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涅槃

煙柳畫橋的三春盛景,抵不過京都權貴的美人詩會。

每逢春初,京中便有喜好風雅的世家子弟開辦美人詩會。這美人詩會彙集京都所有高門女子,無論是那待字閨中的,還是那已經出了閣的,都能在美人詩會裡驚鴻一現。

周楚楚端坐在梳妝檯前,輕輕拾起脂粉奩中的珠光紅。鏡中女子容貌嬌豔,卻毫無那柔情似水的蜜意,取而代之的,只有凜冽鋒利的殺氣。

這是周楚楚重生後的第八日。

八日前,周楚楚從昏夢中醒來,發現自己回到了韶華爛漫的二十歲。這是她成爲齊王妃的第一年,可即便是第一年,齊王薛海亦不曾正眼瞧她半分。

周楚楚用七天的時間爲丈夫燒紙冥渡——當然不是因爲薛海死了,而是爲着她的伯逸,早已在自己心中死去。

到了第八日,春光大好,爲丈夫“守喪”的期限也已到了盡頭。周楚楚重整衣裝,決意藉着美人詩會,向京中高門子弟們宣佈一件要事。

門外婢女端了釵盒來,柔聲問:“不知王妃今天想戴哪支步搖?”

周楚楚眼神一瞥,淡然道:“就戴大婚那日女帝賞的雙鳳穿雲吧。”

昔日大婚,女帝親見齊王夫婦,並賜金鳳穿雲鑲花玉步搖一支。周楚楚從來都捨不得戴,而如今,她便要戴給趙佳凝看,讓她睜大眼睛看清楚,誰纔是名正言順的齊王妃。

周楚楚細細定了妝,親手將那雙鳳穿雲插入髮髻。穿雲雙鳳,凌霄清啼,今時今日,她便要啼遍京都!

本屆美人詩會選在戶部尚書陸文山府中,他的獨女陸子衿是個愛舞文弄墨的才女。周楚楚雖與她來往不多,可也仰慕她的芳名才學。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這名字便透着一股雨後春生的芳草氣息。

周楚楚正沉沉想着,軟轎已不知不覺行至陸府門前。婢子掀開珠簾,道:“王妃,陸府已經到了。”

周楚楚伸頭一探,只見人羣熙攘。各路官家子弟皆已陸續抵達,而站在門口迎客的妙齡女子,恰是陸府千金,陸子衿。

只是沒等她上前招呼,趙佳凝便踏着芳步悠悠而過。見周楚楚也在,忙笑了笑,柔聲道:“楚楚,你也來了?”

周楚楚微微一怔,想起重生前薛清口中的那個趙佳凝。如果……如果沒有後來發生的一切,如果……如果自己不是齊王妃,她和自己的關係,又是否會溫和那麼一點點?

可人生於世,哪有那麼多如果?誰不是把那挫骨揚灰的痛苦都經歷了一遍,才換回如今這雙清亮的雙眼。周楚楚看着趙佳凝,就像在看着一隻張牙舞爪的鬼怪,它只是披着美人的皮囊,行走在這人間。

周楚楚勉強定了定心神,寒聲道:“什麼叫我也來了?我是不該來嗎?”

趙佳凝聞出了周楚楚語氣中的火藥味,懨懨垂眸道:“你這是怎麼了?我不過只是隨口問你一句,你便動這樣大的脾氣。”

周楚楚冷笑一聲,旋而撫髻道:“沒什麼,脾氣不好,尋個人發泄發泄。你與我關係最是親近,難道還在意這些嗎?”

趙佳凝神色一沉,立刻閉上了嘴巴。

“兩位姐姐怎麼就站在門口說話?”陸子衿遠遠迎了過來,行禮道:“參見齊王妃殿下。”

周楚楚扶了一扶,擡眉對身旁的趙佳凝道,“你呢?”

“我……我什麼?”

“你還沒行禮呢,我的好妹妹。”周楚楚眼神一寒,氣若游絲。

見趙佳凝低頭不語,周楚楚又摸了摸頭上的金鳳穿雲。趙佳凝掃了一眼,自知尊卑有別,雖不大情願,可還是屈身福了一福。

“不夠誠心,本王妃要你再來。”周楚楚笑了笑,扭頭對陸子衿說,“煩請陸家妹妹先去招待別人,本王妃慢慢來調教她。”

陸子衿見周楚楚氣勢咄咄,亦不敢多言,忙領着僕從迎其他小姐去了。

周楚楚這纔有機會看清趙佳凝此時此刻的表情,她雖面上風輕雲淡,可嘴角卻在微微搐動着。想必心中一定怒氣噴涌,卻又不敢發泄,只能悶頭忍着。

“怎麼,剛剛說的話你沒聽見?”周楚楚又提醒了一遍,她就是要看趙佳凝氣瘋了卻又無可奈何的樣子。

“楚楚,你今天這是怎麼了……從前的你不是這樣的……”趙佳凝捂着胸口,滿是我見猶憐似的嬌柔。

周楚楚不禁感嘆,到底是把自己比下去過的美人,這一舉一動間的模樣,無不流轉着一股弱柳扶風的清純之氣。這無論換做哪個男人,都會受不了佳人子這般黯然傷神的芙蓉春色,可惜自己早就已經不吃這套,上一輩子,自己吃得難道還少嗎?

周楚楚嘴角一斜,上前微笑道:“從前?從前是怎樣的?”

“從前……從前不是今天這樣。”

“賤人!”周楚楚突然擡手一記耳光,扇得那趙佳凝翻身在地,眼冒金星,“知道我爲什麼打你嗎?因爲你目無尊上,禮儀不周,而且言辭含糊,意圖敷衍本王妃!”

趙佳凝被這一耳光打得雲裡霧裡,終於是忍不住了,忙起身反駁道:“從前看你是齊王妃,我高看你兩眼,卻不曾想你突然變得如此跋扈,就不怕我回去告訴齊王?”

回去?告訴齊王?還真把齊王府當成你自己的家了?還是說,那齊王纔是你溫柔的避風港?

周楚楚暗自一笑,釋然道:“既然你這麼喜歡跟齊王告狀,不如我把這個王妃讓給你……?”

“你……你在說什麼……”趙佳凝後退兩步,神色鐵青。

“你不想嗎?”周楚楚輕笑着,那笑聲,宛如風中銀鈴,清脆動人:“別告訴我你沒想過?說說看,想坐我這齊王妃的位置,想多久了?”

趙佳凝被嚇得不輕,強捂住欲哭無淚的眼睛,顫聲道:“你就是個瘋女人……瘋女人……”

“放心,我不會在陸府門口太難爲你的。”周楚楚替她理好亂了形的衣衫,附耳道:“我今天便把薛海送給你。”

周楚楚狠狠一掐,在趙佳凝腕上留下一片淤青。見趙佳凝痛到齜牙,周楚楚無心多言,扭身便拐進了陸府大門。

“告訴陸家妹妹,不許讓人去扶她。”周楚楚低聲向婢女吩咐着,語氣中不帶一絲感情,“誰若是敢扶,就是與我周楚楚過意不去,若是與我過意不去,那麼誰也別想好過。”

婢女怯怯地低了下頭,應聲而退。周楚楚稍理了理妝容髮髻,大步流星地向府內走去。

當今女帝登臨九五,朝中遍是文官清流。包括這陸文山在內,亦都是不可多得的廉潔之臣。而陸府的佈置,自然隨同主人的心性一般清幽怡人。府中鋪滿花花草草,山石櫛鱗,放眼所望,盡是新鮮翠色。

“兔子呢?”假山後穿來一陣男聲,聽這聲音,像是個乳臭未乾的男孩。

周楚楚停下腳步,且看一隻毛色雪白的大白兔正躬着身子抱上自己的足尖。

“啊,原來你在這裡,伯逸。”

周楚楚原本沒多大興趣逗留,卻聽見那男聲喚兔子伯逸,要知道,這伯逸可是齊王的小字,他敢如此稱呼自己的夫君,想必也絕非什麼凡俗之流。

周楚楚順着兔子的方向快步走向假山後,突見假山後冒出一張稚氣未脫的小臉。他手裡抱着一隻新兔,正望着自己腳邊的兔子,嘿嘿發笑。

“神仙姐姐……”那少年略有發癡,連聲道:“你是兔兒化身的神仙姐姐嗎?”

“誰是你神仙姐姐?”周楚楚指了指地上的兔子,淡然道:“喏,你的兔子在這裡。”

“原來你不是神仙姐姐。”少年抱起另一隻兔子,笑嘻嘻道:“可是我覺得你比神仙姐姐還要好看!”

“你這小孩,年紀輕輕就這樣會哄女人。”周楚楚不由得嗔笑一聲,心裡卻是甜的。

重生之後,周楚楚一頭把自己悶在家裡爲夫君燒紙,好不容易可以出來走走,又在門口遇到趙佳凝。這一通接觸下來,周楚楚心中難免疲累,而這莽撞少年恰似一道柔潤清風,吹得周楚楚心漪泛泛,蜜上心頭。

見周楚楚低頭不語,那少年又道:“我可以叫你神仙姐姐嗎?”

“可以。”周楚楚微微點了點頭,面色潮紅。

“對了,你剛剛爲什麼叫這兔子伯逸?京都誰人不知,這伯逸是齊王小字,可不是人人都能叫的。”

那少年撇了撇嘴,揉着兔子,嘟囔道:“我當然知道薛哥哥也叫伯逸,只是他是個壞人,總是搶走我的兔兒做烤兔肉吃。於是我索性將兔兒取名伯逸,看他還敢不敢把自己給烤了吃!”

一邊說着,那少年放下兔子,抱起另外一隻,軟聲道:“這是大伯逸,那是小伯逸,神仙姐姐,你又是誰呢?”

“我?”周楚楚靦腆一笑,搖頭道:“我就是伯逸的內人,女帝親賜的齊王妃,周楚楚。”

“啊?!”少年面露駭色,似乎有些惶恐。周楚楚不禁暗想,終究是未經人事的臭小子,聽到自己這名頭,怕是已經露怯了。

然而令周楚楚沒想到的是,那少年只象徵性地驚訝了一下,很快又沮喪道:“果然吶,世界上最漂亮的姐姐,就是別人家的姐姐。”

“別人家的姐姐?”周楚楚不忍有些好奇,“你也有姐姐?”

“有啊,她叫陸子衿,長得一點也不好看。”那少年蹲下身子,看着兩隻兔兒四目相對,擡頭喪喪地問:“所以神仙姐姐應該知道我是誰了吧?”

“知道。”周楚楚心中豁然,“你不就是陸尚書家的獨子,陸子衿的胞弟,出了名的混世小魔王,陸子卿嗎?”

“神仙姐姐果然無所不知!”陸子卿站起身子,拍拍胸膛,提聲道:“我還以爲父親常年把我圈養在磁州,京中的漂亮姐姐們都不記得有我這麼個人了,沒想到神仙姐姐還記得卿卿!”

“我怎能不記得?”

周楚楚心頭一沉,兀自暗想道:“你可是我上輩子死前唯一一個來看過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