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批五百人裡,從州營抽調的基層武官僅百人。
敘州實行是的募兵制,以家兵子弟及左司精銳斥候、子弟爲基礎形成的武官團隊,是敘州兵備的根基。
前後已從敘州抽調了逾四百名武官,不可能再對敘州的軍事潛力無限制的進一步壓榨下去,要不然敘州周邊虎視眈眈的大姓勢力,可未必還會繼續保持當前溫順乖巧的模樣了。
第三批調來的五百人裡,還有近百人乃是百工各有專擅的匠師、匠工,此外還有近三百人來源就較爲複雜了。
這些人有當年被淘金熱誘騙到敘州的流民,有相當一批是當年隨馮家人西遷的奴婢,也有少量的馮氏族人,也有一部分是四姓被強制遷下山,遷到臨江、中方等縣定居的番戶寨奴,也有敘州客籍平民。
這些人又有一個共同的特性,那就是他們除了粗習筆墨,能簡單的書寫閱讀外,敘州這些年大規模修江堤、興水利、通道路、墾新田、築屯寨,特別是在推行田稅改制及土客合籍過程中,他們參與進去,並接受一定的培訓,並在這個過程裡,掌握一定的基層組織領導的能力與經驗。
天佑帝定鼎江淮,爲何要與世家門閥妥協?
除了江淮軍有相當一部分主力兵馬,乃是直接來自以徐氏爲代表的世家門閥外,還是一個主要原因是自身沒有形成文官培養、選拔體系,不與世家門閥妥協,大楚所建立的政權觸手就無法順利的延伸到州縣,更不要說沉入到裡鄉一級的基層了。
而韓謙與父親當初能敘州推行田畝改制及土客合籍等新政,除了已經在武力上徹底瓦解土籍大姓勢力的抵抗這一個大前提外,也與他們手裡能任命一批能深入基層推動改制工作的胥吏有直接關係——這裡面,馮氏奴婢裡也貢獻出一大批人手。
韓謙徵召奴婢入伍,敢與世家門閥結怨結仇,他的主要依仗,除了青壯奴婢能用老卒、武官組織起來,編爲赤山軍,也在於此。
唯有足夠多的基層胥吏,能帶領老弱婦孺分散出去就糧,纔不至於成爲赤山軍越來越不堪重負的負擔,纔不至於成爲赤山軍變成被羣雄環伺的肉包。
赤山軍除了收編青壯爲常備兵馬外,還將這幾年早就已經習慣於半軍事化管的桃塢集婦女、少年子弟動員起來,組建女營、少年營,強化內部秩序的建立跟維持。
這些都是爲分散就糧創造必備的條件。
也是青袍老者對雲朴子所說的破局之法就擺在他眼前,他自己卻無法看破而已。
而分散就糧之地,不是太湖南濱的湖杭平原,也不是當塗、採石等金陵西側的寧西平原,而是宣州東部的浮玉山(天目山)。
當塗、採石位於南衙禁軍及壽州軍的腹心之地,太湖南濱的湖杭平原,以湖州刺史黃化爲首的世家門閥勢力極大,分散就糧,每一隊分散出去的老弱婦孺要派多少兵馬保護,才能從地方上成功的獲得穩定而充足的糧食?
浮玉山橫跨宣歙杭湖衢五州,南北綿延一百五十里,東西綿延三百里,再往西則是同等規模的黟山(黃山)山脈,北部又是以丘嶺地形爲主的界嶺山(宜溧山地),山勢險峻,其範圍也要比小小的茅山大上百倍不止。
楚州軍短時間也急欲擴編兵馬、控制東部的常州、蘇州,不想過度急切的分兵南下,與赤山軍對峙,而宣州兵則想着以鄰爲壑,更希望將赤山軍引入東面的湖州去。
韓謙藉着當前的勢態,先在界嶺山的西麓、西南麓建立兩座城寨,然後便組織老弱婦孺從界嶺山的西南麓繞過,但在進入湖州境內之前,便南下以二三百或三五百婦孺爲一隊,走山間小徑險道,跋山涉水分散深入浮玉山中。
這是另一種形式的以山爲城。
能這麼做的前提,就是將青壯奴婢抽出來後,每一隊一二百甚至三五百爲主的老弱婦孺,在脫離主力兵馬之後,必須要能保持一定的自保能力,要保持一定自力更生、利用一切有利條件組織生產及自救的能力,也要有相當強的約束力,避免與當地村寨的民衆產生過度激烈的對立與矛盾。
這是普通流民軍絕對做不到的。
流民軍極其龐大的婦孺隊伍,基層組織是渙散的,是純粹的流民,只能跟着主力兵馬四處流竄,根本不敢分散出去。
而每到一個地方,除了會像蝗羣一般對地方生產造成嚴重的破壞外,自身也因爲過度臃腫龐大,而易爲小股精銳兵馬所趁。
但赤山軍不一樣。
除了從敘州調一批民吏來,每一隊分出去的婦孺有牽頭人外,還有桃塢集的女營及少年營成員十數到三四十人不等,保證每一隊分散入山的婦孺都能維持一定的自保能力及組織能力,也能維持與主力兵馬的緊密聯絡,而不是一團團隨時會失控或扔出去就不管不顧的散沙。
目前婦孺主要分散進入的浮玉山北麓山地,分別屬於湖州、宣州境內,韓謙率赤山軍主力兵力留在山外,主要盯住湖州兵、宣州兵的主力,將這地州兵的注意力吸引過來,令其不敢分兵入山進剿,便能化解掉老弱婦孺所面臨的最大威脅。
同時,又事先分出千餘精銳,形成數以十計的精銳小隊深入浮玉山的深處,對山中一些頑固勢力進行警告、彈壓,協助分散進山的婦孺在山裡立足。
浮玉山深處,雖說耕地也是極少,能徵購的糧谷也是極爲有限,但夏秋之季、位於雨水充沛、氣候溫潤之地的廣袤山林,能找來充飢的食物來源,卻怎麼都要千餘年來被充分開發過來的平原地區,來得充足。
就像荊襄附近的山地裡,數以萬計的山寨民衆藏在深山老林躲避戰亂,雖然日子過得極其清苦,但好歹也是熬了過來。
更重要的一點,那就是老弱婦孺分散到浮玉山之中,赤山軍的主力兵馬護衛壓力大降後,活動範圍便能變得更廣,更靈活自如,便能騰出手來,到更遠的地方、區域籌集糧谷,運入山裡,補充婦孺就糧的不足。
由於徵糧的區域變得極廣,不再侷限於一縣,甚至不再侷限於一州,而是從浮玉山周邊的湖杭宣歙衢五州籌集糧草。
這麼一來,每個地方所承受的糧食壓力大減,反抗就會大幅削弱,甚至未必就沒有和平交易的可能!
韓謙派出精銳兵馬,以合理的糧價從一縣購三五千石糧谷,甚至暫時拿不出財貨來,以岳陽或直接以赤山軍的名義賒購三五千石糧谷,被拒絕的可能性,怎麼都要遠遠低於從一縣徵購二三十萬石糧食、直接將一縣存糧徹底榨乾。
這一切的前提,就是脫離世家門閥,對近三十萬老弱婦孺的基層組織能力,要能深入到一兩百人編一隊的程度。
單純從與岳陽、敘州聯絡的方便性上,韓謙使赤山軍及婦孺進入池州與歙州之間的九華山脈、黟山山脈或許更好一些。
九華山脈的山嶺綿延直逼長江南岸,西南又延伸進洞庭湖平原。
不過,韓謙避開這個區域,除了不想替楚州軍去牽制安寧宮的兵馬外,還有就是經赤山軍的抽吸後,金陵城及周邊的人口依舊高達七十萬,此外還有南衙禁軍及南渡壽州軍愈十萬的兵馬。
他要是使老弱婦孺分散退入九華山、黟山,而率赤山軍主力停留在金陵的西南,只會將剩下的大量人口往金陵城內壓縮,更不要說給金陵城繼續往外圍疏散飢餓人口留出更大的空間來。
不管別人怎麼看他,他這一次的核心目標就是爲疏散金陵此時已經步入饑荒的擁擠人丁,破掉楚州軍的圍城之策。
前期的準備相對遲緩,但爲防止楚州軍及宣湖州兵反應過來,真正組織婦孺跳躍式分散轉移時,速度極快,差不多有五天時間內,便有逾二十萬婦孺從茅山南麓的延伸丘嶺區,直接疏散到浮玉山北麓山地之中。
之後,赤山軍駐守茅山北麓、中麓,擴充到九千人規模的第一都,也是赤山軍最爲精銳的戰力,又在一天時間內,放棄所有這兩個月來辛苦建造的防寨,迅速收縮到界嶺山西南麓,叫楚州軍抓不到糾纏的機會。
信昌侯李普得信,都難以相信這樣的事實,匆忙率領百餘騎兵趕到原赤山軍第一都在茅山北麓主駐營蒼龍背。
看着嶺嵴之下狼籍不堪、空無一兵一卒的防寨,信昌侯李普欲哭無淚,背脊發涼:韓謙這孫子將人馬都撤走了,沒有留下一兵一卒!
赤山軍一兵一卒未留,全部收縮到一百里開外的界嶺山西南麓,甚至還有可能從界嶺山西南麓往郎溪縣的東面收縮,他率部所守的溧水城,就像是一個柔弱而美麗的少女,突然被扒-光所有的裙衣,被扔在一羣煎熬多年、充滿飢渴欲-望的大漢堆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