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自憑乃是李家兒郎,視天下雄傑皆是草莽,然而當世爲將、統兵治軍,不知民事,便談不上剛柔並濟……”
青袍老者坐在頂部立有一柄遮擋烈陽傘蓋的敞篷馬車之內,強忍住劇烈的咳嗽,跟旁邊御馬而行的李秀、李磧說着話,雲朴子看向南塘寨矗立峰嶺之間,在朝陽照耀下,彷彿鍍上一層金色的毫芒。
雖然還有四五千老弱婦孺稀稀落落被拉在北面十數裡範圍內,但兩萬多溧水縣民還是在韓謙約定的三天時間內,行進到南塘寨以南地區了。
楚州軍、南衙禁軍從左右兩翼綴行的斥候探馬,也清楚南塘寨駐有赤山軍精銳,停在二十里外便不再往前進逼。
之後只要宣州刺史顧芝龍不從郎溪、宣城妄動出兵,溧水縣民撤到郎溪以東地區,將沒有任何問題。
在馮翊、張平等人的督促下,李普最終下決心將以世家宗兵爲主的秋湖軍第二都兵馬部署到外圍,另從第一都嫡系兵馬裡組織一批小而精幹的執法人手,強制以諸家子弟家小爲主的溧水縣民拋棄掉臃腫的累贅之物,將諸家一些過於華麗卻笨拙、寬大的馬車推入道側的溝渠裡,或用來填平沿途的溝壑。
作爲人質也好,視爲前進隊伍裡的累贅也好,將諸家嫡支一脈、常常一堆人簇擁着貼身伺候的女眷、年幼子弟,強行從行動遲緩的大部隊裡單獨抽出來,先行走驛道、小道送走,混亂的隊伍立時順暢許多。
更關鍵還是韓謙派人利用原先廢棄的宿營地,沿途設立四座固定的臨時休憩及補養地,嚴禁途中有任何的耽擱與遲疑,有違背者便果斷驅趕出主幹道,偶有蠻橫者膽敢當道喧譁、鬧事者,也是毫不猶豫的棍棒轟打……
亂糟糟的兩萬多溧水縣民隊伍很快就順暢起來,速度加快許多。
當然,還有一個很關鍵的原因,是兩萬多溧水縣民主要以諸家子弟及貼身奴婢爲主,年老以及年幼的子弟甚至有相當一部分婦孺、貼身奴婢都粗習筆墨,耳濡目染也知道要怎麼執守規矩,易組織程度要比底層民衆好上許多。
韓謙帶着林海崢、趙無忌、孔熙榮、魏常等赤山軍第一都、侍衛營以及撤回到南塘寨騎營主要將領,都站在南塘寨前,等候李遇所乘的車馬過來。
韓謙身穿一領革甲,腰間繫着一柄刀鞘古樸的佩刀,長髮簡單的束在身後,再無其他的裝飾,有如璞玉一般的質樸,站在道旁,看到李遇在李磧、姚惜水的用力攙扶下才勉強走過來,朝李遇及他身側道士打扮、仙風道骨的雲朴子揖禮道:“韓謙恭迎郡王爺、顧宮使!”
這段歲月差不多將李遇最後的一點精力都榨乾了,睜開渾濁的雙眼,半晌才謂然嘆道:“‘堪笑楚江空渺渺,不能洗得直臣冤’。”
李遇這話乃是前朝詩僧頌楚臣屈原的一句名章。
韓謙哂然一笑,說道:“吾父慷慨赴死,未念生前身後之名,韓謙也不會拘囿於此。”
姚惜水見韓謙剛見面便直接道破雲朴子的身份,心想他暗中對神陵司在江淮潛伏勢力的關注,果然是超過他們的想象,又暗暗琢磨韓謙與李遇這兩句啞謎的話鋒所在。
李秀等李氏青年將領,他們這些天偏於一翼,打了好幾場接觸場都未嘗一敗,但此時不得不率溧水縣民託庇於赤山軍,心裡多少有着不甘,也是暗暗打量韓謙身後的赤山軍諸將,看到三天前斬斷柳子書手臂,被趙無忌押送到南塘寨接受問責的韓東虎,此時衣甲整飭的站在韓謙身後,心想韓謙果然是個護短的主。
當然,所傷柳子書乃是溧水諸家的子弟,要忍下這口氣也是暫時沒有掙扎餘地的溧水諸家,輪不到他們代之出頭。
李遇身體狀況很差,不宜在漸漸炎熱起來的烈日之下久站,他與雲朴子等閒散人員,先去秋湖軍在南塘寨西側草草修建的臨時營寨安歇。
待李遇走後,韓謙這才與臉色陰沉的李普、衛甄、姚惜水以及秋湖軍將領李秀、李磧、衛煌等人正式招呼。
“韓東虎,扒下你的衣甲。”韓謙朝身後的韓東虎說道。
韓東虎解開衣甲,轉過身來,赤着肌肉賁實的背脊,露出數道縱橫交錯、敷不藥更加猙獰可憎的血色鞭痕。
“韓東虎未報備帶人擅闖友軍營地,致有驚擾,論律當責打十鞭,貶去武勳官錄爲騎營兵卒備用,請李侯爺與衛大人驗看。”韓謙平靜的朝李普、衛甄說道。
李普、衛甄當然看得見韓東虎後背的憎目鞭痕,但這事就這麼完了?
李普看向衛甄,他此時見到韓謙,最緊急的還是要談兩萬多以諸家族人爲主的溧水縣民安置問題,也沒有辦法在細枝末節上糾纏,卻不知道衛甄甘不甘願接受這樣的結果。
衛甄腦門上的青筋抽搐了好幾下,纔將心口的一團惡氣死死摁下去,擡起面容蒼老的臉,朝韓謙拱拱手問道:“韓大人律下甚嚴,軍威整整,衛某佩服……”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比起那些怒目而視的諸家子,衛甄在人世間摸爬滾打了半輩子,見識過江準戰亂紛呈,見識過最近十多年金陵難得的風花雪月,也見識過世家清流在血腥武夫面前是那樣的孱弱跟不堪一擊。
溧水世家即便擰成一股繩,也難擋赤山軍的兵鋒,更何況他們此時無祖業可恃、無堅城能守,與一地狼籍的流民軍沒有多少區別,還想着仰仗赤山軍在浮玉山北麓立足,有什麼惡氣是能咽不下去的?
衛甄能忍下這口惡氣,李普更是不置可否,隨韓謙進入南塘寨簡陋的議事大廳,便直接將溧水縣民安置之事拋出來。
赤山軍編有近三萬兵馬,秋湖軍有三千精銳,雖然短時間內承受不起太大的傷亡,也沒有多餘的物資去強攻郎溪、宣城、長興、安吉等宣湖地方州兵所守的堅城,但控制郎溪與安吉之間的廣德舊縣全境,沒有什麼問題。
廣德舊境,包括浮玉山北麓山嶺、界嶺山南麓丘山,差不多有六七十里縱深。
李普不想徹底依附於赤山軍,秋湖軍及溧水縣民便要在這個區域內獲得一處立足之地。
赤山軍要護持近三十萬老弱婦孺,壓力極大,韓謙也無意刁難李普,進入南塘寨,便將近日才製成的廣德舊縣境詳圖攤到長案上,指向界嶺山南麓位於金鐘嶺與懸腳嶺之間一塊七八里方圓的山谷盆地,說道:
“此地名四田墩,位於界嶺山東南麓,隸屬於湖州長興縣,許氏乃其首望,築堡,此時有寨兵四百餘衆。其地雖闊且低平,但溝壑縱橫,耕地約有萬餘畝,四周又有險峻山嶺有險易守難攻——北越琢木嶺可入潤州陽漾縣,東出懸腳嶺可入湖州長興縣、太湖,秋湖軍據之,可獵山貨溪魚充飢,可從陽漾、長興縣籌糧,或能熬過飢時……”
赤山軍揹負近三十萬老弱婦孺的就糧重擔,韓謙不會將秋湖軍及兩萬多溧水縣民的就糧重任接過來,將界嶺山南麓之內的四田墩劃給秋湖山,也是希望彼此少些干擾,同時四田墩也需要秋湖軍自己派精銳去強攻下來,他這邊頂多提供一些情報上的支持。
李普低頭研究地形圖,雖然從南塘寨繞到金鐘嶺,還要走上百餘里路程,但目前兩萬多溧水縣民都進入赤山軍控制的區域之內,短時間不擔心有失,秋湖軍三千精銳可以放手去強攻四田墩。
不過,這也意味着秋湖軍先於赤山軍,與湖州的地方勢力撕破臉。
當然,除此之外,他們也沒有更好的選擇。
具體的進軍作戰方案以及是不是就一定要打下四田墩立足,還要退下去召集秋湖軍的將吏詳細商議,李普還有其他問題要問韓謙,盯着他的眼睛問道:
“你乃招討使,不打一聲招呼,便率赤山軍從金陵外圍撤出來,打算怎麼對岳陽、對殿下交待?”
“赤山軍三萬將卒,與秋湖山三千精銳,都效忠於殿下,效忠於岳陽,難道不是交待?”韓謙看向李普,淡然問道,“倘若都不能保存自身,又談什麼討逆伐叛?侯爺率秋湖軍撤出來,想必也是明白這些道理了,爲何多此一問?”
李普腦門青筋一跳一跳的抽搐着,心裡狂罵,你個賣賣匹,你個賣賣匹,老子不想被你坑死,卻成了你英明神武、算無遺策的佐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