不多有近半的軍資來源於鹽利,對鹽利的依賴之重,可見一斑。
只不過鹽課越重,鹽價越高,私鹽就越是猖厥,每年砍下上百顆頭顱,都不能禁絕。
私鹽經黔江流入湘黔、南詔等地,蜀國自然是鞭長莫及,也不會太損蜀國的利益,但大量私鹽迴流到川蜀內部,直接衝擊到蜀軍的給養之資,就是蜀國君臣都不容忍的。
山僚勢力販運私鹽牟取巨利之餘,還籍此增強實力,修築堅寨大堡,依據山川之險越發對抗蜀軍的統治,這諸多因素都使得川南這幾年的形勢越發嚴峻。
目前全蜀三四百口鹽井裡,渝州南部的巴南地區雖然佔不到五分之一,但這些鹽井大多落在婺僚人手裡,也是川蜀私鹽的主要來源。
雖然巴南地區是川蜀私鹽的源頭,但可惜巴南地區的地形更加深險,婺僚人的寨子藏得更深,也因此通常不會直接威脅到渝州城。
相比較而言,晏州、戎州南部山地裡的山僚,對平原地區的威脅更直接、直觀——天佑四年,晏州山僚首領,曾率部直接攻下晏州,還與蜀軍主力在瀘州南部激戰,殺傷蜀軍五六千主力精銳後才被迫退出晏州。
因此,這幾年蜀國主要還是集中兵力,清剿晏州、戎州南部的山僚,而對巴南地區的婺僚人容忍較高。
不過,從蜀國內部對鹽利的依賴以及山僚人的經濟來源等角度着手,加強對巴南地區的控制,纔是更根本的解決之道。
“以往蜀軍拙於川東南兵馬有限,主要又都駐紮在巫東硤州,借兩國聯姻、削減硤荊駐兵之際,侯爺上書力陳南線戰略東移,經略巴南,是水到渠成之事,”
韓謙窺着長鄉侯王邕與景瓊文眼裡的疑色,隱約能想到他們在擔憂什麼,也知道人與人之間要建立信任是最困難的事情,何況長鄉侯王邕、景瓊文這些人出自神陵司一脈,心機陰沉,更難信任別人。
韓謙卻不管他們心裡在想什麼,只是將他的想法說出來,
“而在貴主對清江侯生隙之時,侯爺顯得對巴南事務極爲熟稔,又有景大人數年軟化之功,侯爺經略巴南建功立業,也便能指日可待了吧!”
長鄉侯與景瓊文對望一眼,神色稍振,說道:“僅憑這副地圖,想要謀經略巴南之事,或有不足,還請韓師不吝賜教。”
韓謙點點頭,現在各方面的時機是成熟了,但就算蜀主王建對長子王弘翼心生不滿,要用次子王邕經略巴南,至少還需要王邕表現出有足夠經略巴南的眼光及能力才行。
王建總不能直接跟長子王弘翼說,老子就是看你羽翼漸豐不滿,才一定要用老二分權制衡?
蜀國此時想要平定川南,徹底化解酋首頭目對僚人的控制性統治,可以用的策略很多,韓謙不會將最根本的傳授給長鄉侯及景瓊文,只是重點談及以夷制夷、析族推思二策,臨了又說道:“侯爺欲圖巴南,分以鹽利,或可與思州楊行逢謀之!”
思州位於辰水上游,橫跨黔江、沅江流域,地域要比敘州、辰州更爲廣闊,此時名義上臣服於大楚,但州刺史楊行逢沒有稱王,實在是因爲思州山水險僻、人煙稀少,稱王還不如臣服於大楚做個土霸主更舒心。
思州是比較徹底的羈縻州,除了每年象徵性的向金陵繳納一些貢賦外,軍政諸事皆決於楊氏,金陵不能干涉,可以視爲獨立於楚蜀之外的一家獨立勢力。
楊行逢控制黔江中上游的思州西部地區,蜀軍想要經略巴南,與思州結盟,聯手從南北夾攻佔據黔陽中下游的婺僚人,無疑是最佳的手段。
當然,想要思州出兵,自然要給以足夠的利益。
使川鹽通過思州光明正大的流入黔中、南詔,楊氏得利甚多,而蜀國也能從中分得一部分鹽利,可以說是雙贏之事。
至於他韓家父子能不能從中得利,會不會有一部分川鹽經思州流入敘州,韓謙心想長鄉侯王邕應該不會深究。
再說了,天下熙熙,皆爲利趨,天下攘攘,皆爲利往,韓謙要是獻謀獻策,自己白忙一場,也難以取信王邕、景瓊文這些人。
“黔江兩岸皆是懸崖陡峭。婺僚人所建山寨,雖臨江畔,但多居高崖之上,戰船臨之卻難擊,我大楚除了能造旋風炮外,還能造一種能放置在戰船甲板上的蠍子炮。蜀國倘若向敘州購買二百具蠍子炮,我或可請三皇子特許恩准,將蠍子炮的圖樣一併售給蜀國!”韓謙繼續說道,“當然,蠍子炮圖樣、祛瘴酒秘方,都是侯爺要極力爭取纔有可能獲得的,不在此次的國禮名單裡……”
巴南山高林密,瘴疫極厲;此外,憑戰船難攻峭壁,這些都是蜀軍經略巴蜀,必須要克服的障礙。
韓謙指定唯有長鄉侯才能從他手裡獲得相當的製造技術及成品,也是要確保蜀國經略巴南至少有一部分事務需要長鄉侯參與,至於其他的,則要長鄉侯、景瓊文他們自己想辦法爭取了。
長鄉侯求策,韓謙此時所提供的解決思路,可以說從戰略到具體的戰術都有到位體貼的建議,接着便要看他們自己怎麼發揮了或者說看他們自己到底有多少實力進行發揮了!
說到這裡,韓謙擔心時間再拖延下去,會引起他人的疑心,指着玄機壺,說道:“不能叫韋羣他們察覺出異常,景公與侯爺怎麼也得大醉而歸。我嘛,自然是知道青梅新酒的深淺,少喝一些也不會叫人懷疑。”
長鄉侯王邕、景瓊文對望一眼,知道再怎麼樣,此時也不能表現出對韓謙的不信任,懷着忐忑的心情,大飲兩杯青梅新酒,才由清陽郡主醉態酣然的扶出雅室,各自大醉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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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侯府,長鄉侯王邕沒敢懈怠,差人拿來木桶,將剛纔所食的酒菜嘔吐一空,接着又飲下滿杯溫水,感覺到醉意稍減,身體的不適度也降低下來,才確認韓謙叫他們所喝的青梅酒確實僅僅是烈酒,而沒有摻入其他什麼東西。
“怎麼醉成這樣?”長鄉侯妃樑婉不知道素來海量、千杯不醉的夫君,爲何走回來時都東倒西歪起來,關心的問道。
清陽將今夜見面密談的情形相告,樑婉也擔心青梅新酒及玄機壺有什麼問題,問道:“可有什麼不適?”
“目前看,僅僅是酒烈而已。”長鄉侯王邕搖頭說道,感覺到頭還有些痛。
“除了擔憂金陵會大亂外,韓謙所獻諸策,是否暗藏其他企圖?”樑婉與韓謙就接觸過一次,但聽夫君及清陽描述後,也認定其人心機陰沉,總覺得此時得韓謙獻策太過輕易了。
事實上他們也是剛剛得知,在韓謙從岳陽出發後不久,其父韓道勳就奉旨調入金陵出任京兆尹。
樑婉他們沒有認識到,這件事其實也是完全出乎韓謙的意料。
她們以己度人,不能體會到韓道勳身上那種爲國爲民、義無反顧的心志與情懷,而以陰謀家的眼光去看待韓道勳、韓謙父子,自然就會認爲韓道勳必然是對局勢有一定的把握,纔會前往金陵就任京兆尹。
如此一來,那韓謙所說擔憂金陵形勢隨時會發生劇變,在他們眼裡就極可能是一種託辭,也就更顯得韓謙的獻策居心叵測。
“我在金陵時,削藩戰事之前金陵就有傳聞說楚帝要封韓家父子世襲敘州——韓謙所獻之策,涉及敘州利益頗多,目前看不出什麼疑點。景公回去後,也會深思熟慮,我們暫且再等上數日,”長鄉侯王邕說道,“我現在頭暈得厲害,一切事待明天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