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國公府繁華不再。
李普被貶爲民後,並沒有直接被從昌國公府驅逐出去,只是府裡如雲的奴婢早就解散掉,身邊一度就剩兩個老僕伺候,李普本人也被限制隨意出沒金陵城,但好歹郡王府一脈沒有受到牽制,李長風、李秀等人相繼獲得重用後,之後陸續送來十數家兵、奴婢伺候、護隨,園子卻也沒有十分的荒破。
回到府中,李普在後宅木亭裡坐了良久,都不吭一聲,彷彿一日之間,已然老去二十年,成了耄耋之者的滄桑老者。
只是不管李普怎麼掩飾、壓抑,他神色的複雜變化,都還落在周元的眼裡。
周元也是完全沒有料到會有今天這一出,他此時想置身事外也沒有可能,但看李普的神色,對此事已深信無疑,暗感再這麼耗下去,也不是辦法。
倘若這時候李長風或李秀來訪,看出異常,那才糟糕透頂,周元當即硬着頭皮說道:“夫人向來是這種風格,凡事都會留上一手,我乍聽此事或比國公爺您還要震驚,但此事應是確鑿無疑了。不過,要說夫人的居心,則未必真如蒙兀人說的那麼險惡,蒙兀人還是想着攪渾水,想着吸引棠邑軍渡江南下,以便他們能盡收河淮。而既然新津侯的身世真相大白,不管蒙兀人揭開此事有什麼居心,我這去見夫人,定叫夫人給國公爺您一個交待。”
不管怎麼說,現在都不是他們一拍兩散的時候,周元擔心李普做出什麼極端的行徑來,只能是硬着頭皮勸說他,先將他穩住再說其他。
“你拿這畫像去見呂輕俠,叫呂輕俠、姚惜水今夜過來見我,過了今夜不見人來,我豁出老命,也會進奏陛下,揭穿你們的圖謀,”李普指着石桌上的畫軸跟周元說道,“當然,周元,你也不要以爲跟着呂輕俠會有什麼好果子吃,也不要以爲這副畫像是我手裡唯一的證物,我想我要是聲稱李知誥乃逆朝遺子,大概沒有人會懷疑……”
周元心裡苦笑,心想蒙兀人倘若直接拋出魯王畫像,李知誥還能自辯畫像乃是僞造,意在污衊、在大楚製造混亂,但李普站出來指證,真真切切是要比這幅魯王畫像還要能取信於人。
他再看李普回宅子後,喚到這邊園子裡的十多僕傭,皆是出身郡王府的家兵,也是暗感頭痛,知道李普此時連他都不再信任,無奈的說道:“我這就去見夫人,但此事或許還不宜先叫臨晉侯知曉,國公爺……”
“這事我自有分寸,但你也要警告呂輕俠,我年紀雖然大了,筋骨也老了,但三五個刺客想要到我府裡鬧事,恐怕只會叫大家更不愉快。”李普說道。
聽得出李普滿腔的怨恨,周元也不敢多廢什麼話,拿起畫像先告辭離開。
暮色很快降臨下來,李普身形佝僂的坐在夜色之中。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周元帶着面帶罩紗的呂輕俠、姚惜水走進來。
在燈籠下,她們的身形既娉婷多姿,又顯得單薄怪異。
“慢着。”李普輕喝道。
呂輕俠、姚惜水停在院門口,任由李普安排人搜她們的身。
“你有什麼話說?”李普盯着走到涼亭前的呂輕俠,示意她與姚惜水就站在涼亭下,極力壓抑內心的怨恨,問道。
“我沒有什麼話,國公爺要是有什麼吩咐,我會盡可能去做。”呂輕俠輕聲說道。
“楊元溥怎麼死我不管,我要我李家子孫三天之內登上皇位。”李普說道。
“國公爺這未免太強人所難了吧?這事真要如此容易,徐氏就絕不會落到今日如此下場。”呂輕俠說道。
“張平、姜獲被踢到一邊,此時崇文殿前僅有安吉祥、陳如意兩人得寵,除了慈壽宮之外,宮禁之間也幾乎都是這兩人說得算——以我對你的瞭解,這兩人必有一人是你安插的嫡系,要不然他們不可能好好活到今天。無論是遇刺,或是暴斃,我想楊元溥的性命大概只是你一句話的事情。”李普說道。
“話是這麼說,死人也是容易,但留下來的殘局要怎麼收拾?”呂輕俠苦笑問道,“王嬋兒再對我們言聽計從,也不會坐看我們對楊元溥下毒手——沒有王嬋兒,我們如何說服郭亮、張瀚等侍衛親軍將領,如何說服沈漾、楊恩、楊致堂、陳德、張潮、杜崇韜、周炳武等王公大臣相信楊元溥的死,跟我們無關?還是,你一定就有把握說服你兩個侄子,與我們共進退?你要清楚,事情但凡出一點紕漏,我們都將死無葬身之地。蒙兀人用計甚毒,但他們的目的不是想迫使襄北軍謀蜀,以此吸引棠邑軍的注意力嗎?我們不如還是先讓蒙兀人達成目的,其他人再慢慢商議、籌劃……”
“除非你現在下令府外埋伏的刺客殺進來,將我國公府二十餘口人殺得不留一個活口,要不然你的緩兵之計,在我這裡沒有任何的作用。”李普死盯住呂輕俠面紗之上的眼睛,厲色說道。
“只有三天時間嗎?”呂輕俠問道。
“你這些年在慈壽宮安坐如素,不會沒有做過最壞的打算,而只要此事能成,你我也無需再擔心蒙兀人能拿這事相要挾,”李普說道,“當然,還是要提醒你一聲,周元去見你們時,我留下一道密函。要是我三天時間內無故身亡,長風、阿秀、阿磧、柴建他們自會知道緣由!當然,柴建或許已經不值得我託付信任了,但我相信長風、阿秀、阿磧以及郡王府的百餘健兒,還不是你們所能擺佈的。”
呂輕俠眼皮子抽搐似的跳了跳,在亭前站了好一會兒,才說道:“三天之後,正好是李秀宿值宮禁,但到時候陛下遇刺身亡,你能確保岔子不出在他身上?”
“陛下遇刺身亡,只要刺客沒有留活口,而太后又立李家子孫爲帝,阿秀、長風又不是蠢貨,他們那裡怎麼會出岔子?我看你們還是先擔心太后那邊不要出岔子爲好。”李普針鋒相對的說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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狹窄的巷道里夜色暗沉,不知道什麼時候蒼穹又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
雨勢不大,也令之前酷熱難耐的夜清涼一些,但坐在馬車裡,心頭的煩躁卻怎麼都消去不了。
姚惜水懊惱的說道:“我們從頭便不應該與蕭衣卿謀事。”
“此時說這些無益。”呂輕俠這一刻也是有氣無力的倚着車廂壁而坐。
“三天時間,給大哥傳信都來不及,”姚惜水想想僅有三天時間謀事的苦處,忍不住喪氣的說道,“不若我們此時便去郢州?”
呂輕俠搖了搖頭,苦笑道:“人心浮動,將卒喧鬧,東北接鄰棠邑不說,朝廷諸路兵馬從南面攻來,如何抵擋?而韓謙絕不會容忍我們有謀蜀的舉措,也不會給我們謀蜀的機會……”
姚惜水心想她們此去郢州,無疑是等同於叛變。
襄北的東北側與棠邑接壤不說,朝廷兵馬隨後也能從長江、漢水各個地方進攻襄郢隨鄧等地。
襄北軍人心浮動,柴建以及此時在襄北軍任將的李磧也不會爲他們掌握,張蟓也極可能會落井下石,他們必須在第一時間退入梁州纔有可能自保。
但是,韓謙會給他們退入梁州的這個機會嗎?
說不定朝廷詔令一下,韓謙便會出兵進攻黃硯關、武靖關,甚至都有可能繞到蔡州西南部,進攻鄧州。此時棠邑三萬精銳集結於壽州,溯淮河而上,攻打隨鄧的速度,絕對會比他們想象中要快。
只是不去郢州,她們真能在三天內履行對李普的承諾嗎?
楊元溥遇刺身亡,王嬋兒怎麼可能還會心甘情願的聽她們擺佈?
不管楊元溥、王嬋兒這些年母子不合,但她們畢竟是親生母子。
而就算以性命相威脅,令王嬋兒屈從,但只要她神色有異,叫沈漾、楊恩、鄭榆、鄭暢、張潮、韓道銘、杜崇韜、周炳武等人看出異常,到時候她們敢賭掌握侍衛親軍司所屬左右武翊軍的郭亮、張瀚等將會聽從她們的調令,而不會被諸王公大臣說服嗎?
更不要說左武驤軍都指揮使黃慮,還是當今皇后黃娥的胞兄,即便楊元溥真的遇刺身亡,黃慮必然也會第一個站出來擁立黃娥之子爲帝。
“蒙兀人應該還沒有都離開金陵,事情既然是他們捅出來的,那你先去從他們那裡借幾名刺客備着。”呂輕俠沉吟着說道。
“……”姚惜水點點頭,將楊元溥遇刺之事,栽贓到棠邑、淮東或其他任何一家頭上,沈漾、楊恩這些老狐狸都不會相信,唯有到時候交出蒙兀人的刺客屍體,纔有可能堵住他們的嘴。
“太后不會相信刺客能如此輕易入宮,她即便猜不到我們跟蕭衣卿暗中聯絡,韓謙到時候也必然提醒她,這個怎麼辦?”姚惜水問道。
“叫她與楊元溥母子情絕便可,她畢竟還有一個兒子在身邊,而到時候楊元溥已死,她更不會捨得第二個兒子丟掉性命,”呂輕俠這時候將一些關竅想透,聲音也變得越發冰冷,皺着眉頭,說道,“唯一有些難辦的就是李瑤從冷宮出來成爲新的太后,不會不認得自己的親生兒子,到時候也需同一時間除掉……”
“李普會願意看到女兒死在我們手裡?”姚惜水問道。
“有得必有舍,到時候李瑤已死,他怎麼不願,也得將這個苦果嚥下去。”呂輕俠無情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