悶熱的長街之上,夜色暗沉,殷鵬騎着馬,並行王文謙所坐的車旁,忍不住發牢騷道:
“大人剛纔在大殿之上,怎麼還這麼多話啊;這要是叫棠邑那邊知曉了,還不是叫小姐難做人?”
“淮東削藩已經是必然之舉,阮延都認識到這點,殿下他只是心有不甘而已;而我今日要是再不說話,叫阮延那老賊擠兌着,將殿下的怨氣都引到我身上,那就更不妙了。”王文謙哂然笑道。
殷鵬想想也是,即便是要替棠邑考慮,但怎麼也得先保全他們自己纔是,心想韓謙與小姐應該能理解他們的處境,而細想張憲過來後所說的諸多宮變細節,說道:“棠邑那邊的反應速度真是快,即便我們說了一些不合時宜的話,至少短時間內對棠邑的影響不會特別大。有隱患那也是以後的事情,現在我們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你還以爲呂輕俠發動宮變在先,棠邑這些年在金陵潛伏的人手應變在後?”王文謙一笑,問道。
“不是這麼一回事?”殷鵬震驚的問道,“大人以爲是小姐與韓謙那邊早有預謀?”
“呂輕俠發動宮變,皇城之內一片混亂,九門守衛相互戒備,棠邑這些年得在京畿潛伏多少人手,又得是什麼人坐鎮,才能將主動權從呂輕俠及王嬋兒手裡搶過去?”王文謙搖了搖頭,說道,“韓謙請立侯世子之時,便就在等着這一場宮變,主動權實際一直都在韓謙的掌控之中啊!”
“……”殷鵬難以置信的問道:“怎麼可能?韓謙立庭夫人之子爲侯世子,這與呂輕俠沒有什麼直接牽涉,呂輕俠發動宮變,應該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纔是啊……”
“所有人都覺得意外,是因爲想不透呂輕俠爲什麼會在這時候出手,但你想想呂輕俠發動宮變成功,會造成怎樣的局面?其他暫時不說,韓謙出兵河淮之事是不是徹底就黃了?”王文謙問道。
殷鵬鬆開繮繩,信馬由繮的陷入沉思。
王文謙說道:“你想想看,此時,誰最懼棠邑軍精銳北上?”
“照理來說,徐明珍最懼棠邑軍北上,畢竟棠邑軍北上,第一便是要打徐明珍。而韓謙要是不打徐明珍,河淮始終是滯局,”殷鵬說道,“但徐明珍應該沒有能力影響到呂輕俠?”
王文謙說道:“除徐明珍之外,真正畏懼棠邑此時全面介入河淮戰事的,實際上是蒙兀人。畢竟棠邑軍此時北上,還是有可能破壞掉他們徹底消滅樑帝朱裕的計劃,令樑軍緩過氣來。雖然還有很多的事情,我們並不清楚,但就眼前的形勢看,唯有投附蒙兀人的神陵司及北逃士族纔有能力及手段,令呂輕俠如此倉促、反常的發動宮變。而此前周元、姚惜水到楚州,明裡暗裡,不就是想慫恿淮東跟他們一起拖住棠邑的後腿嗎?韓謙之前確切也是陷入急於出兵河淮卻不能無視身後之憂的困境之中,而到這一刻,你想想看,是不是形勢完全有利於韓謙出兵河淮了?而放呂輕俠她們從水路西逃,韓謙也應該不想看到李知誥、柴建他們無路可走,最後只能狗急跳牆的去投蒙兀人。要不然的話,難不成韓謙只想到要從下游攔截呂輕俠,卻沒有想到從上游攔截?”
“……”殷鵬愣怔了半晌無語。
王文謙說道:“我剛纔那些建議,或許未來會促使淮東與朝廷和解,形成共同壓制棠邑的局面,但至少眼下更能叫韓謙無後顧之憂的出兵河淮。至於冊立皇太弟嘛——事實上,新帝年僅六歲,十年之內不可能大婚生子,那三皇子楊曄在十年之內,天然是皇位的第一繼承人,冊不冊立皇太弟,最大的區別只會叫王太后更加深感孤立無依……”
“大人是說王太后孤立無依,只能在跟淮東和解的世家宗族與棠邑藩鎮之間找平衡?”殷鵬有些醒悟過來,說道,“大人剛纔所說的這些話,其實是對韓謙、小姐他們有利的?”
“我說或者不說,對棠邑或許並沒有什麼區別,沈漾、殿下他們以後也會回過味來,但韓謙與珺兒總不至於會以爲我到這時候還看不透他們的佈局,”王文謙微微一笑說道,“當然了,殿下真要能從善如流,對王家還是有些好處的。這件事若了,我便辭去官職,找一處青山綠水辦一家書院了此殘生,你打算何去何從?”
“……”殷鵬拍了拍腦袋,說道,“我剛纔光想着小姐知道今日之事會埋怨大人呢,還沒有想到這一茬呢!大人去官要想辦書院,殷鵬自然是鞍前馬後給大人跑腿。”
王氏在金陵逆亂後期遷入揚州,只要淮東藩國一日不裁,那他們便一日就是淮東的臣屬子民。
而待淮東削藩,淮東諸州縣的治權重歸朝堂,州縣官員都得接受金陵的任命,王遠等王氏子弟在淮東以文吏爲主,沒有誰在軍中任職,往後即便不去職,也只需要效命於朝廷,而非效命於信王。
這也就意味着王氏一族實際上從淮東解套了。
…………
…………
楊元溥的棺柩停在崇文殿的大殿之中,四周明燭高燒。
馮翊走近過來,看着楊元溥的屍身穿着龍袍躺在半掩的棺柩之中,脫水似的,青灰色的臉深陷下去,叫人完全想象不出他臨死之時心裡在想着什麼。
除了宮宦、女吏以及宗正寺、禮部的官員守在棺柩之旁,還有二三十宗室中人在大殿裡守靈。
金陵逆亂時,絕大多數的宗室子弟都被脅裹渡江,即便楊恩也是在渡江時逃脫,但更多的人則是在徐明珍投樑後,作爲人質送往汴京居住,其中甚至包括杜崇韜的妻子德清郡主楊文麗、幼子杜律以及兩個的女兒。
杜崇韜調入金陵後,一直沒有得到重用,這也是一個原因。
還是在樑楚和議之後,除了徐後、楚國公楊汾以及當初直接參與叛亂的宗室子弟繼續留在汴京外,其他被劫持的宗室子弟,包括德清郡主及杜崇韜的三個子女在內,都被送回金陵。
只不過除了極少數人,大多數宗室子弟回到金陵,被延佑帝厭惡,再也沒有他們當初顯赫的地位與禮遇。
除了大喪之時需要用宗室子弟守靈外,羣臣既然決定改內侍省爲內侍府,欲用宗室大臣統御內廷事務,楊恩還得從宗室裡挑選幾個德高望重的助手。
德清郡主便在此列。
認真說起來,杜崇韜卻是這次宮變的最大贏家,不僅杜崇韜出任侍衛親軍都督,此時率領將卒值守崇文殿、崇陽門的侍衛將領,乃是杜崇韜剛剛提拔起來的長子杜濤以及周炳武之子周南二人。
德清郡主更是大殿之中帶領一羣經過初步甄別過後確認可靠的侍宦、宮女佈置大喪之事。
長信宮、明成宮太后照理也要攜新帝及三皇子在大殿守靈,但經歷兩天一夜的驚魂,人都憔悴、疲憊不堪,還是羣臣相勸她們暫時先回宮休息。
長信宮、明成宮這時都各有兩名參政大臣以及一名宗室老人及若干命婦隨時聽候差遣。
韓道銘、張潮守長信宮,鄭榆、周炳武守明成宮,四位大臣都六十好幾了,外加一羣命婦、宗婦相陪,也就沒有什麼好避諱的,但馮翊這時候顯然是沒有機會去參見兩宮太后了,只能在禮部官員的陪同下,跑到大殿來參拜楊元溥的遺容。
這一刻,馮翊也是感慨萬千,回想當年在臨江侯府的點點滴滴、沒心沒肺,不曾想眨眼十二三年便恍然而過,想要吟點什麼,卻又覺得索然無趣。
馮翊走出大殿,看到秦問從崇陽門那邊匆匆走來,喊住他,走過去問道:
“秦大人匆忙跑過來,有什麼新鮮事啊?”
“沈相不在大殿這裡?”秦問走到廊下,探頭往裡看看,自問自答的說道,“沈相不在這裡,那這時人應該在長信宮……”
秦問轉身欲走時,壓低聲音跟馮翊快速說道:“陛下遇刺時,身邊除了陳如意,還有四名中高級侍宦、兩名女吏,一度被看押起來審訊,呂輕俠逃跑前派人去滅口,但她們行事太倉促了,殺死其中五人,卻有一名宮宦重傷未死,還留了一口氣,之前被送到太醫局搶救。楊侯爺從御史臺臨時調了十多刑吏,這時候應該是從他口裡問出一些什麼事情來,這時候派人過來找沈相過去商議事情,應該是有事相告……”
“剛纔我在政事堂看到沈相,這會兒或許真是去長信宮見太后了,”馮翊聳聳肩說道。
現在大局已定,即便是呂輕俠將所有的秘密都公開,也沒有人會在這時候再節外生枝,棠邑纔不擔心這個重創未死的宮宦能吐露出什麼驚天秘聞來。
再說有些事情,沈漾、楊致堂、楊恩他們往後也會回過味來,但也就那樣了。
楊元溥確實是呂輕俠下手才死,而這出宮變又確實是呂輕俠挑起,難不成還能怨到棠邑頭上來?
當然了,秦問趕過來相告,也是希望跟他、韓道銘通個聲氣,有個心理準備。
秦問跑去長信宮,找到沈漾,又一起趕往太醫局,看到除了楊恩外,御史中丞鄭暢、楊致堂也在這裡——楊恩也是堅持不私立宮獄,對宮變之事的徹查,主張御史臺全程介入,這也是鄭暢出現在這裡的緣故。
待問過着手搶救的太醫以及負責審訊的刑吏,沈漾才知道崇文殿這名僥倖留了一口氣沒被滅口的宮宦,搶救了半天,吊回一條命,但也只得斷斷續續的詢問一炷香時間的話,最終還是支撐不住死去了。
“問出什麼來沒有?”沈漾蹙着眉頭問道。
“陳如意確實是呂輕俠的人,而崇文殿守值的宮侍、女吏,有近一半都是陳如意得呂輕俠授意安插進來的——陛下實是陳如意直接從背後持刃刺死,而在陛下死後,陳如意他們纔將一名刺客帶入大殿,僞裝成被衆人聯手反擊殺死的假象。太后受矇蔽,卻沒有直接下令刺殺陛下,而是陛下死後不得不接受呂輕俠的挾持……”鄭暢手裡雖然有審訊實錄,但實錄字句繁複,他挑緊要的跟沈漾述敘了一遍。
“……”沈漾愣怔了片晌,也不知道陛下最後看到他人生最爲信任的寵宦持刀刺來是什麼感受,又或者說陛下都沒有看到誰從背後持刃相刺就已經咽過氣去了?
“還有什麼事嗎?”沈漾將審訊實錄從鄭暢手裡接過去,隨手翻看着問道。
鄭暢說道:“還有的事,還請沈相看實錄……”
在場沒有外人,鄭暢還如此神神叨叨的,秦問猜測那宮宦臨死吐露的秘密應該是韓鈞與太后王嬋兒私通生子之事。
這事除了呂輕俠、姚惜水、春十三娘等人外,也不可能瞞得過太后王嬋兒身邊伺候的近宦、女吏。
李知誥的身世之秘,知曉者應該極少,不過,此時呂輕俠正沿長江逃往襄北,這個秘密似乎也不重要的。
沈漾翻看過審訊實錄,蹙眉許久,才長吐一口氣,將審訊實錄湊到火燭上點燃,扔入銅盆之中,說道:“照諸公於政事堂議定的口徑,重新抄一份實錄,傳送諸公視閱吧……”
楊致堂、楊恩都沒有表示異議,鄭暢對經手的獄吏說道:“呂輕俠勾結胡族行刺陛下、挾持太后逃奔襄北——你便照這個重新抄一份實錄……”
待兩名刑吏走開,楊致堂禁不住說道:“除開給張平、姜獲二位大人暗中傳信之外,宮裡還有幾處火跡頗爲可疑,似乎並非黃家暗中差人所爲,沈相當真不徹查下去?”
沈漾沉默着不說話,楊致堂看楊恩問道:“侯叔,你覺得呢?”
“大楚終究是僥倖避免一場血腥大亂,沒有再叫數十萬人死於戰亂,難道還不夠嗎?”楊恩反問道。
楊致堂被楊恩的話問住。
沈漾長吐一口氣,像是好不容易下定決心的說道:“不查了,太后是明白人,即便有蠱惑的可能,但終究不會不倚重我等對大楚江山社稷忠心耿耿的老臣,其他事情等張憲從楚州回來再說……”
“大人是說雲朴子有可能是棠邑的人,宮變時清陽郡主是雲朴子有意帶進尚書省的?”秦問這時候也知道張平、姜獲堅決求去,終究是叫沈漾他們起了很深的疑心,這時候爲了自己潛伏更深,也只能先將雲朴子交待出去;反正雲朴子地位相對獨立,就算是這時候跟韓府走到一起去,也不會有什麼妨礙。
沈漾點點頭,表示他確有這樣的猜疑。
秦問收住嘴,不再多說什麼。
沈漾着秦問留在太醫局等新版實錄抄寫好確認沒有遺漏,再傳閱諸參政大臣及兩宮太后——這涉及到後續討逆及擁立的大義名份,沈漾不敢馬虎,才叫秦問留在這裡盯着。
楊恩、楊致堂、鄭暢也有太多的事情,相繼離開太醫局,秦問走到殮房看了一眼那名重創身故的宮宦,走到外廂房看兩名御史臺的刑吏伏案重新抄寫實錄,再沒有其他人在。
待審訊實錄抄寫完畢、兩名刑吏簽押用印之後,秦問拿起來便要走,一名刑吏說道:“除實錄所抄寫的內容之外,這名陳如意的嫡系臨死還交待太后與韓府大公子私通生子以及當年隨陳如意在尚家堡殺尚文盛滅口嫁禍韓東虎、蘇烈之事……”
秦問微微一怔,定睛朝兩名刑吏看去,見他們四旬左右,鬢髮都已有些許霜白。
“小吏周昌、張德,都曾在縉雲樓任書辦,沒能被陳如意選入縉雲司,這些年一直在御史臺任吏;馮大人吩咐有什麼緊急之事,可傳告秦大人。”那名刑吏說道。
秦問輕拍額頭而笑,拿起實錄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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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於桐柏山南側的大洪山,乃是淮陽山的餘脈,又名綠林山,東漢劉秀便發跡於此,山勢與桐柏山南北呼應,綿延數百里,橫亙於郢州、隨州境內,乃是從東南方向庇護襄北的屏障。
郢州治城長壽、隨州治城隨陽,分別位於大洪山的西麓、東北麓,乃是從漢水以東、長江以北挺進襄北的必經之路,而從重要性上來說,控扼漢水東岸的郢州治城長壽要比隨陽更爲突出。
郢州治城長壽年久失修,天佑十三年四門城樓又毀於戰火、坍塌,在荊襄戰事過後,州府衙門才撥出錢糧修繕城牆、城樓,差不多拖到延佑四年,郢州城才修繕一新,矗立於大洪山與漢水之間,與漢水西岸的荊門,乃是從南往北沿漢水及兩翼進入襄郢谷地及南陽盆地的門戶要津。
李知誥得人傳信確切得知養父李普以其身世之秘脅迫呂輕俠發動宮變的消息時,已經是發動宮變的當天,他急得直跳腳也沒有用。
既然不能封住養父李普的口,又不能阻止呂輕俠發動宮變,李知誥在襄北唯有照最壞的打算進行緊急部署。
除了將李磧調去守武關,以議事的名義將柴建召到身邊外,李知誥還第一時間緊急更換荊門、長壽、隨陽等城的守將,皆換上嫡系親信,並全面封鎖大洪山、武靖等關以及荊門的信道。
這樣的話,即便宮變失敗,他還有可能暫時控制住消息不會擴散到郢隨諸州,或能爭取到極寶貴的一點應變時間。
這麼短的時間內,很難全面調整襄北軍重於西北、而輕於東南的軍事部署,李知誥也只能將少量的嫡系騎兵、馬步軍以及少量的水軍,以最快的速度集結到郢州治城長壽。
無論是宮變失敗,亦或宮變陷入僵持,他都不至於像籠中困獸般徹底的束手無策。
七月二十八日午後已經不那麼熾烈的驕陽之下,渾濁的漢水之上十數艘滿目瘡痍的官船,徐徐出現在郢州城頭守軍的視野之內,後方有數十艘追擊的戰船或許看察覺到漢水上游有上百艘水軍戰船峙守在河道里,這時候放棄追擊,紛紛掉頭往漢水下游撤去。
這一刻郢州城頭沒人歡呼,只是安靜而壓抑的看着十數艘官船在哨船的引領下,往郢州城外的碼頭停靠過來。
此時距離宮變已經是第九天了,而金陵頒傳的討逆檄文已於五天前傳入黃州、鄂州;這兩州也第一時間傳令諸縣,切斷與襄北諸州的聯絡,集結鄉兵加強諸城寨的守備、封鎖與郢隨兩地的水陸交通。
李知誥目前只能暫時制止消息進一步往郢州以北的區域擴散,但無法控制消息傳入郢州、隨陽、荊門等與黃州、鄂州、荊州鄰近的城池。
好在郢州、隨陽、荊門三城的守將,李知誥都及時換上嫡系親信,也調入一部分家小皆在鄧均兩地的將卒駐守,不至於使這三城的形勢在猝然之間陷入慌亂之中,形勢還勉強在他們的掌握之中。
然而,沒有人會在這一刻覺得,形勢對襄北是有利的,也沒有誰會覺得朝廷徵調張蟓的右武衛軍與湖南、江西及黃鄂等州兵馬聯合更爲兵強馬壯的棠邑軍進剿過來,他們真有能力守住襄郢隨鄧均樑等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