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說平民百姓了,六部九寺院司官吏成百上千,張口便能說出思州具體方位的,都未必能有幾人。
在暑熱難當、彷彿蒸籠的金陵城裡,不要說思州發生暴亂了,即便是左龍雀軍都指揮使李知誥,加封兵部侍郎兼領舒州刺史,率部渡江前往舒州,主持對撤守壽巢等州的安寧宮叛軍的戰事,以及原左武衛軍都指揮使、舒州刺史杜崇韜調入金陵出任兵部尚書這樣的消息,對大多數市井小民而言,也只是多些談資而已。
即便金陵城還沒有徹底的從戰爭陰影下脫離出來。
即便無數人還在戰亂所帶來的傷痛中掙扎,或親眷子侄死傷,或屋舍殘毀,心裡悲痛還沒有消淡。
不過,升斗小民能拿這樣的世道如何?
與其操心家國大事,與其掙扎在對戰亂的恐懼之中,還不是巴望着七月尾趕緊過去,進入八月之後天氣能儘快涼爽下來,更切實際些。
努力活着,便是升斗小民最爲積極樂觀的入世態度。
收復金陵一戰,前後持續有一個多月,但爆發的戰鬥主要是圍繞外城郭的爭奪進行。
此外就是安寧宮叛軍逃出時,一把火將皇城內的宮殿衙司燒燬不少,皇城與內城垣之間的區域,卻幾乎沒有受到什麼破損。
城裡官宦新貴以及遷入金陵城、饒幸在做選擇時站在三皇子這邊的世家宗閥子弟,則是以更快的速度,恢復起歌舞昇平的奢華生活。
晚紅樓、信昌侯府與神陵司的瓜葛,在大楚朝堂之上也差不多已經成爲公開的秘密。
除了李普等人位居公侯,徐靖、姚惜水等人也分別編入職方司及宮中任事,縉雲司成爲唯一合法、受陛下直接掌握的秘諜組織,執掌偵辦謀逆大權。
不管從任何角度,晚紅樓的歷史使命在收復金陵城之後便註定走向終結。
恰好教坊司在戰亂中被燒燬得很徹底,重建也非三五個月能成,教坊司便將在戰事期間保存相對完好的晚紅樓舊址徵用過去,作爲東院署使用。
教坊司隸屬禮部,管理宮廷樂舞及樂籍之事,除了招募良家女子外,更多是將罪臣妻女貶入樂籍以充歌舞伎,同時不禁勳貴及士君子與之狎好。
說白了教坊司除了是宮廷歌舞團外,還是一座平民禁入的官辦妓-院。
安寧宮叛亂,雖然相當規模人馬都撤往北岸,但倉促之間總有遺漏,而渡江大量舟船傾覆,落水者慌亂間有六七千人逃到南岸,其中像楊恩、尚文盛等不被追究、還能得到重用及信任的畢竟是少數。
因而安寧宮及徐氏一系的將吏及眷屬,最終還是有相當多的人沒能逃脫昇天,被扣留下來受到斬首、流放等嚴厲懲處。
也一大批姿色尚可的女眷貶爲樂籍,主要安置到徵用晚紅樓舊址的東院署裡來。
從人性陰暗角度,這些女眷即便姿色略差點,即便年紀略老些,卻也更受歡客的喜愛。
這也使得東院署這幾個月來,比當初的晚紅樓還要熱鬧沸騰,絲竹之聲晨昏不斷,掩蓋太多的悲歡離合。
這纔是下午時分,東院署內的晚紅亭,四面軒窗用綢絨遮蔽,光線照不進來,室內點起巨燭,彷彿正是燈迷酒醉的夜晚之時。
薄紗之下那欺霜賽雪的肌膚吹彈得破,在燭光的映照下是那樣的嬌嫩誘人,不用飲酒了,那一雙雙修長的大腿便足以叫人醉了。
父親是當朝參知政事,妹妹剛入宮爲妃,自身又是武德司宿值將校的韓鈞,在金陵城裡絕對有資格稱得上新貴。
不過,他此時在鶯鶯燕燕的環繞之下,卻有心不在焉,甚至都可以說有些煩躁了。
雖說韓家與那豎子的恩恩怨怨,以及那豎子這些年來對韓家諸多人的所作所爲,陛下及朝堂諸公都是心知肚明的,但不管怎麼說,那豎子也要算是韓氏一脈,那就避免不了朝堂之上有人拿這事說閒話。
特別是老爺子還在世,別人一定要說韓家最終會與那豎子重歸於好,韓鈞還能跳出來說“不是”?
這也使得在朝堂處置涉及敘州的事務時,韓家便會處在一個極其尷尬的位置上。
這一次的思州民亂也不例外。
“思州民亂,不是三五千烏合之衆興風作浪,或有三五百精銳便能破之。即便前期戰事不順,也是地方武備鬆弛,懈怠無能。不管怎麼說,這點破事在遠到不知道哪個旮旯角落裡折騰,真值得政事堂諸公圍着陛下小心翼翼議論大半天都拿不出一個主意嗎?”今夜拉韓鈞到東院署來消遣的黃慮,看韓鈞愁眉苦臉的樣子,乍呼呼的問道。
作爲原湖州刺史黃化的次子,黃慮他雖然沒有隨父參與收復金陵的戰事,但受其父功勳廕襲,本身又是德妃的哥哥,勉強算是國舅爺,也是正而八經的新貴,這次得以調入侍衛親軍任職,就在韓鈞手下任營指揮。
黃化在收復金陵戰事中,作爲湖州兵的總指揮,卻能身先士卒,在城頭遭受箭創,此時還在宅子裡養傷,除了封嘉潯侯外,暫時還沒有在朝中兼領什麼差遣。
不過,不管怎麼樣,除了黃化之女入宮爲妃,以及黃化與顧芝龍同爲江東世家門閥的代表人物外,也是他率湖州兵從龍,從東線發動攻勢,爲收復金陵創造有利的形勢,也立下大功。
現在黃化即便在宅子裡休養,但朝堂每有什麼大事,延佑帝都會遣宮使過去問策。
在世人的眼裡,黃化地位之尊崇,只會在韓道銘之上,不會在韓道銘之下。
故而對黃慮沒腦子的話,韓鈞也拿他沒有辦法。
大家都在陛下及太后跟前伺候,都是直接受皇恩眷顧的侍衛武官,將職即便有所差異,也不會太明顯,作爲侍衛親軍名義上的總統帥,看到大家也是笑眯眯的,相當的和靄。
他們兩人都有妹妹在宮中妃,照道理來說,兩人關係應該要疏淡一些。
黃慮這個人性格卻黏-糊得很,新上任沒兩個月,不在宮裡當值的時候,動不動就拉韓鈞出來吃喝玩樂,韓鈞也拿他沒轍。
今天叫黃慮一起拉過來飲酒作樂的其他侍衛武官們,都是同班當值的袍澤,但他們就沒有黃慮這麼乍呼,他們的閱歷以及所處的位子,也能叫他們猜到陛下及朝堂諸公在顧忌什麼。
以往羈縻州鬧出這樣的妖蛾子,甚至彼此間自相殘殺征伐,朝廷只會暗自竊喜,畢竟地處荒僻,人口稀少,不管怎麼折騰,傷的都是自身元氣,很難對中央政權直轄的州縣造成什麼威脅。
現在思州民亂,情況就有些微妙了,而微妙之處就在敘州位於思州之側。
“幾位爺快出城了,以免路上有耽擱。”這時候一名扈衛推門進來,附耳催促韓鈞、黃慮等人動身出城。
皇城被叛軍一把火燒殘,僅有崇文殿、長信宮等幾處建築保存完好,其他建築正加緊修繕,卻非三五個月能競功。
延佑帝平日裡想獨處,都要回到原先的郡王府宿夜,太后更是直接遷到東城外的長春宮暫居。
長春宮的輪班值宿,也由武德司安排侍衛親軍負責。
韓鈞、黃慮他們幾個侍衛武官這次是回城休沐,休息過兩日後,今日天黑前要趕回到長春宮,承擔起新一輪的輪班值宿。
“真是掃興啊,”黃慮手伸入懷中歌伎的裙衫裡,在那細白的大腿上狠狠的摸了兩把,卻也不敢賴着不走,嘟嘟嚷嚷的站起身來,與韓鈞他們推開門,外面的烈陽晃得他們連眼睛都睜不開。
在扈隨的侍候下,韓鈞、黃慮等人換上當值需着裝的華麗鎧甲,偷偷摸摸從後院離開東院署,一路快馬經剛剛修繕一新的東華門出城,趕到雁蕩磯以東的長春宮莊園,沿道能看到很多饑民滯留。
一場大戰雖然沒有叫整個江淮大地都打成廢墟,但大楚也傷了不少元氣,目前諸州縣輸運過來的錢糧攤用的地方太多,就沒有太多的餘力賑濟災民,以致京畿之地也是難民淹留。
這與當年延佑帝剛出宮時大量饑民因爲染疫被封堵在城外,情形還有所不同。
雖然樓船軍水師殘部撤入洪澤湖,但隨時有可能殺回長江水道,而長春宮莊園距離江堤太近,奈何太后堅持要住到長春宮來,因此只能在長春宮外圍加強守備。
雁蕩磯目前就是五牙軍水師的一處駐地,十數艘戰船負責警戒河口以及左右江道、河道,而寶華山西麓的餘脈白馬山、雞籠嶺則又分別是禁軍及侍衛親軍的兩處駐營,而長春宮莊園內,更是還有三千侍衛親軍精銳長期駐守。
作爲侍衛親軍左都指揮使的郭亮,他將都指揮使的大帳設於長春宮莊園南面的雞籠嶺,並不需要對太后負責。
而近身保衛長春宮的侍衛親軍統領,則是由韓鈞等三位都虞候輪留值崗,通常說來,平時都要保證有兩名都虞候在崗。
韓鈞帶着麾下一班侍衛武官返回長春宮消假應卯,除了李衝則得以回城休沐,處理私人事務,還有一名留下來當值的都虞候杜濤,乃是兵部尚書杜崇韜之子。
陛下之所以急着將杜崇韜設入中樞任兵部尚書,據說便是杜濤對太后誕辰頗爲盡心,而太后又隨後欽點入侍衛親軍爲將的杜濤到跟前伺候。
因而在世人看來,比起還沒有到弱冠之年的延佑帝,杜崇韜更親近於太后。
只是韓鈞無意聽太后說起過調杜濤過來,是呂輕俠的意思。
看到在杜崇韜之後,是李知誥到舒州接手負責對壽州的清剿戰事,韓鈞多多少少覺得事情有些蹊蹺,卻想要追問什麼,太后卻也不說,而他也不可能將這裡面的細枝末節說給旁人知曉。
韓鈞這時候過來當值,照規矩是要先進宮裡跟太后請安,他沒有帶其他扈隨,徑直穿堂過戶,走到大殿廊下,看到內侍監張平正端坐大殿內,跟太后說着話。
延佑帝將沈漾調入中樞,主持政事堂,從程序上杜絕其他參政大臣直接向太后稟呈國事的通道,但只要在宮裡,他早晚都會到太后跟前來請安。
即便太后住到東城外的長春宮來,延佑帝不便動不動就出城來,也會每天派張平或姜獲、或袁國維到長春宮請安,同時也會將政事堂當日所議之事呈稟於太后,以示孝道無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