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飄飛,寶華山素白一片,青碧色的湖水也靜止無波。
韓謙裹着一領裘袍,暖和得就跟小火爐似的,站在船頭迎風而立,卻不覺有多少寒意。
龍雀將軍府在桃塢集開粥場賑濟、收編饑民的消息傳開來,四城饑民聞風而動,立時就往寶華山南麓涌來,但主要受太子一系控制的兵部,則派員在赤山湖北岸設立關卡,甄別確實是染疫饑民才許攜家進入,而且數量還嚴格限制在一萬兩千五百戶。
這也是對應龍雀軍的兵戶數量上限,甚至還將桃塢集之前的幾百民戶全部驅趕出去,以免爲三皇子臨江侯楊元溥所用。
之前出城看饑民擁擠在河灘溝谷之間,場面已經相當慘不忍睹。
這時將三四萬人集中收攏到秋湖山別院下面的桃塢集,一個個都面黃肌瘦、有氣無力,其中差不多有半數的人瘦得皮包骨頭之餘還挺着一個大凸肚子,場面彷彿修羅地獄,簡直可以說是恐怖了。
“我說安寧宮那邊怎麼就不橫加阻撓了,這他娘不要說上陣捉對廝殺了,要能編了一支扛住刀槍的兵馬來,小爺我都跟他姓。”馮翊隔着百餘丈看岸灘上的慘淡,他之前還抱怨這次沒有授到一官半職的實職,僅僅是作爲陪讀及將軍府從事,繼續追隨在三皇子楊元溥的身邊,但這時候卻死活都不肯讓船靠岸。
這一次重編龍雀軍,信昌侯府可以說是最大的贏家。
除了李衝任錄事參軍,在三皇子身邊,主掌龍雀軍諸曹文簿以及監察軍中將吏等權外,信昌侯長子李知誥還是擔任直接領兵的第一都虞侯,以及第二都虞侯柴建,又是信昌侯李普的次女婿。
而信昌侯幼女李瑤與三皇子也將計劃於年後正式成婚,信昌侯府可以說是完全將籌碼都押注到三皇子楊元溥的身上了。
看到聖旨時,馮翊還抱怨天佑帝即便默許信昌侯府成爲支持三皇子楊元溥的主要力量,但也不應該讓信昌侯府對龍雀軍滲透如此之深,今天看到赤山湖北灘的情形,馮翊則多少有些興災樂禍了。
在他看來,這裡壓根就是一個無底坑啊。
收編染疫饑民,重振龍雀營,朝中每年僅能多擠出兩千萬錢作爲龍淮軍的軍資及屯田所用,但這點兵餉養一兩千精銳都很勉強,不要說安置三四萬染疫饑民,更不要說添置兵甲了。
信昌侯府或許財大氣粗,但看湖灘這些病入膏肓的染疫饑民,投再多的資源,將來能撿選出一兩千名合格的兵勇,馮翊都覺得夠嗆。
當然,馮翊纔不會同情信昌侯,他心裡還在記恨李衝給他及孔熙榮、韓謙設下圈套、逼迫他們就範,只想着怎能才能不被捲進去。
趙無忌、趙闊站在韓謙身後,看着岸灘上的情形默不作聲;船頭還擺了一張小桌、一隻泥爐,趙庭兒、晴雲蹲在那裡給韓謙他們燒水煮茶。
趙庭兒清麗無比,晴雲臉上卻覆着猩紅色的鬼面胎斑,一美一醜在韓謙身邊卻也相映成趣。
船伕在船尾搖擼。
“那個人是沈漾先生?”孔熙榮眼尖,看到湖灘東側用竹木搭建的屯營轅門前,駛過來一輛馬車,沈漾乾瘦的身子彼有蹣跚的爬下馬車,與守轅門的小校交涉過幾句話,就與年紀比他還大的老家人往湖灘深處走來,那輛馬車吱呀的跟在後面,碾着泥道而行。
“靠過去。”韓謙神色一振,吩咐船伕將船靠岸,他們趕過去跟沈漾會合。
“真要過去?那可說好了,我可不上岸啊!”馮翊叫道。
船靠上用松木下樁圍出來的簡易碼頭,韓謙、林海崢、趙無忌以及晴雲、趙庭兒都上了岸。
孔熙榮猶豫了片晌,還是硬着頭皮跳上岸。
馮翊坐在船頭,便催促船伕趕緊拿竹篙子,將船撐到湖心去,生怕多停留片刻,也會染上水蠱疫,跟韓謙說道:“我在船上等你們回來。”
“我們要是不幸染上疫病,你還能逃哪裡去?”韓謙說道。
“……”馮翊心想韓謙說的話在理,但也是畏畏縮縮的爬上岸,只是站在簡易碼頭前,看着韓謙他們穿過人羣,去跟沈漾會合。
沈漾作爲侯府侍講,又被天佑帝硬塞了龍雀將軍府長史一職,此時龍雀軍還沒有成軍,軍營裡沒有什麼事情,那沈漾的主要職責,就是到屯營來安置染疫饑民。
不設立屯營都尉,那沈漾理論上就是龍淮軍的屯營軍府總管。
沈漾之下,以信昌侯長子李知誥、柴建等人兼領屯營校尉,分掌其事。
信昌侯長子李知誥以及柴建等將,受封龍雀軍都虞侯,掌握領兵調兵之權,同時兼任屯營校尉,染疫饑民的屯田編訓等事,他們也理應輔助沈漾主持。
不過,染疫饑民聚集過來已經有兩三天了,李知誥、柴建他們本人都沒有出現,看來他們暫時是不會再出現了。
特別是李知誥、柴建作爲信昌侯李普的子婿,自然應該都有看到《疫水疏》,但很顯然一封《疫水疏》,還遠遠不能打消眼前慘況在他們內心所造成的陰影,不敢過來主事,更不要說其他將領了。
而郭榮作爲監軍使、陳德作爲副統軍,昨天也是過來遠遠看了一眼就走,甚至連屯營轅門都沒有進。
等了兩天,韓謙原以爲沈漾壓根不會出現,沒想到這時候都快傍晚了,沈漾竟然坐着他那輛破馬車來了。
“韓謙見過沈先生,韓謙這幾天感覺身體稍稍康復過來,邀馮翊、孔熙榮坐船出城透氣,沒想到竟然遇到先生。”韓謙上前給沈漾行禮,也還不忘他此時還在託病告假中。
“我自己也是沒有想着過來,”沈漾以往在侯府傳授楊元溥、韓謙等人課業,都是匆匆而來、匆匆而去,都不跟楊元溥多說什麼話,待韓謙他們更是冷淡,但這時看韓謙的眼神卻如沐春風,笑道,“我今日去宏文館翻閱文牘,遇到韓大人,有幸讀過韓大人新著的一篇文章……”
聽沈漾這麼說,韓謙頭皮都要炸裂開來,心裡頓時對他父親充滿深深的“怨意”:沈漾即便不是太子一系的人,但看他在臨江侯府這三四個月的表現,也應該知道他絕不願意牽涉到奪嫡爭鬥之中,老爹啊,老爹,你怎麼就有膽子將《疫水疏》拿給沈漾看的?
你真是要害得韓宅老少幾十口人最後連怎麼死都不知道嗎?
韓謙原本計劃着,就算沒有誰願意到這邊主事,他讓範錫程、趙闊、林海崢他們,配合信昌侯派出的百餘家兵以及龍雀軍的百餘老卒,還是有希望能將局面慢慢梳理過來的。
沒人主事,相互牽扯,加上絕大多數人心裡都還畏懼疫病,辦事的效率是要慢很多,最終不可能所有人都能得到救治,而疫情也不可能一下子控制下來,可能會多成千上萬的人,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韓謙真是沒有想到他父親會冒險勸服沈漾過來主事。
韓謙急得想直跺腳,在沈漾面前卻又不得不裝出一副溫良和順的樣子,心裡想着往後還要重新調整跟沈漾的關係跟距離,既要跟沈漾共享《疫水疏》的秘密,又不能讓沈漾察覺他作爲晚紅樓的棋子爲三皇子楊元溥的效力,這其中的尺度跟分寸想要拿捏好,還真不容易。
韓謙這一刻是滿心苦澀,自己到底要玩多少種角色扮演?
沈漾問道:“粥場設在你家山莊裡?那我以後可能還要在你家山莊借幾棟房子,充當臨時公所。”
沈漾昨天就讓老僕出城來看過這邊的情形。
他雖然憐憫染疫饑民可憐,但看赤山湖北灘已成死地,也非他能夠力挽狂瀾,自然也沒有想着要摻合進來。
今日午後在宏文館見到韓道勳,讀過《疫水疏》,他才知道韓道勳爲這些饑民做出多大的犧牲,恰恰如此,他更欽佩韓道勳的風骨。
他並不認爲韓道勳有捲入宮禁之爭。
韓道勳真要跟信昌侯李普一樣,只是爲自身的權勢跟野心押注三皇子,將《疫水疏》交給信昌侯李普他們去謀劃實施就可以了,完全沒有必要在朝會上進諫驅趕四城饑民。
那樣的話,不僅會觸怒陛下,還可能會留下永久的污點。
也因此,沈漾看到韓謙也倍感親切,還想着能勸韓謙留在屯營軍府輔助他做事。
龍雀軍分爲軍營及屯營軍府兩個系統,軍府負責屯兵,軍營則是從軍府抽調兵將負責攻守等事。
韓謙、馮翊、孔熙榮除了陪讀身份沒變外,這次都還補爲龍雀將軍府從事,他們既可以留在三皇子楊元溥身邊混日子,也可以具體承擔某項事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