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三爺。”羅媽媽此時已然瞧見了陳瀅,忙停住話頭,笑着走了過來:“爺這是忙完了?”
“還有一會兒呢。”陳瀅回了一聲,視線掃過那老婦。
恰巧此時,那老婦也轉身看了過來,陳瀅眼前,便現出了一張微黑瘦削的臉龐,眉眼慈和,下頜的線條卻凌厲,可見當年的殺伐果斷,如今老了,瞧來亦極爽利。
“老奴見過陳三爺。”那老婦操着一口不太標準的官話,向陳瀅屈身行禮。
陳瀅並不識得她,也不大敢受她的禮,側身避過了,那廂羅媽媽便上前輕聲地道:“回爺的話,這嬤嬤是小侯爺身邊的霍嬤嬤,上回在四宜會館那一回,奴婢去外頭成衣鋪子買衣裳,便是霍嬤嬤幫着奴婢打理的,是以奴婢才識得她。”
原來這位就是霍嬤嬤。
陳瀅聽說這名字很久了,據說,這霍嬤嬤是看着裴恕長大的,自裴恕祖母去後,這主僕二人便在那偌大的侯府中相依爲命。
“原來是霍嬤嬤,我失敬了。”陳瀅向着霍嬤嬤點頭致意,
霍嬤嬤便笑了起來,道:“老奴擾了三爺了清靜,三爺恕罪則個。”語罷又咳嗽了兩聲。
陳瀅見狀,回身便掀開了簾子:“嬤嬤快請進來吧,外頭雪大得很。”
霍嬤嬤忙不迭地擺手,咧開了豁了牙的嘴,笑道:“爺可別折煞老奴了,這纔多大點兒雪啊,不礙的。”
話未說完,她便又咳嗽起來,頰邊涌起了兩團不正常的潮紅,瞧來有幾分病態。
羅媽媽很念着她的情,此時便從旁相勸:“嬤嬤快進來吧,橫豎這時候小侯爺還沒來呢,先暖一暖再說。”
陳瀅亦道:“嬤嬤且進來喝口熱茶,今日還是挺冷的。”
見她二人如此客氣,霍嬤嬤也不好再推,便顛着碎步走了過來,羅媽媽忙上前扶她,一面便道:“您老可慢着些,這地上滑得很。”
陳瀅將簾櫳挑高了些,霍嬤嬤迭聲說“使不得”,羅媽媽卻是力大,硬將她給讓進了屋中,又揀了個乾淨的杯子給她倒了茶,陳瀅便請她坐在火爐邊取暖。
霍嬤嬤到底上了幾歲年紀,坐下來後,方覺得手足都凍僵了,便拿手捶了捶一雙老腿,自嘲地道:“叫三爺見笑了,老奴這把老骨頭,如今委實不大頂用,真真成了累贅了。”
羅媽媽便在旁笑道:“嗐,這才哪兒到哪兒啊,您這身子骨瞧着就結實,還有得享福呢。”
陳瀅亦接口說道:“霍嬤嬤精神矍鑠,必定長命百歲。”
說這話時,她的語聲十分和緩。
看得出,這霍嬤嬤對她應該是早有耳聞了,從見到她起到現在,老人家就沒表現出半點訝色,神情間十分從容,可見裴恕已將今日之事盡數告知。
“老奴今兒是出來採買的。”許是怕陳瀅疑惑,霍嬤嬤此時便笑眯眯地說起了前因:“因侯爺馬上就要離開濟南府,老奴便想着,總要捎些土儀回去贈人,也免得叫人說侯府失禮,侯爺不耐煩這些,便皆交予老奴張羅。恰巧今兒侯爺出門,便叫老奴跟車,順帶着就把東西買了回去,也免得單獨再跑一趟。”
陳瀅未曾開言,羅媽媽便在那裡沒口子地誇:“小侯爺心地真好,惜老憐貧的,您真是遇上了個好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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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直說到了霍嬤嬤心坎兒裡,她不由得眉開眼笑,直笑出了滿臉的褶子:“可不正是這話兒麼,老奴這可真是掉進福窩裡了。”
羅媽媽便又順着她說了好些吉祥話兒,聽得她歡喜不禁,一時間屋中笑語不斷,倒是比方纔裴恕在時熱鬧了許多。
又再敘了些閒話,霍嬤嬤便漸漸收了笑容,略有些不安地在座位上挪了挪身子,方道:“老奴如今有句話想問一問三爺,不知可使得?”
她的神情頗爲忐忑,說話聲都低了幾分。
陳瀅便笑道:“自是使得的。”一面說話,一面便向羅媽媽打了個手勢。
羅媽媽會意,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還將那門也給掩上了。
霍嬤嬤便將茶盞擱下,坐正了身子,問道:“老奴方纔進院兒的時候,正碰着侯爺往外走,老奴的眼神雖是不濟,卻也瞧出侯爺的神氣像是有些……不大好。老奴多嘴問一聲兒,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兒?”
她一面說話,一面便緊緊地盯着陳瀅,目中流露出極濃的關切,甚至可以說是有點緊張,彷彿生怕陳瀅說出什麼不好的話來。
看起來,這霍嬤嬤與裴恕之間的感情,果真便如傳說中那樣,已是如親人一般地相處着了。
心下暗忖着,陳瀅倒也未曾隱瞞,揀着那能說的都說了,甚至包括她要興建女校等事,也一併告訴了她。總歸這些事就算她不說,裴恕稍後應該也會告訴霍嬤嬤的,倒不如干脆言明的好。
聽了陳瀅之語,霍嬤嬤並未露出多少驚訝的神情來,只低低地嘆了一口氣,面色有些黯然:“老奴就說呢,怎麼侯爺的神氣會是那樣兒,卻原來是提起了亡故的大姑娘。”
她的神情變得傷感起來,兩道淡淡的眉向下耷拉着,面上的溝壑彷彿也隨之加深了許多:“不是老奴嘴碎,大姑娘這一輩子,委實是……可憐得緊。”
她說着便又嘆了一聲,擡起衣袖揩了揩眼角。
陳瀅凝目看着她,卻並未開口問及。
人類之所以會有遺忘這種功能,就是爲了讓自己忘卻悲傷,重新啓程。
之前裴恕那看似輕描淡寫的語氣,以及霍嬤嬤此刻的傷感,皆表明了,當年裴大姑娘之死,是件很叫人揪心的往事。
陳瀅不想輕易揭開塵封的傷疤,那樣也太殘忍了。
可是,霍嬤嬤這時候卻又開始說話了,說出來的話,卻與陳瀅所思相反。
“既然侯爺把這事兒都與三爺說了,老奴覺着,那內中的詳情,怕是三爺也是能夠聽一聽的。”她說道,語氣間並無半分遲疑,反倒充滿了篤定乃至於切盼:“就老奴自個兒也覺着,三爺是個容易叫人親近的人,那些事兒便告訴了您,想來您也不會笑話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