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內。
李德躬身上前,問道:“主子,夜深了,您該就寢了。”
“就寢?”素手一掀,那本剛由駐紮於東海邊境的水師大營,八百里快馬奉上的加急文書,砸在了地上,“七日了,夏允兒至今仍無消息,朕如何能睡得安穩?”
七天來,景帝明裡暗裡向他施壓,京城方圓一百里內,能找的地,驍騎營通通去過,只差沒掘地三尺,始終沒能找到她們的行蹤。
而水師,也在三天前察覺到,相隔永騰、景國的東海之上,有掛着景國錦旗的官船出沒,那片海域因兩國不曾通商,除卻兩國的漁夫偶爾會出海打漁,便是連商船,也不敢擅自踏近半步,景國的官船怎敢在無帝命的情況下,自作主張接近永騰國土?
想及此,沈濯日身上的氣息霎時冷了下去,大殿內的空氣似在瞬間凝結,饒是李德,也有些畏懼,低下頭不敢作聲。
良久後,沈濯日才收斂了氣勢,食指用力摁壓眉心,臉上浮現了一絲疲憊。
見此,李德忙走上前去,替他揉捏肩膀:“主子,您放寬心,城裡的兵馬已經派出去了,相信用不了幾日,便可找到公主。”
這話別說沈濯日不信,連他自個兒也是不信的。
若能這麼輕易找到夏允兒的行蹤,又豈會連着數日無消息傳回?
“要不,老奴喚唐大人爲皇上備些宵夜?”李德想着方兒地試圖爲帝王排憂。
靜止的睫毛微微一顫,不經意的反映,卻讓李德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遂,進言道:“主子有好幾日沒品嚐過唐大人做的御膳,想來,他也該手癢癢了,老奴算是瞧出來了,唐大人他啊,是個離不得竈臺、鍋具之人,讓他幾日不下廚,就跟要了他的命似的。”
“誰說不是呢?”沈濯日立時回想起,那夜唐鑫爲幾本菜譜擅闖乾清宮的事兒,倒有了幾分興致,“傳膳。”
“嗻。”李德風風火火退出大殿。
他就知道,只要搬出唐大人,保管頂用!
剛出院子,李德就與前來複命的禁軍都統撞了個正面。
“唐相回府了?”他攔住人,凝眉問道。
皇上雖早有旨意,不得將公主與唐芙一道失蹤的消息傳播出去,但宮裡不乏外臣的眼線,不少耳目靈通的大臣,對此早已有所耳聞,唐堯自然也不例外。
因是文臣,不可插手尋人一事,便日日在宮門口等候,嘴上沒說,可明眼人哪個不知,他是在等女兒歸家?
沈濯日知道此事,便派禁軍都統在暗中進行保護,如今人現身在此,定是因唐相走了。
都統的答覆一如李德所料,兩人略微寒暄幾句,便各自離去。
想到唐相,李德不禁有些唏噓長嘆。
“哎,這麼好的人,怎就偏生生了個不成器的女兒呢?”
搖搖頭,拎着褲腿朝御膳房走去。
經過長廊時,李德耳朵一動,順着吵雜的聲源處看去,便見一名太監正和侍衛拉拉扯扯,走近些,瞳孔猛地一縮:“是你!”
一刻鐘後,御書房內滿室靜謐,唯有孫老一人隱忍的哽咽聲不斷在殿中徘徊。
“你說,他有數日不曾露面了?”帶着無盡寒意的聲線,從上首落下,細細體味,不難察覺到話裡藏着的那絲急切與驚怒。
“奴才不敢欺騙皇上,打從那日,鍾公公來過御膳房後,奴才就再沒見過小唐了,所有能找的地兒,奴才和大傢伙都找過了,就是找不着他!”孫老語帶哽咽,面上盡是恐慌害怕之色。
‘砰’
大手重重拍下,巨大的力
道震翻了奏摺,打翻了案上的茶盞。
“主子!”李德匆忙取出娟帕,想要爲帝王擦拭手指。
沈濯日拂袖避開,暗潮涌動的眸緊盯着下方的孫老,薄脣抿緊,一字一頓道:“爲何遲遲不報?”
宛如殺神般狠厲逼人的氣勢,讓孫老霎時白了臉:“奴才想過要來向皇上稟明,可是……”
他似心有顧慮,沒在第一時間把解釋說完。
“可是什麼!”沈濯日咄咄逼人的又問。
那丫頭不見了,可這些奴才卻隱而不報!叫他怎能不氣,怎能不怒!
眼看孫老冷汗森森,李德忙不迭出聲:“主子,近日宮中是多事之秋,下人們難免心存顧慮,不敢拿這些事驚擾您。”
“呵,”沈濯日怒極反笑,廣袖內,拳頭時緊時鬆,一如他此刻難以平復的心潮。
就連李德,也沒膽子再幫腔說情,在御前侍奉多年,天子的秉性他尚能摸到一二,這時說多錯多,且極容易成爲殃及的池魚!
“他當日就不見了?”沈濯日默了半響,才從牙齒縫裡擠出話來。
“是,那天早晨,老奴還見過小唐,他正在準備早膳,打他出門後,就再未現身了,”說着,孫老吞嚥了一下,磕頭道,“小唐失蹤至今足足有七天了,他做事向來有規有矩,若有急事需要離宮,也會給大傢伙說上一聲,斷不會做出無辜消失的事兒來,皇上,您明鑑啊。”
“七天……”沈濯日心口一震,握緊的手背上,突地暴起條條青筋,“也是七天。”
“難道唐大人的失蹤,與公主殿下和蓉……”妃,餘下的一個字,在天子如魔般充滿煞氣的厲眼下消音。
李德咚地跪了下去:“老奴失言,請主子恕罪。”
他怎的就忘了,主子對那位的看重?這些話即便是真的,那也不能當着主子的面說出口啊!
“皇上!”孫老砰砰磕頭,額頭很快就見了紅,他卻仿若一無所知,咬着牙請命,“您千萬要救救小唐,他還那麼年輕,有大好的前程,不能有事兒啊。”
宮裡的風聲,他早有耳聞,且這幾日,他心頭也在猜想,小唐的離去興許和公主、蓉妃雙雙消失有關。
蓉妃是何秉性,宮裡頭誰人不知?誰又知道,那位會不會因一點小錯,把小唐給懲處了,又或許,是那天擄走兩位貴人的賊子,發現了小唐,所以狠下心腸,殺人滅口。
孫老越想越急,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夠了!他還沒死,誰許你在此哭哭啼啼?”沈濯日極爲不喜他這幅哭喪的樣子,冷聲呵斥道。
孫老忙垂目拭淚。
“去,請香王回宮!”言罷,沈濯日理也未理殿中的二人,拂袖進了內殿。
與此同時,距離京城百里之遙的森林外,唐芯一臉悠閒的坐在一塊布帛上,一邊拎着水壺喝水,一邊啃着肉乾。
“這地圖靠譜嗎?會不會畫錯了?”夏允兒舉着火摺子,翻看手裡的簡陋地圖,此物是她們在趕路時,從一貨商手裡買來的,這類商賈熟悉各條通往大城的捷徑,以便於花最小的人力物力,運送貨物。
而接下來,她們要去的就是素有魚米之鄉之城的——衛城。
不用想也知道,目的地的選擇是唐芯的主意。
好不容易離開皇宮,當然得去食材聖地朝聖。
“公主,”唐芯沒理會夏允兒的嘀咕,斜眼朝她看來,“你打算跟着我們一路走下去嗎?你也見到了,這幾天路上的盤查越來越緊,照這形勢下去,我們早晚會被人懷疑。”
雖然他們有喬裝打扮,但帶着她,
就像帶着一個隨時會爆炸的炸彈,危險係數成直線飆升。
“你死心吧,本姑娘是絕對不會和你們散夥的。”夏允兒繼續研究地圖,同時不忘表達她的決心。
唐芯煩躁地抓抓腦袋:“您總得告訴我原因吧?放着大好的日子不過,您幹嘛要到宮外來風餐露宿?難道是好日子過多了,想品嚐一下,貧苦百姓的人生?”
“本姑娘沒瘋。”夏允兒如何聽不出唐芯話裡的諷刺?黑着臉回答道,用力撕扯手裡的地圖,活像在扯着某人的臉似的。
“那……”一個猜測浮上心頭,唐芯舔了舔嘴脣,帶着一丟丟小激動的問,“不會是因爲皇上看不上你,所以你一氣之下,決定逃跑?”
“明明是本公主不願嫁給他!”實話脫口而出,“你故意套本公主的話?”
艾瑪,被她看出來了?
唐芯掛着燦爛的笑臉,說:“所以你就算回宮,也不會嫁進宮去咯?”
“當然。”夏允兒有些懊惱中了她的奸計,可事兒已經挑明,與其想辦法圓回來,不如坦誠相告,“本公主根本就不想來你們這兒,”她拍拍衣襬,就地坐下,“出發前,父皇對我耳提面命,一個勁說着你們的皇上有多威武,有多聖明,想讓本公主心甘情願嫁於他爲妃,一個連面都沒見過的男子,本公主爲何要嫁?而且,進宮以後,本公主瞧他,和尋常人也沒什麼分別。”
“誰說的?”唐芯一聽這話,立馬不幹了,將剩下的半塊乾糧塞進懷裡,氣呼呼瞪着夏允兒,說,“是你沒看見皇上的好,他看着冷了點,其實是座活火山,外冷內熱,體恤下人。”
看着她憤憤不平的表情,夏允兒心頭冒出了一個豆大的問號:“他真有你說的那麼好,你幹嘛不把實話說給他聽?讓他做主,把小宮女賞賜給你?”
“我……”唐芯啞口無言,腦袋緩緩垂了下去,神色很是黯然。
“好啦,不提他了。”夏允兒見好就收,“總之,本公主一時半刻是不會回去的,來這兒前,本公主有去藏書閣翻看貴國的書卷文章,聽說你們這兒有不少武林高手,且從不依附朝廷,自成一方世界,日子過得瀟灑快活,等本公主去江湖上游歷一番,玩累了,再回宮去不遲,你放心,本公主在這兒混熟了臉,就會和你們分道,不會再死纏着你們,打擾你們的幸福日子!”
唐芯沒精打采地應了一聲,圈住雙腿,坐在地上發呆,連夏允兒是幾時睡着的,也不知道。
“主子,”小春從包袱裡取出一件單薄的外衫,爲她披上,咬咬脣,說,“您是在想皇上嗎?”
“不是。”唐芯斷然否認,可對上小春那雙乾淨清澈的眼,又心虛地移開了視線。
手指輕輕拽住肩上的外套,久久不言。
“奴婢知道,您是在蒙受不白冤屈一事,和皇上置氣。”這些天,她沒少偷偷琢磨主子離宮的理由,思來想去,總算是想明白了,“但當時的情形,皇上他怎麼能站出來爲您說話?您想想看,皇上他面對種種鐵證,不僅沒有發落您,還讓您回寢宮歇息,差刑部和大理寺嚴查,這不正是因爲皇上他信任您嗎?”
她哪是爲了這件事生氣……
唐芯搖搖頭,示意小春別再說了。
小春長嘆口氣,滿臉失落的退到邊上,忙活着替她鋪被子。
用衣物堆出的露天牀單成四方形,平鋪在泥土地上,小春拍了拍手,轉頭想喚自家主子就寢,卻意外的看見,她正靜靜望着南面。
那兒是京城的方向。
“主子……”小春幽幽喚道,眼睛裡閃過一道決然而又堅定的光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