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了,更近了,槅扇上淡淡的影,漸化作眼前身形,腳步聲越見清晰,似踏風而來。
陳漌閉上眼,復又奮力張開,清麗的臉若花初盛,綻放出奪目的美麗。
“殿……”
只說出這一字,她忽地停口,面色飛快轉白。
不對!
不是他!
眼前之人,根本不是太子殿下!
黑矮瘦削的樣貌,滿臉皺紋,下頜卻反常地光滑,這人搖搖晃晃走進來,腳步虛浮、醉眼半開,酒氣醺天。
陳漌下意識掩鼻,呆望來人,如遭雷擊。
這人絕非太子殿下!
甚至連貴族都算不上。
雖身着錦袍,可這人腰畔無玉飾,髮髻貫着銀簪,手上更無代表尊貴的玉扳指。
不是豪門奴僕,就是管家門客。
陳漌兩手冰涼,渾身亂戰。
她被人算計了!
卑賤的奴僕門客,與美貌高貴的貴女,二人共處一室。
陳漌不及多想,飛快退回屏風後,冷汗透心。
“嗵”,醉酒男子步履不穩,一腳踢上腳榻,“唉喲”幾聲呼痛,嘀咕些什麼,身子一歪,倒在窗旁美人榻,不消片時,沉重鼻息便充滿房間。
陳漌死命咬住脣,逼回那聲尖叫,轉身疾走。
她不能留在這裡,必須想法子出去!
可是,她沒有膽量越過西次間。
她怕那男子突然醒來,看見她的臉,或她的衣衫。
僅僅只是被他看見,便能叫她萬劫不復,甚爾那男子若並非只是看,而是藉着酒勁兒斗膽觸碰……
陳漌狠命搖頭,面白如紙,不敢再往下想。
所幸,此院正房乃五開間兒,屏風後便是耳室,耳室門前錦簾低垂,靜若平湖,偶被涼風拂出細紋。
陳漌已無思考餘地,硬着頭皮行至門前。
那一剎兒,諸般微甜心緒、柔情嚮往,盡被冷與恨抹去,還有深深餘悸。
怪不得她叫人打聽消息,得來竟如此容易;
怪不得這一路潛行,處處皆無阻礙;
怪不得今日長公主並附馬,盡皆未至。
她喉頭一陣發苦,直漫心尖。
連長公主夫婦都未露面,尊貴的太子殿下,又如何會來?
而她一路順利,也根本不是提前打點所致。
分明便是有人將計就計,推她入死局。
陳漌慘白的臉上,浮起一絲蒼涼。
她還真是被人算計得死死的。
可笑就在前一刻,她還滿心憧憬,以爲謀劃得逞,誰知身後早有黃雀。
而至爲可笑的是,她一心捕獲的那隻蟬,根本未入轂中。
陳漌立在耳室前,停步不前。
錦簾在望,可她伸出去的手,卻在遲疑。
錦幕之後,是否又是一場算計?
陳漌鼻尖冒汗,額發粘在鬢邊,鴉青發線、雪白肌膚,如白玉描出墨線,美麗至妖冶。
驀地,身後鼾聲忽止,衣物窸窣聲響起,似榻上人正要起身。
陳漌心頭重跳,眼前冒起金星。
她惶惶扶住門框,不再猶疑,輕掀錦簾、慢提步履,探首朝屋中窺視。
房間光線十分昏暗,碧紗窗緊緊攏住,沿牆面兒垂下幾重紗帷,胭脂紫繡仙鶴祥雲紋,鶴舞雲飛、遮蔽天光,陳漌極目細看,亦只勉強看出几案大致形狀。
身後響動漸微,粗重的鼻息聲重又響起,那人似又睡去。
陳漌張目往室內細看,驀地眼前一亮。
耳室盡處,隱約現出門扉的輪廓。
有救了!
她當即掀簾,不待簾幕在身後合攏,已提步向前。
“陳大姑娘走得好快。”輕且涼的語聲,如一記驚雷,驟然炸響。
陳漌大驚失色,腳步陡停,心臟一陣緊縮。
還是中計了!
窗帷前,鬼魅般現出一道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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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姑娘莫怕,我不是來壞您的事兒的。”那人輕笑道,往前踏了一步。
陳漌忙退後,心頭狂跳,喉頭又緊又幹:“你……你是何人?何以至此?爲何藏頭露尾?”
那人再踏半步,身形終現於幽微光影,卻是個垂髫小鬟,看身量也就十歲左右,梳雙丫髻、着青布裙,做最尋常女僕打扮,扔人堆裡怕再也找不着。
陳漌又去細看她的臉。
只此際,日已微斜,陽光被細棱格兒窗扇隔成幾束,落下斑斑印跡。那小鬟的臉也被光影切割,黑一塊、白一塊,模糊難辨。
“你到底是誰?”陳漌瞳孔微縮,冷汗早溼重衣。
若說這小鬟湊巧至此,她怎麼也不會信,對方可是張口就喚她“陳大姑娘”。
一念及此,陳漌又飛快道:“我可不是什麼陳大姑娘,你認錯人了。”
“陳大姑娘真會說笑,您就不怕永成侯爺罵您不肖麼?”那小鬟篤定至極,言辭更是從容。
“我說過了,你認錯人了。”陳漌渾身冷汗紛披,咬死了不鬆口,又厲色質問:“你到底是何人?”
那小鬟不答,身形微側,似在傾聽。
西次間傳來比方纔更響亮的鼾聲,那醉酒男子顯已睡熟。
陳漌的一顆心往下落了落。
那人醉死榻間,少一副耳目,自是好事。只是,這小鬟來得古怪,比那醉酒之人更叫她不安。
“婢子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屋中的情形若被人撞見,陳大姑娘這一生的清名可就……嘖嘖嘖!”那小鬟嘖聲連連,不再往下說,然一字一句卻如針尖,利且狠銳,直扎得陳漌幾乎站不穩。
她貝齒緊扣脣瓣,整個人被巨大的恐懼攫住。
“你……你到底想要如何?”她竭力讓聲音顯得沉肅,心底卻陣陣發虛。
她很怕。
非常地怕。
怕這小鬟尖叫出聲,驚來衆人,更怕她轉身就跑,到處張揚,最怕的是,衆目睽睽之下,她身背污名、百口莫辯,死也難以洗淨。
若名聲盡毀,就算有爹孃寵愛,她這一生,也再無出頭之日。
那一刻,她忽地懷念起過往歲月,那些平素她根本瞧不上眼的無聊光陰,此際想來,竟叫她格外留戀。
“婢子都說了,姑娘不用怕,婢子絕不會叫破,更不會告訴旁人。”那小鬟笑道,細如雞爪的指尖,纏一角衣帶,似甚有閒情。
她越是如此,陳漌心裡就越慌,整顆心像掉入冰洞,落不到底。